蜀山劍俠們的青春期

二十二 朋友

唐謐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奇異的男子,心裏暗自思量:若說他的麵貌,就算往老裏猜,也就是三十七八的樣子。自然,有的人相貌就是顯得年輕些,那麽就算他實際上四十來歲好了,這樣的年紀,最多是和掌門人同齡吧,怎麽會是他的師父呢?可是,這個人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若不是年紀很大,怎麽會一頭華發呢?難道,所謂武功高到一定境界,就會鶴發童顏是確有其事麽?

那男子看到三個人迷茫疑惑地看著自己,卻也不想再多解釋什麽,盡量放平口氣說:“小娃娃,我也不想為難你們,我來無憂峰就是想找最先紅的彤管草,既然被你們先拿到了,你們又想賣掉,說個價錢好了,多少我都給。”

可是雖然那人自己覺得口氣已經很和氣了,卻不知他的不羈狂放早已深入骨髓,那語氣在別人聽來,仍是一付勢在必得,不容回拒的架勢。再加上,他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更確切地說,是兩個巨大的錯誤,就是:第一,管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叫小娃娃,第二,管無奈被壓縮回青春期的成年人叫小娃娃。所以,那三個“小娃娃”無一例外地以挑戰式地表情看著他,幾乎是同時說:“不賣。”

那人大概是沒想到第二次還是被回絕得如此幹脆,眉毛有些訝異地一挑,倒也沒生氣,笑著問:“為什麽,你們中間可是誰有喜歡的人了麽,想要送給人家是不是?”

三個少年互相看了看,然後張尉很誠實地回答:“沒有。隻是因為我們的一個朋友有喜歡的人了,我們想送給她幫個忙。”

“哦,那怎樣才能把這個給我呢?”他又問。

“怎樣也不行,這對我們的朋友很重要。”張尉斷然拒絕道。

那人看著這個模樣虎頭虎腦的少年,發覺要對付如此實心眼的孩子還真是麻煩,若是硬搶道也容易,隻是看來這三個人也就是禦劍堂的劍童,自己怎麽好意思下手呢,轉念之間,心生一計,衝張尉問道:“那我問你,如果,你有兩個朋友,這彤管草對兩個人都很重要,他們都想要,你會給誰呢?”

“如果真的都很重要,又不能把彤管草掰成兩半,隻能誰都不給了。”張尉說到這裏,想了想,覺得不對,又說,“不行,這樣就誰都幫不到了,要不,讓他們先到先得好了。”

“好,我謝尚今日就和你們交個朋友,小兄弟,既然我先到,可否讓我先得呢?”那謝尚話落,便微笑著把手伸到了唐謐麵前。

唐謐自然沒有這麽好欺負,她歪著頭,笑眯眯地問:“謝大哥,交朋友當然可以,隻怕你貴人多忘事,將來記不得我們幾個小朋友,不如給我們個信物如何?”

謝尚倒也爽利,說:“好。”當下就解了扇墜要給她。

白芷薇卻忽然出手一擋,長眉一挑,說:“信物這東西,也不可靠,不如再發個誓吧。今日我們幾個人結為朋友,若是將來你有違朋友之義,那麽收到你彤管草之人就……”

謝尚聽到這裏已經怒了,袍袖一揮,白芷薇重重坐在了石階上,隻聽他說:“小娃娃,別不識好歹,若不是看在你們年紀小,也算是後輩,哪裏跟你們費這麽多工夫。”

白芷薇站起來,倒也沒驚慌,口氣平和地說:“哪裏費了你什麽功夫,不過是假意和我們交朋友,算計我們的東西罷了。拿個扇墜子敷衍我們,將來你不認也可以啊。你男子漢大丈夫,不如明刀明槍來搶好了,也比來這一套強得多。”

謝尚沒想到眼前這小女孩年紀不大卻如此犀利,心中一股火氣壓不住就要往上竄,卻聽那個男孩說:“白芷薇,也別說得謝大哥如此不堪。”然後,那男孩轉頭又對他說:“謝大哥,我叫張尉,這是我同組的白芷薇和唐謐,我們現在都在智木殿修習。我看謝大哥像是真的很需要這彤管草,那就送給你吧。本來大家交朋友,必是胸懷意趣相投,情之所至才好。什麽信物毒誓之類的,讓朋友之意假於外物反倒虛了,我看都不必了。”

謝尚看這少年話說得真誠坦蕩,回想自己剛才那番心思,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自己平生也是自詡落拓不羈之人,今日隻因一番心思都放在了那彤管草上,竟然比個孩子還不如,當下說:“好,多謝,你這小朋友我是交定了。”

這時候,仍然在一旁笑眯眯的唐謐才又開了口,說:“謝大哥,這彤管草給你,可是,能不能請你答應小妹一件事呢?”

“你說說是什麽事?”

唐謐伸手一指張尉說:“指點指點他武功。”

“好,待我辦完事便來。”謝尚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待到謝尚消失不見了,張尉才說:“白芷薇,我知道你剛才是好意,可是那樣未免太小家子氣。再說,他要真生氣出了手怎麽辦?”

卻不想白芷薇和唐謐相視一笑,唐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芷薇,你看看,張尉和咱們兩個真是絕配。”

張尉一愣有些沒聽明白,唐謐也不再理他,拉著白芷薇就往山下走,張尉隻好跟在他們後頭聽著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

“你是怎麽覺得他一定武功了得的?”

“嗯,敢那麽直呼掌門人姓名的,應該不會差吧。”

“你膽子挺大啊,真的要打你了呢?”

“不會,既然開始就不明搶,總不會是大惡人,多少也要顧及身份。再說,還有張大頭呢,怎麽會打到我。倒是你,怎麽算到他一定會答應呢?”

“嗬嗬,他那麽想要彤管草,剛一得到能不高興麽?再說,誰叫大頭那麽可愛呢,他能拒絕麽?”

張尉跟在後麵插不上話,似乎永遠是這樣,那兩個人的思路他總是跟不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忽然覺得很快活,真的是很快活呢。

此後的日子,唐謐和白芷薇因為即要練習獅戲又要完成功課,所以變得很忙碌。張尉便有些孤單了,好在他習慣了晚上一個人獨自練功,倒也不覺得寂寞。這天晚上,他一個人正在智木殿後牆腳下練劍,忽聽耳邊有人說:“小兄弟,別來無恙啊。”

張尉扭頭一看,隻見一身黑衣雪發的謝尚正站在自己麵前,此時月華如練,而他站在月光之下,整個人便也微微生光,隻是神色淡然,不複那日初見的風流意氣,到有幾分人伴孤月同寂寞的寥落。

“謝大哥,你來了。彤管草可送給了你喜歡的人?”張尉高興地說。

謝尚神色一暗,道:“此事不提也罷,小兄弟,我今日是來指點你武功的。天壽日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這山上的人太多,而我這人不喜歡熱鬧,所以明日我提前拜祭了墮天大人就會離開。來,把蜀山回風劍法先給我練一遍。”

張尉聽了,明白謝尚大概此行不順,便也不再多說話,認認真真地把回風劍法舞了一遍。謝尚看完之後,皺著眉頭說:“教你劍法的殿判是哪一個?”

“是宣殿判。”

“宣怡是她這一輩一等一的高手,怎麽教出你這樣的劍法來。”謝尚話說得毫不客氣。

好在張尉被打擊慣了,倒也不覺得怎樣,大大方方地問:“謝大哥,小弟這劍法有什麽錯處直說就好了。”

“宣怡她是如何說你的。”

“宣殿判說,我的三力始終不能統合,心不禦劍,力不達心。”

“說得不錯,那她又是如何幫你糾正的?”

“宣殿判說,這種問題是因為我的心力太弱,所以她一直教導我加強心力的訓練。”

兩人說到這裏,謝尚臉上浮現出沉思的表情,好一會兒才說:“一般說來,是這樣,那你加強心力的訓練之後,進境如何?”

張尉咬住唇,猶豫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張開口,說:“謝大哥,我不知道什麽是心力,完全沒有感覺。”這話說完,他覺得耳邊似乎仍然能聽到當年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周圍曾響起的那一片笑聲。

謝尚卻沒有笑,臉上反倒略過一絲疑惑,然後打開手中的折扇,開始一下一下扇著。

張尉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謝尚,漸漸地,他發現空中開始有淡粉色的桃花瓣飄落下來。哪裏來的桃花?他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滿天飛舞的桃花包圍之中,而謝尚早已不知去向。

空中落英繽紛,時而疾舞如狂蜂浪蝶,時而輕揚如三月飛絮。有一個瞬間,張尉覺得,那鋪天蓋地旋轉飄飛的花瓣似乎想告訴他一些什麽,但是最終,他隻看見桃花,淡粉色的桃花。

他忽然明白,這是幻覺,開到如此繁華的桃花,在天地間網織著一場大熱鬧,可是終究也不過隻是桃花而已。是桃花就會敗去,他這樣想著,歎了口氣。

世界在他的歎息聲中恢複了原貌,謝尚站在與他咫尺的地方,神情有些高深莫測。

“小兄弟,你剛才看見了些什麽?”謝尚直視著張尉,不容他的眼光有半點閃避。

“桃花,隻有桃花,嗯,有一瞬我覺得桃花想告訴我一些什麽,可是,我最後什麽也沒明白,還是隻看見了桃花,謝大哥,你剛才施幻術了,對麽?”張尉坦白地說。

謝尚點點頭,說:“是桃花障,每個人都會看到些什麽,我是說,除了桃花以外的東西。”說到這裏,他麵露惑色,不由伸出手,修長有力的手指點在張尉的心口處,繼續道:“這裏明明很敏銳啊,既然感覺到桃花想告訴你一些什麽,為什麽最後還是隻看見了桃花呢?”

“因為畢竟隻是桃花啊。”張尉回答,他同樣疑惑地看著謝尚,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謝尚聽了,移開手指,笑了笑,解釋道:“如果是你的倆兩個朋友,她們一定會看到許多其它東西,然後,若她們心力足夠強,便可以破除這種幻覺,若不夠強,就會沉淪於這種幻覺。不隻是她們,世上大多數人都應該如此,隻不過心力越強破除幻覺的速度越快罷了。而你,自始至終隻看見桃花,這樣的人,我沒見過,隻聽說過一個。”

“誰?”張尉忍不住脫口而出。

謝尚把頭轉向遠處靜臥在黑夜裏的蜀山,薄唇微動:“墮天大人。”

張尉一愣,一時間不能完全明白這答案背後的含義。

謝尚轉回臉看向他說:“我的意思是,也許,你有一顆很強大,很堅定,很純潔的心。”然後他把手搭到張尉的手腕上,張尉便感覺到有一股細若遊絲的真氣進入了他的體內,在他的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間遊走不停。半晌,謝尚再次麵有疑色地問:“你在哪個殿修習?練了幾年?”

“智木殿,練了兩年,都,嗯,都沒考過。”張尉囁嚅道。

“練兩年內力就可以如此,你一定相當刻苦吧?”

“是,每天早晚都不敢放鬆修習。”

“可惜,”謝尚放開他的手,說:“可惜你三力不能統合,終是無用。就好像一個細嘴大茶壺,裏麵裝滿了餃子,卻倒不出來。”

“那大哥說該怎麽辦呢?”張尉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他,而不是什麽資質魯鈍,心裏隱隱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希望和喜悅,卻又夾雜著憂慮。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狀況,你其實不適合和許多人一起被教導,應該有人單獨教導你,那樣或許你會成為不世出的高手,你願意離開蜀山跟我走麽?”謝尚問道。

張尉心中一動,可是隨後許多人許多事如潮水一般湧上了心頭,他沉默片刻,終於說:“不,謝謝大哥好意,可是我想留在蜀山。”

謝尚看著夜色中少年的堅定麵孔,明白他心中一定有他的堅持和執著,也不多問,說:“那好吧,隨你。我可以暫時想一些補救的法子,比如一些能稍微彌補你不足的武功套路,可是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三力不能統合的問題不除,終將難成大器。”

張尉聽了,恭敬地深施一禮,謝道:“多謝謝大哥,如此已是感激不盡了。”

謝尚伸手相扶,臉上帶著耐人尋味的笑容,說:“別謝我,要謝就謝你那兩個狡猾的朋友吧。若沒有她們,我謝尚怎麽能輕意答應指點別人武功。”

“原來,謝大哥都明白。”

謝尚仰天大笑:“剛答應下來那一刻不明白,可是轉頭一想就明白了。”然後,他很鄭重地看著張尉說:“不過,我那時隻準備指點你一晚,就算不食言了。今日,我卻決定多教你幾日,那卻不是因為她們。”

張尉忽然覺得,謝尚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睛深邃如海,仿佛穿透自己,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他聽到他說:“我隻是想,將來有一天,我‘銀狐’謝尚也許會以和張尉你稱兄道弟為榮。”

多天以後,張尉找到一個機會,把白芷薇和唐謐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以最誠懇和認真的態度,對她們兩個說:“謝尚這些天晚上都在指點我,我想謝謝你們兩個,要不是你們兩個使的計策,他不會教我的。”

唐謐正準備回去補眠,但仍舊嚴肅地拍了拍張尉的肩膀,耐心地說:“大頭,你也太高看我們兩個了,我們又不是神仙,都沒有互相商量一下,哪裏能就訂出什麽計策來了。不過是我們比較心思機敏,懂得根據情況因勢利導,順水推舟罷了,你,千萬不要太崇拜我們啊。”

白芷薇則是歎了口氣,說:“朋友呢,不用說話,就有默契,那點小事,哪用得著定計謀。你,還真是笨得可以。”

說罷,兩個人便分頭匆匆走了。隻留下張尉站在那裏苦思:那麽我,到底和她們是不是朋友呢?怎麽我就和她們不能默契到一處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