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震關東

第二章 多劫女子

她知道自己運氣不好。

從前的她,當然不是這種看法,她隻知道自己很開心。

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後,父親的事業便蒸騰日上,威名蓋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裏,“安樂堂”也就十分興旺。

好景,她住的瀟湘館蓮花都開得特別茂盛,特別美也特別香,疼她的六叔也發了財,惜她的何大嬸也臨老生了對雙胞胎,連她養的貓貓狗狗,也又肥又壯,精乖靈俐,有隻鳥還會講人話,連她據說世上己罕見的瑞獸:灌,她也養活了一對,且還會在喜慶節日時“歡歡”。

“歡歡”的叫個不停“過年春節的十五天裏,還會一隻叫“恭恭恭恭”,一隻叫“喜喜喜喜”。

就算她種的紅辣椒,居然會長出隻茄瓜來。

連娘看了,也忍不住說:“這是大紅長出了大紫。”

隻不過,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間轉變了。

那一夜,從泰山匆勿刮來一陣狂風,大概要急急趕到嶗山那兒去吧,花兒在一夜間落盡,次日花圃裏殘紅片片,遍地狼藉。

這之後,她的運氣就每況愈下,從沒有好過。

這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以前種種際遇,都是好運氣。

原來好運氣是這般難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時候,沒有及時加以好好珍惜。

人總是在失去時才懷念曾經擁有。

不再擁有時才知道珍惜。

她現在是個不幸的人。

——一個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應劫。

——劫難何時了?被劫重重,有時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為她還有心願未了。

——她本是個容易感恩的人,她對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謝父母生她。

親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謝她所擁有的美麗健康,甚至對四時遞換、花開花謝都生感動,直至到了現在……而今,她是個有仇必報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紅紅旭日深深恨。

層層雲海。

片片仇。

不隻是仇,也愁。

她看到這個人,心裏就發愁。

——事實上,“他”隻怕不能說是一個“人”。

這樣的一個“人”:他的頭發一根根戴起,像狼牙棒,又似箭諸,但偏是中間一大片卻成一口陡然發生的湖,連一根毛發也沒有,可是占據那幾的卻不是頭皮,而是青青藍藍、在日光直射時陰陰隱隱的閃爍,在月光映照時鬼鬼崇崇的蠕動著的鱗片。

可是他亦不是“魚”。

……盡管他理應睡得不太熟,但四隻獠牙依然露出嘴巴,喀嚓喀嚓,像在咬一隻有殼的瓜,有時還突然啐罵幾聲,揮擊幾拳,山上偶然出沒的走獸,乍聽也會夾著尾巴逃走,連一向大膽的東北熊也不例外。

那時候,他的臉突然發青,獠著牙,伸長著舌頭,在舔他布滿了青頭蒼蠅的療瘡——其實那兒是一個爛肉團,按推理應該是他的鼻頭。

他一睡下去,再幹燥的地方也為之濕潤,因為他的口水流了一大灘,多是青的,有時也帶黃的,但不管青的黃的,都一定有膿。

這時分的他的確“青臉獠牙”,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麝。

……乍看還以為他有三隻腳,盡管三隻腳裏沒有一隻是完整的,一隻看到了濃、血,還可以看到白骨;一隻則像獠的前足,那就像獵犬差不多,傳說隻有遠古的部落檢猶跟人猿雜交後才會發生的現象,而檢猶稱為??、葷允,相傳是給黃帝驅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時還活動在陝西、甘肅一帶。

隻有一條(也就是第三隻)腿最像是人腳,不過,仔細看去,它是生長自最後一根脊骨與股縫之間,那應該是尾巴,而不是腿。

不過,他也並不是爬蟲。

……這樣的一個“人”,真的是“人”嗎?能稱為“人”麽?能以“人”相待麽?搖紅每想到這裏,就悲憤得想哭。

絕望得想死。

可是,她卻因為悲憤而不可死,絕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報仇,就不能死;更沒有奢侈去哭泣哀慟。

盡管,這是荒山,日照依然寒,寂靜但危機四伏,而她隻是個弱女子,好像一件給人廢棄的貨物,伴著她的,是一隻獸……突然,陡然的,那隻“獸”兀然很驟然的霍然驚醒。

——像在醒夢中碎然給人紮了一刀似的驚跳了起來。

不過,這又像他一貫以來的醒法。

他好像從來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詳詳的醒來過,正如他睡去也一樣。

——隻怕有日他死去的時候,也一樣會像疆屍一般的忽然彈跳起來吧?他遇敵般的彈跳起來,又蹌又踉,又驚又怕,像一頭給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顧,如驚弓之鳥,兩翼一張一合,像狂嗅什麽氣味。

然而他隻要一移動,這清新爽朗的山上雲空,就布滿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著”那破破爛爛。

襤褸的“布碎”還是根本是從他身體裏外發出來的氣息。

他起來得很慌張。

他那一雙眼(其中一個隻是一口“洞”),明顯的由暗紅轉青,然後變成幽幽的碧。

然後他馬上“找”她。

直至他看見她了,眼色才又轉成了暗得發紫的紅。

當他發現她也正望著他的時候,必會垂下了頭,或調開了視線,這時,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搖紅發現他每次都是這樣。

——至少每次醒來都是這樣。

可是,這一次,他咧著牙,映著旭照,搖紅甚至清楚的看見:他上下大齒間還掛著糾纏未斷隔夜而膠粘的唾液,而且顯得比任何一次驚醒都來得恐慌、驚怖。

“唱喔啊——喔鴉……”他前麵鼓盡了聲,也隻能發出幾個打從喉頭縫裏逼擠出來幾乎毫無意義的獸鳴,使人意會到他本來就是梟禽,會說人話隻是一個錯覺,“……有人來了……”搖紅聽了,隻覺一陣昏眩。

“有人來了”。

——他說有人來了,必有人來,一定不錯。

因為他是獸。

他有野獸的本能。

搖紅仿佛又聽到,那些兵刃,利爪、銳齒、撕裂肌骨的刺耳聲響。

她好像又看見:那些暴現的血光,遍地的血紅,和嗜血的妖獸,在腥風血雨中恣肆,歡騰……“走!”他跳了起來,吆喝了一聲。

然而,疲備不堪抑或是拒絕再逃的她,卻欲振乏力才站起來,足傷就一陣劇痛,一時連站也不穩,麵對旭陽,隻覺心頭,眼前,一陣鬧暖的紅,幾乎就一個跟斜裁下峻峭的懸崖去了。

那頭獸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還厚。

更粗。

——也更臭。

他沒有長而尖銳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滿了汙泥,像一片片的鏟子。

他一聳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後他就飛縱,急竄,像給三百一十二名獵戶和兩百三十一隻獵犬追殺的獸,義無反顧的亡命的逃。

走!——路上風迎麵,勁而急吹,她閉上眼,隻覺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搖紅越覺得自己已沉淪,掉下深不見底的淵源。

她就像一件貨物,任由命運和山獸一般的他,來擺布。

這兒風光絕美!風光無限。

從這兒望過去,山風如瀑,一衣帶水,阡陌綿亙,平疇萬裏,曠無涯際,萬壑千峰,盡收眼底。

山影、樹影、石影、雲影交織成優美勝景,紅雲金日,漫天飛芒,舞盡長空,巧奪蒼穹,山巒起伏,嗟峨奇石,無一處無風景,無一處不成風景,連在空茫無邊處,都是風,都是景。

虎山勢若虎。

摩天嶺擎天而立。

那“怪獸”藉屏風岩為屏,一路直上,以氣吞萬裏如虎的步姿,登羅漢崖口,越高的他越要上,越陡的他越要挑,他拔足狂奔,喘氣呼呼,渾忘了他背上還有個人似的。

他那打了幾十個招,活像在那兒纏了條蟒身似的脖子,那兒有塊布,綁了個結,頭後就掛了個小小的包袱,搖紅的臉就枕在包袱上麵。

狂奔的是這頭怪獸,而不是她。

她完全不用力氣,也許,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無力可用,甚至沒有氣力去生存。

她枕著那小包袱,看著他亡命的翻山去越嶺去,幾次幾乎失足,越險的風光就越美,危到極處居然感覺似驚險,她忽然發覺:能夠這樣不死不活的存在,也是一種幸福。

……就在她剛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身下的怪獸突然停了下來。

陡停。

他一停,就像塊給驟然給魔法點成的石頭,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甚至沒有喘息。

——那比狂奔逃亡更加突兀。

靜,止。

搖紅仿佛聽見大顆的汗滴聚結成河溝,淌過粗糙難聞的厚皮折痕間。

搖紅逐一唆過周遭一列列,一座座如同羅漢一般的威猛,且形象個個不同的奇岩異石,忍不住向身下的他:“——怎麽了!?”沒有回答。

靜。

止。

陡地一聲大喝:“出來!”人倒沒馬上出來。

出來的是七支槍。

七種不同顏色的槍,七道尖銳破空的風聲,疾投向他!射向他也形同刺向她——因為這時候,她和他是連成一體的!看到了這出手槍法,她的心己沉了下去:她知道來者是誰。

——“孫氏七虎”,耍的當然是“花槍”:七色奪命血花槍!她更知道“一言堂”已下了“決殺令”:要不然,給個天“孫氏七虎”做膽子,他們也決不敢出手如此了無忌憚。

一網打盡!她明知孫疆會下令決殺,但卻沒想到:命令會來得那麽快,那麽急,那麽不留餘地,那麽六親不認!盡管她早已情知後果,她也早已知道沒有好結果,但一旦發現來得這麽快,這麽無情,這麽決絕狠心,她仍是忍不住心一酸,眼裏一熱。

——這樣絕情,隻有自家的人才能做得出來!這一刹間,她已無視於生死:死生亦不足重視。

她閉上了眼,等“七色花槍”,將她紮上十四個透明窟窿。

在閉上雙目之前,她仍覺初升的太陽紅。

好紅。

紅得像花。

像血。

像一顆突然受傷的心。

她已無力閃躲。

她也拒絕再逃。

她不避。

她在等。

等死。

在這等死的瞬間,掠過她心裏的,有一個結:本來是風景,是誰迫她上了絕路?鐵手也不明白:在看“飄紅手記”上冊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幸福少女的情懷,開心女子之紀事——卻怎麽會演變成要命的傷害,遭擄被劫的下場?他想象不出那樣的一對壁人,那樣的一雙愛侶,男的正英雄年少,風華正茂,女的溫柔多嬌,備受寵護,怎會鬧到如此地步:家庭破碎、花落人亡,一個失蹤、一個遭劫?他因為不能理解,所以更要追看飄紅手記的第二集,首頁上隻寫了兩個悲涼的字:“慘紅”。

紅是喜慶的顏色。

紅色奪目。

紅不慘,至多隻帶點淒厲。

——為何叫“慘紅”?紅色就像是怵目的風景,都是為何走上了淒慘的絕路?在手記的,“慘紅”篇裏,搖紅姑娘離開了肥城的“安樂堂”回到了雪野莊的“一言堂”。

重返“一言堂”的她,初隻覺有點陌生,繼而覺得有些不習慣,可是,她是越來越不能適應,愈來愈不自然,甚至還覺得愈來愈漸不對勁起來。

最不對路的一個要害是:她的父親,已不再是記憶裏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於外祖父公孫自食度過美好歲月之前,父親孫疆是個爽朗,慈藹,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

他很少動怒,但不怒而威。

他很少大聲說話,但輕咳一聲也讓人有肅然起敬的份量。

搖紅記得:就算是因為有段時候跟“拿威堂”的那對“挫神槍”孫拔牙、“怒神槍”孫拔河兄弟因為對她起不軌之意,而發生大衝突之際,他一連六天六夜未合過眼。

一直未曾歇息過,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點也沒有紅筋、黑圈。

搖紅就記得,有一次,父親跟“拿威堂”的總堂主“青龍僵月槍”孫出煙決戰三百回合後,依然談笑自若。

甚至連發絲都不曾亂。

——爹爹就是有的是這分氣定神閑,誰也比不上。

還在童稚中的搖紅,深植在她印象之中,是父親有力而溫厚的臂膀,時置於她股腰間,造成“人手搖籃”,為她搖搖蕩蕩。

娘親則在旁微微笑著看。

夕陽,紅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秋千一樣——但蕩秋千那有這分安全、溫馨的感覺!可是,現在回來,一切全變了。

爹爹變得凶暴,煩躁。

他常為小事而大怒,甚至動輒殺人。

他的名頭愈來愈響.但也愈來愈忙,搖紅幾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逞論乎像當日一樣,以手為搖籃、以臂膀為秋千的重溫父女之樂了。

搖紅很懷念那時的情境。

那氣氛。

那感覺。

她更想念的是公孫揚眉。

自從公孫揚眉因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一言堂”之後,他也像孫疆一樣,越來越忙了,兩人也越來越少見麵了。

公孫揚眉在孫疆麵前,已變得愈來愈重要;在“一言堂”裏,也更加舉足輕情重——可是,他的人也變了。

以前的他,盡管有時太飛揚跨扈、太傲氣淩人、出手也太狠辣,但無論怎怎麽說,都讓他那高潔的氣質,以及任俠之心所涵蓋了,使人覺得他並不過分,或理應如此。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變得十分好狡。

他的豪俠之誌、出塵之氣;全讓囂狂、歹惡而掩蓋了:變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個“山君”孫疆。

搖紅不喜歡這樣子的轉變。

她更不喜歡的是:父母常爭執。

爭吵像春夏間的蚊蠅一般,常揮之不去,且愈來愈密集,營擾愈漸是殺傷力。

——爹娘之間爭執的究竟是什麽,搖紅本來不甚注意。

她隻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對,而爹又因為娘親以前的傳言,而動輒大興問罪之意。

兩人衝突愈烈。

以前的恩愛已不複再。

娘親有時還挨了打,她記得有次全身瘀傷,頭破血流的娘親緊緊抓住她的手,說:“不要讓揚眉跟你爹學壞了,去,趕快去勸他,懸崖勒馬——不然就沒救了。”

娘親並沒有說出來那是什麽事。

搖紅有次問了,她也隻是喃喃地道:“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畢竟是你爹。

給他一個新生的機會吧。”

這段期間,父親反而跟“拿威堂”的孫出煙,孫拔河、孫拔牙一門三父子:“天地人三槍”言歸於好,合作無間。

不再衝突。

搖紅隻隱約發現,每次初一、十五,都有個奇怪的人來找父親,可直入爹爹之書房或密室,交談、密議良久,那人去後,爹娘多發生爭執。

不知那是什麽人,來談什麽事?——可是在搖紅的心中,當然極不喜歡這個人,但她又從未見過那人的樣子。

那人雖然並未蒙麵,但好像不想讓她或“一言堂”裏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當然,當時身為孫疆左右手的公孫揚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讓人看到他的真麵目。

不知怎的,每次這人經過,或者她經過這人的時候,盡管相距甚遠,她都必定生起兩種感覺:一是熟悉。

那種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閉著眼睛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顏色、布料、質感……二是悚然。

那是午夜夢回乍醒,你發現有一條蟲鑽進你被窩的感覺。

可是她一直不識這人的廬山真麵目,隻知道他每次來過之後,爹就變得更暴戾了,幾乎每必與娘生衝突,公孫揚眉更會忙得不見瞬影。

而且,在地窖“淺水灣”那兒,傳來淒厲且令人心悸的哀號狂呼聲,不但不絕於耳,猶如人間地獄,有時還“浮遊”在九鼎廳。

緋紅軒一帶,如泣如訴,鬼號神泣,不知是人是獸——莫不是那隻“怪獸”已逃出了地牢?搖紅心中是既驚疑、也恐懼。

然而,搖紅發現公孫揚眉己殺人太多,而且已殺了太多不該殺的人,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尤其她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情景下見到那隻“怪物”之後:更不能容忍了。

她已不能再忍受一個她看好和深愛她就變得的人,變成了一個殺人狂魔,奸詐的小人。

那一晚,她下了決心,在“絆紅軒”裏,在那些傾國名花和無名草木間,與他詳談勸說,便表明心跡。

“你再這樣墮落下去,你就不是你了,至少,不是我所愛的你了。”

她大意是向他這樣說的。

公孫揚眉初聽的時候,仿佛非常拒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公孫的回答,令搖紅疑惑莫解。

“為什麽?”“你爹答允讓我娶你,但一定要替他完成這些事。”

公孫揚眉苦惱的說,“不然,他甚至不讓我接近你。”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而做的,”公孫揚眉一雙劍眉而今並未飛揚,反而沉鬱的聚厭著一雙炯炯有神的俊目:“而你卻………”搖紅這才明白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

花影綽綽。

樹影斑斑。

她的臉很熱。

“你……不值得為我這樣做。”

不知是因為公孫揚眉悟性高,還是他完全能領會孫搖紅的心意,但搖紅姑娘說到:“你再這樣下去,是沉論,而不是飛升,我喜歡的是一個堂堂正正、任俠的你,我要嫁的是這樣的你。

你再這樣助紂為虐,你隻會失去我對你的……”公孫揚眉已表了態:“其實我也不喜歡這樣做。

今午諸葛先生跟大捕頭無情來過“一言堂”,也私下跟我談過這事。

他們也希望我說臨淵勒馬,不要自毀前程。

我也知道你爹所作的不會有好結果。

我跟鐵二捕頭也有過命的交情,他也是一方豪傑,他師父和師兄自然也是人中龍鳳,他們說的,我聽得進……不過,山君知道他們找我談過,己十分不悅,他們一走,已向我作了做告——如今,你這樣跟我說了,你的意思我懂了……”然後他就說出了他的決定:“我明天就跟你爹說請楚。

他那些事,傷天害理,有損陰鷲,我也勸她放手了吧!這事已驚動京裏官差,武林垂注,他再強持,恐遭反噬。

他……”他很有感情的說:“我是支持他的。

他畢竟是你的父親——萬一有事,我也隻好幫他到底。”

搖紅聽了,深心感動。

那是個很晚的晚上。

那天夜裏,十分夜晚。

風很大。

夜很柔。

花影很亂。

更亂的是搖紅的心。

因為更近的是揚眉的呼息。

看到他深情而略帶憂鬱的雙目帶點暗紅,她突然明白了,開悟了。

她完全明白過來了。

完完全全的徹徹底底的明明白白的明白過來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很驕傲的。

至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

他極度自信,已經自信得有點接近自大。

可是,原來,那些隻是最後也最脆弱的掩飾,他那樣頑持,隻是因為那是他最後的陣地,最深入的雷池。

他已不能再輸。

因為他一見到她之後,早已輸掉了自己。

他是因為大注重她了,才特別要強持那一點自尊,以及恃別自重。

其實,他幾乎是為她而活的。

要不然,他也不會甘心為“山君”效命。

他在她麵前,隻剩下一件蔥衣般薄弱的外殼,甚至經不起轉風微吹。

而她也一樣。

他以為她是天之驕女,追逐於她裙下的不知凡幾,她眼高於頂,像紫禁殿上的鳳凰,未知會對凡夫俗子加以青睬。

可是,那也隻是她的外衣。

薄若蟬翼,所以才要諸般修飾,遮掩,希望不致於讓他一眼看透。

其實,她的心一早已屬於他的了。

她鍾迷於他。

情鍾於他。

也許,愛情是一場各自匿伏後才互相發現的遊戲,而今,他們已互相證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匿伏、躲藏。

甚至已不需要潤飾。

隱瞞。

他愛她。

她愛他。

如此。

而已。

她以一身簡潔俐落中,訴說了說不盡的風情,他卻以憂倡的眼神與她相遇。

交融。

他們兩人的影子,已疊合在花影中。

氣息溫柔著氣息,心跳催動著心跳.他的眼劍望入她的眼鞘,他焦的的唇在尋索著她的紅唇。

他要一頭栽進去的愛她。

得到她。

他已義無反顧,也退無死所。

要是不能得到她,他已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愛她的。

她也是。

今晚他們已證實了這一點,這一個事實。

可是他們更須切契合的一點是:他們之間已不分你我,不分她和他。

他們要合一。

合而為一。

狂熱的愛人需要合體的澆灌。

大愛無悔,摯愛無恨。

然而誰都不知道黯裏有不隻一雙幽恨的眼,目睹他們從花團錦繡愛情的台階,一步一步的走人沒有光的所在,終於,步入一條絕情的路。

絕路。

那一晚之後,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了。

他一向傲慢孤寂,而今,他卻不是一個人孤軍作戰了。

因為他心裏有了她。

她一向矜持自潔,如今,她最愛的卻不再是自己了。

因為她身體和靈魂都屬於他的。

垢詭的是,那晚之後,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但他們卻不再在一起了,不再在一起過,不過,盡管如此,也並沒有改變這個事實。

幸運是難以控製的,但心情卻可掌握。

尤其是情。

此情不渝。

今生無悔。

命運往往非常殘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殘酷的時候,你才會分外感受到它是確然存在的。

那一夜,不朽若夢。

夢幻虛空。

他在她體內爆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尖峰;幸福的絕頂,他覺得淋漓盡致,欲死欲仙,縱粉身碎骨亦無悔無憾。

她也是。

所以她哭了。

像一場雪融。

也許公孫揚眉並沒有完全能了解搖紅的哭泣是因為感動而不是傷心,所以他毅然表達了他的決定,以一種宣誓式的姿態:“你父親正受人指示,也跟人合作,要研製出一種方法,訓練出一批極厲害的殺手,隻聽令於主人,決不會違抗,完全混滅人性,唯命是從,而武功精進,神誌集中,力大無窮,超於人的極限——如果能成功,誰擁有這樣一大批殺手,誰就可以稱霸武林,無敵於天下,因為,他要清除任何障礙,都絕無障礙;他要辦什麽事,都沒有辦不成的——而又決不必擔心會有手下坐大,倒戈的情形。”

搖紅惶惑的問:“爹要那麽獸性的一大批人來……千什麽?”“他……”公孫揚眉歎道:“他本來是個很有誌氣的人——這種人如果受人慫恿和讓人操縱,很可能就變成了個極有野心的人:“他想稱霸東北,染指中原。”

“像你——”搖紅問,“也是?:“是。”

公孫揚眉長籲一口氣,答:“我確也像是他那種人,好的時候是雄心壯誌,不擇手段的時候就心狠手辣。

“可是,你為什麽……?”“開始我是因為要接近你,才為你爹效力。

隨後,我也為這個壯舉而動心,全力投入。

不過,我也慢慢發現這計劃中犧牲太多、太大、也太恐怖,一個常人一旦參與,一定受耳儒目染,荼毒同化,成為獸性大發,惡毒無比的人。

今晚,有了你的鼓勵,我一定要抽身拔足,並會盡一切所能,勸你爹早日收手。

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力製止這個惡孽在‘一言堂’滋長下去的!”可是孫搖紅還是很擔心。

“爹一向很固執的,近年更加頑固……他會聽你的話嗎?”對這點,公孫揚眉非常自信。

“他會聽的,他需要我和襲邪。

他若要訓練出‘人形蕩克’來,一定需要襲邪的配種方法,還有我們‘安樂堂’的獨門秘藥,以及你爹的殘酷訓練方法。

三者缺一不可。”

公孫揚眉衡量局勢,似乎很有信心,這是搖紅第一次聽到“襲邪”的名字。

“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告訴他藥方,他就無法辦成此事,最終仍是會妥協的。”

“……如果他堅持到底呢?”搖紅仍是擔心。

“那我就不惜與你爹一戰。”

公孫揚眉依然有信心,“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不會傷害你爹爹的。

我也一定不會敗在他手裏的。

我隻是要告訴他,我已下決心,不惜一切,也要他停止這滅人寰的殘酷計劃。”

“為什麽要用藥物。

配種、特別調訓這些辦法呢?”搖紅曾不解地問:“以德服人,或曉以大義,豈不更好?”“弊在人有二心。

大業未成,還會同心協力,奮發圖強,可是一旦宏圖開展,很容易就生異誌。

愈是有思想的,一旦羽翼已豐,愈難縱控,這正是你爹和影響他的人所憂慮的。”

公孫揚眉說明了問題的結症,“更何況人有七情六欲,易為分心,又有私心,很難一心一德,專誠一誌,為一人效死到底。

我們三者配合,就可以製造出一種姑且稱之為‘人形蕩克’的怪物,絕對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且終生隻知執行任務,摒棄情欲,誰手上有這批悍將,死士,誰就擁有最強大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足可獨霸一方,甚至雄霸天下。”

搖紅聽了,也不禁籲了一口氣,“難怪爹會為此而鬧得個心力交瘁,性情大變了。”

“本來男兒誌在四方,有雄心壯誌,也沒什麽不好。”

公孫揚眉補充道,“隻不過,因為我參與了這計劃,分外感受到,若要完成它,得要犧牲太多的人,殘害太多的無辜,大過扭曲和泯滅人性!我最近全心投身在裏麵,也期待它能成功,因為太過熱切,而忽視了它的後果與代價!”公孫揚眉以一種揚眉劍出鞘的勇決道,“今晚,我有了你,才清醒過來,才醒悟自己造了孽。

不,不行,我一定要終止它——這‘人形蕩克’太可怕了,它好像是一種毒物,讓人吸取了它,會快活過神仙,然而,事實上,它卻是食人血髓,令人沉淪,直墮入十八層地獄裏去!”這是搖紅第三次聽到“人形蕩克”,這名辭——雖然她依然不大弄得清楚那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人?還是獸?——是人形的獸?還是獸形的人?她沒有細問。

也不及細問。

她隻是擔心。

擔心公孫揚眉會出事。

“我不會有事的。

就算我萬一不幸,也不會同任何威迫下透露藥物名稱。

收集的方法和下藥的份量,我不能讓這滅絕人性的計劃再繼續下去。”

像看出了搖紅的惴惴不安,公孫揚眉解說並安慰道。

“如果萬一……”搖紅不知怎的,覺得很有些傷悲,她看著他時,也不知為何,依稀感覺到任何一句話都是最後一句話了,隨便一眼都是最後一眼了。

她甚至感受到這個本來飛揚淬厲的青年,而今溫柔溫存的男人,卻是一個悲傷的情人,她的未來和今生,好像要欠負他許多傷悲的人情。

她不了解自己這種感觸是因何而來,如何滋生的。

“如果萬一你出事了,”搖紅問,“我應該怎麽辦好?”“你什麽都不要辦,就告訴你娘好了。

你娘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她為阻撓這個計劃,已觸怒了您爹,但她還是持正執言,受屈無怨。”

公孫揚眉道,“她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另外……”公孫揚眉說到這裏,雙眉悠悠揚,雙目也悠揚了起來,“也許,還有一個人,他在京師很有名……”“他叫鐵遊夏,人稱‘鐵手’。”

公孫揚眉一說起這個人來,就不禁眉飛色舞,“一旦我出了事,若是連‘正法堂,的孫三伯也不能明察英斷,那麽,天下間也許就隻有他,能夠還我一個公道了。”

孫搖紅聽過“四大名捕”的故事,也風聞過鐵手的傳說。

她知道四大名捕是不管對象是權貴還是庶民,他們都申張正義,維護法理,儆惡鋤好,賞善扶良的六扇門精英。

他們雖隻是捕快,但身懷禦賜“平亂霍”,加上有諸葛神侯在朝中正義勢力的支持,而且在江湖上。

武林中闖出了極大的聲名與威望,這些年來,己成為了包青天之後,四位能執掌正義法理,秉公行事,為民出頭替天下除禍害的出色人物;“他是你的朋友?”搖紅知道公孫揚眉年少氣盛,得罪人多,當然樂於聽到他結交好友的事。

誰知公孫揚眉的回答非常斷然:“不是。”

“他是我的敵人。”

“我跟他本來無仇,但在我第一次跟‘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赴京時,已與他結怨。

結怨的肇因是長孫飛虹。”

孫搖紅當然知道長孫飛虹是誰。

就連在專心讀“慘紅”的鐵手與猛禽,也非常記得這麽棘手也的手的絕頂人物:——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段歌闕:“會堂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不拜一貫堂,必會淒涼王。”

又雲:“不見天日事猶小,乍遇飛虹孽為大”等句,都是在說當年主掌山東神槍會公孫家決策高層、主掌大局的“一貫堂”,其負責人“淒涼絕頂槍”長孫飛虹的威大勢大,名震東北,聲遍天下。

本來,像長孫飛虹這樣的人物武功高從者眾,聲威響,隻要盤踞東北,開疆拓界,再舒展鴻圖,也無人能動其根本。

隻惜,他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憂連他過人的武功。

才智,也無法跟他化險為夷的事。

那是大事。

因為他一向有大誌。

大誌逼使他做大事。

長孫飛虹見當時朝中變法太甚,民受其苦,皆因宰相王安石力行新法之故。

王安石性極執拗,且自視極高,對意見相悻者,輒動斥其流俗,荒誕,竟發論:“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議論不足恤”之狂見,長孫飛虹本來就看他不順眼,加上他曾從學於呂誨,呂不值王安石所為,也沒有太大的遠見看出王安石新法的深遠來源和高遠理想,故大罵他為“大奸大詐”。

長孫飛虹受他影響,已懷,“鏟除”這個“作新法以誤蒼生”的宰相王介甫之心。

就算不受呂誨慫恿,王安石所推行的政法,對“神槍會”亦造成重大的影響。

譬如“保甲法”,以募兵用民兵,本為守望相助之意,但召募過程,未免擾民,又不能作為正式軍隊,對“神槍會”的結構組織,大有幹擾。

何況東北一帶,多販馬為業,“神槍會”‘亦不例外。

王安石見宋遼間糾紛漸多,每有邊事,求馬至難,覓驅若渴,故想利用民力來繁殖馬匹,以供軍用,行“保馬法”,設下許多法例來追究、約製,可是這樣一來,形同與馬販結仇。

加上王安石大力推行“軍器監法”、將數州之軍器製造廠集合為一,仿照錢監之製,總管監督一切軍器打造,更使得以製造各類兵刃,槍戰成名營利的“山東神槍會”無路可走,隻有挺而走險,欲殺王安石而後快。

“絕頂淒涼論神槍”。

長孫飛虹當時是“神槍製會”中負責決策司令的“一貫堂”中的總堂主,他有監時勢,身負重責,便扶植副堂主“槍神”孫三點,並撣讓退職,聯同以打造兵器、火器稱著江湖的“江南霹雷堂”田字輩高手雷禹、雷禹兄弟,以及“黑麵蔡家”的副堂門人蔡克子,一同赴京暗殺王安石。

他這一次並未成功。

原因是碰上諸葛小花。

那時候,諸葛先生初嶄頭角,大展身手,救了王安石,與大石公,舒無戲還有米有橋等人,打退了長孫飛虹一幹殺手。

長孫飛虹原還待卷土重來,但後來在退身匿伏於京師以待再狙之際,機緣巧合,結識了當朝名士蘇東坡大儒程顧及大將王韶等。

他們雖大多不甚讚同王安石變法過急過劇,氣量太狹,但對其為人卻仍然激賞,對其用心亦表同情,長孫飛虹因而了解變法個中原委,因感王安石氣節苦心,故而打消了刺殺念頭,回到東北。

重返“神槍會”之後的長孫飛虹,發現“槍神”孫三點已大權在握,井把“一貫堂”料理得頭頭是道,他也不獨攬大權,與孫三點互為輔佐,並轡合馳,一齊管理“神槍會”之大業。

不過,他赴京一擊,無功而歸,雖不久後王安石罷相,司馬光當政,一切恢複;日法,“神槍會”得免新政衝擊,但長孫飛虹始終覺得有點悻悻然,也鬱鬱寡歡。

這樣過了許多年,發生了很多事,終於,趙佶即位,重用蔡京。

蔡京誤國,逆行倒施內外勾結,表裏為奸,國無寧日。

長孫飛虹奮起大誌,這一次,他要刺殺的是蔡京。

不過,這一趟,卻無人陪他一道行動,蓋因蔡京是與王安石完全不同的人,他大奸大惡,夠油夠滑,懷好結黨,打擊對頭,就連“霹靂堂”和“黑麵蔡”門內,也有他的黨羽,早已拉攏串聯。

他們都不願意得罪蔡京。

這一次暗殺,長孫飛虹也功敗垂成——卻不是因為諸葛小花阻撓,而是他的同門元十三限出了手。

元十三限打退了長孫飛虹。

兩人皆負傷,隻不過,長孫的傷要重一些。

長孫飛虹花了數年的時間養傷,才複元了八成;元十三限頭上著了長孫飛虹掌力餘威所及,看來並無大礙,實則日後元十三限時有瘋狂癲病跡象,乃源自於此。

長孫飛虹這次回到“神槍會”,覺得大勢已去,“一貫堂”為“槍神”孫三點撐腰,亦多為其羽翼,他便黯然離開東北,一旦傷勢複原,誌態複萌,又要赴京刺殺。

隻不過,他這次要殺的不是蔡京,而是蔡京背後的”大靠山”皇帝趙佶。

這時候的他對世情觀察,已完熟多了。

他發現就算殺掉蔡京,也沒有用。

因為蔡京其實是附和,奉迎趙情行事,他作惡多端,禍害萬民,塗毒天下,權力卻是自趙佶所授,如果殺了蔡京,仍治得了標,治不了本,所以膽大心雄的長孫飛虹,決意要做一件膽大妄為的事:行刺天子!他帶同“一貫堂”中五六名“一貫堂”的親信、高手,一起行事。

結果,這一次,他又遇上了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當然不讓他得逞。

數番苦戰,他擒住了長孫飛虹,並曉以大義:“現在是佞臣作惡,鷹犬為奸,哪有不殺禍端,卻先欺主弑君的道理。”

可是長孫飛虹並不同意。

“奴才作惡,乃仗主人之勢。

誅其禍首,天下太平。

你這惡奴,助紂為虐,每一次大事都壞在你手上,我且一並殺了。”

諸葛先生長歎道:“你殺了我,也沒有用,蔡京、梁師成、王黼一眾濫官汙吏,依舊賜禍天下,恣意劫掠,你可奈得了他們何!你可一一殺光他們!方今聖上,文學出眾,極有才華,本有作為,隻一時胡塗,聽信宦官播弄。

若慢慢予以諫輔。

或可恢複睿智明斷。

無論如何,今天子宅心仁厚,就算怒遷朝臣,多隻滴貶驅逐,罕有下抄家滅族之令。

你們若殺君主,群龍無首,大樹刨根,廟堂豈不危危乎矣?再說,蔡京等中涓黨羽,大權在握,遍布朝野,呼應天下,就算扶立幼主,又何人能製宦君之氣焰,反而讓他操縱擺布,塗炭生靈,重曆董卓,曹操挾天子之亂!這一來,遼軍壓境,內優外患,豈不社把傾而誤蒼生!?”長孫飛虹終於明白了諸葛先生的意思:——一個已有頑疾數十年的病人,通身都是惡疾,隻奄奄一息,苟延殘喘,一旦求醫,如果下了猛藥,不但治不好,隻會馬上一命歸西!而今,宋室就是那病人。

要變隻能漸變,事緩則圓,欲速則不達。

——如果殺了趙佶,可能連國家都得要亡了。

那麽說,難道要侯趙佶自動自覺,反省痛悟,改“邪”歸“正”,回心轉意麽!試問,有哪一個當權得勢。

生殺由已一念之間的人,能夠作如此痛悟,交出權力,痛改前非呢?不可能。

為這一點,長孫飛虹很黯然。

很惘然。

一向大膽妄為、雄心壯誌。

從不言敗,永不言倦的他,終於撒手受擒。

因為他已覺得事不可為。

諸葛先生本有意私下開釋長孫飛虹。

他十分敬重長孫飛虹的英雄膽識、豪俠氣魄。

可是,蔡京黨羽,已風聞此事,走報天子。

趙情知有人膽敢行刺,龍顏大怒,下旨要車裂長虹,並派軍剿滅“神槍會”。

諸葛先生連忙力勸,諫之無效,隻好陳以利害:“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一族,勢力浩大,武功高絕,在武林中門徒多,黨徒眾,且武功高強,軍器稱絕江湖,如果殺了他們的頭頭,反而迫使全黨挺而走險,要是一幹亡命之徒,遁入京城,胡作非為,萬一驚動聖駕,騷亂宮宅,那誠非美事了!”趙佶聽了,自然擔心了起來。

他知道江湖上高來高去的人物,是不受統禦,又極難收拾的,隻好暫時不處決刺客,但仍聽蔡京之言,下調將長孫飛虹還押牢中,好讓“神槍會”的人有所顧忌,不敢放肆。

如此一來,諸葛先生就不得釋放長孫飛虹了。

長孫飛虹收押天牢,由於他名垂天下,加上武功極高,諸葛先生又一再叮囑打點,要獄卒、牢頭善待此人,所以,他居受困牢中多年,獄中多以“淒涼王”相稱而不名之,除不得自由之外,仍有一定之威望。

(由於這段前因,使得日後京師武林之爭裏,白道上的好漢唐寶牛與方恨少因犯事而囚於天牢,就是因為得到“淒涼王”的救助,才得脫困。

故事詳見“說英雄,誰是英雄”係列。

)不過,這過程裏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插曲:那就是公孫揚眉陪同公孫自食去劫救長孫飛虹一事。

他們當然會去救長孫飛虹。

——公孫自食與長孫飛虹本有深交,長孫飛虹本是”一貫堂”的領袖,在他當政的時候,山東“神槍會”,不但上下團結一致,而且聲勢浩大,聲威日隆。

公孫揚眉當然支持公孫自食,何況他自幼就崇拜膽大心雄的長孫飛虹。

於是,他就在京華裏遇上了鐵手。

還交了手。

在“慘紅”篇裏,孫搖紅記下了公孫揚眉與鐵手相交的這一段細節和對自。

這使得鐵手看來分外會心。

他的神思難免已飛到了當日與公孫揚眉交手乃至交心的歲月裏。

猛禽卻看得十分留心。

他發現鐵手著手辦這件看似跟他一點關係也沾不上的案子,細察下卻其實似有千絲萬縷的糾葛。

他的警覺使他留意。

當時,公孫揚眉對孫搖紅的說法是:“我們要救長孫總堂主,要劫牢。

四大名捕不讓我們得手。

我們便打了起來。”

搖紅吃了一驚。

她知道四大名捕既名動天下,也名不虛傳。

她自小心儀他們,崇仰他們的隻為正義,不分貴賤,拔刀相助,決心維護法紀的風骨。

可是在這刹間,她完全無由地。

沒有保留的,全心全意的支持公孫揚眉,甚至,不管有誰危害到他,都是該死的。

——就算是“四大名捕”,也死不足惜。

“你贏了?”公孫揚眉能夠回來,當然沒有敗。

“我開始也以為自己贏一招半式。”

公孫揚眉自嘲地笑了笑,“我正好對上鐵手,當時還用麻紗蒙了臉——我們都不想牽累‘神槍會’。”

“可是,打了一場之後,始終未能救出長孫總堂主,禁軍、差役,可呼擁而至,我以指作劍,打著了鐵手,趁機就走。”

公孫揚眉又舒了舒眉:“那時,我真以為自己是贏了。”

“你不是贏了嗎?”搖紅狐疑地問。

“不過,我與你外公及其他劫牢的人逃出了大牢之後,仔細回想,以鐵手之能,及當時過招形勢,斷沒有可能會著我那一‘指劍’的。”

公孫揚眉苦笑道,“我不能欺騙自己,於是越想越懷疑。”

搖紅愛憐的望著公孫揚眉。

“所以,第二天,我故意到‘神侯府’附近去觀察鐵手……”說到這裏,公孫揚眉輕歎了一聲:“結果,我發現,著我一記‘劍指’的鐵手,完全像是個沒事的人一樣,安然步行於大街。”

“那就是說……”搖紅也不敢置信。

她知道公孫揚眉的“劍指”,有時要比真劍還利還厲:他的劍能一劍插入堅石中,直至沒柄,但其“劍指”卻可淩空將岩石打碎一個大洞。

“他根本沒事。”

公孫揚眉堅定地道,“他是故意捱我一記‘指劍’,放我逃走。”

“他為什麽要放你一馬呢?”“我那時也不知道。”

公孫揚眉道:“所以我再次跟他交手?”“就在大街上……!?”“是的。

我找了麵酒旗,裹住了頰顏,假裝醉了,拔劍上前挑戰。”

“上次是因為對方熟悉的地頭,而且他的呼援又多,”搖紅委婉的說,“這次在大街上,形勢上又要公平一些。”

“這一戰也不久,隻交手一十七招,打了四個彈指間的功夫。

畢竟,街上的人大多了,我們都不想傷害無辜。

我亦已全力以赴。”

——十七招!——四彈指間的功夫!——在人潮中不欲傷害無辜!——連公孫揚眉這樣傲慢自恃的人物都說是:已全力以赴。

“結果?”公孫揚眉搖頭:“我再刺中他一劍。”

搖紅喜道:“你贏了!”公孫揚眉肅容道:“我沒有贏。”

搖紅道:“可是,你是刺著他了。”

公孫揚眉補充道:“那一劍,我隻刺在他左手手背上。”

搖紅道,“那是你不想殺他,留了一手。”

“不是的,”公孫揚眉澄清,“應該說,我刺他一劍,他避不過,就用手擋了。”

搖紅道:“那他還是傷在你劍下了,也不就是輸了一招麽!”“好像是,”公孫揚眉臉上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喜色,“但其實不然。”

“為什麽?”“因為他完全沒有受傷。”

“但……你確是刺了他一劍呀!”“原因是,”公孫揚眉頓了頓,“他是鐵手。”

他很快的解說下去,“當時,我能刺著他一劍的原故是:有個賣卡卡餅的老婦滑倒了,跌向我那邊,我正好發劍,收招無及,但鐵手及時扶走了她,並用手‘接’下了我一劍。”

“形勢非常明白,”公孫揚眉眼裏洋溢著尊重之色,“如果不是為救那老婦,我根本刺不著他。”

“何況,刺中他也無用;”公孫揚眉談淡的笑意裏蘊含了濃濃的自嘲:“他雙手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

他舒舒眉毛又道:“試想,我將劍刺在他的武器上,那會有什麽效果?還算不算贏?”搖紅這下也答不出來了——至少,也無法再力自己心愛的人圓說下去。

她隻能問下去:“後來呢y“後來人又多了起來,而且在大街搏鬥,難免引起恐慌,且各路衙差,連同京城的幫會人物,即‘迷天盟’、‘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的高手也相繼趕來……那己不是個決鬥的好場地。”

“他是京裏的名捕,要是各路人馬雲集,又是他占便宜了。”

“所以他也不肯占我這個便宜。

他收了招。”

“——他主動收手?”搖紅有點不可置信。

公孫揚眉道:“是的。

他還跟我說:若是你一出手就暗算猝襲,我就斷避不了你的第一劍。”

搖紅道:“他說的是實話。”

揚眉歎道:“可是,我又怎能不事先揚聲便出招。”

搖紅婿然道:“若是,便不是你了。”

揚眉道:“所以,我說:今日勝負未分,我還是會找你決戰的。”

搖紅問:“他怎麽回答?”揚眉道:“他?他說:此地不宜久留,你走吧,我隨時候教。”

搖紅道:“那你後來還有沒有去找他決戰?”揚眉道:“有。”

搖紅:“我看他對你似無惡意……何不——?”揚眉:“那時,我也對他起了敬重之心。

無奈,我還是想救走長孫總堂主,隻要他在,我們還是難以得手。

再且,我也動了好勝之意,非要分一個勝負不可。”

搖紅仍是附和地道:“這結果連我也想知道。

我想這不隻是好勝,也讓人也好奇。”

揚眉道:“他當時問我,幾時再打?何地再戰?我答:我會找你的。

放心,我不會突擊的。

他居然問答:無妨。

我隻希望結識你,有機會交手就是有機會交友。”

搖紅:“他好像真當你是朋友了。”

揚眉:“我卻隻等和他決一死戰。”

搖紅:“所以你在京城徘徊不去?”揚日:“我在等機會。

終於有一次,在綠中弄那兒,發生了一件爭執。”

“什麽爭執?”“爭子。”

“爭子?”“兩家子爭認一個叫囡囡的五歲小童作自己的兒子。”

“有這回事?”“世事無奇不有。

後來我聽人說了,才知道詳情。

那時我正住在巷口的‘一間客棧’裏——”。

“‘一間客棧’?這名字好怪。”

“其實也並不奇怪。

那間客棧隻有一間上房,十分優雅舒適,那客店老板也夠趣致,非他看得起的人,他也不租。

京城裏的人也真夠怪。

越是這樣,越是多文人、雅士、達官,貴人要設法入住為榮。

但那客店老板看得人眼的人倒是不多。”

“這麽妙的人……莫不是名聞天下。

專經營古怪但品味高的客棧驛站的溫六遲?”“便是‘老字號”溫家的溫六遲。”

“他倒是慧眼相識,看中武功超群的你了——卻不知他有沒有女兒?”揚眉一笑:“他倒不是看得起我那三招兩式——他喜歡我的畫。”

然後他才加插了一句:“可惜他沒有女兒。”

搖紅哼聲道:“可惜?”“可惜!”揚眉板著臉孔說。

然後,兩人都一起笑出聲來。

“那件案子就發生在綠巾弄裏,住了陳員外、葉老板兩家人。

陳員外原名陳今示有權有勢有人麵,且在朝中有勾聯,結交了不少權貴,並領有官職,但膝下無兒。

葉老板則無,他原名葉金童,隻是個售賣陶俑、泥塑的生意人,卻有一個兒子,叫囡囡,五六歲還癡癡呆呆,不會識人,不曉說話,就因為比一般小孩愚鈍,所以葉老板夫婦也少讓他見人。

兩家比鄰而居,常有往來,由於兩家側門互通,囡囡時亦到隔壁琉嘻。

可是這一來,卻生了一件奇事……”搖紅倒聽出興味兒來了:“什麽事?小囡囡能鬧出啥大事來了?”公孫揚眉道:“陳今示和夫人梁氏,迄無所出,倒是疼借囡囡。

奇怪的是,每次囡囡到他們家院去玩,必有喜事。

陳員外不是無端加官進爵,就是得意外之財,喜訊必至。

於是,夫婦二人,視囡囡作塊寶。

曾有詢於葉金童和他夫人餘氏,可否將囡囡過繼給他們,重金不惜。

葉老板夫婦雖對囡囡愚呆,很是遺憾。

擔心,但畢竟是自己孩子,十分愛惜,決不肯讓。

於是,兩家便為此事,鬧得不快。

葉老板夫婦生恐陳員外奪子,故對囡囡也禁止不予人鄰家處。”

搖紅也聽入了:“葉老板夫婦未免小氣,但愛子之心,難免疑忌。”

公孫揚眉道:“這一來,陳員外可光火了。

他和梁氏。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囡囡誘了過來,串通了地保。

裏長,說囡囡是他親生的孩子,葉金童夫妻因居所近便,意圖綁架拐帶。

兩家爭持不下,一告便告上衙門。”

搖紅聽了也有點氣忿:“那陳今示夫婦好不講理。”

公孫揚眉道:“陳家朝中有呼百應,口大聲響.葉金童夫妻又苦無證明囡囡為己所出,就算不吃官司,孩子也得判給陳家。

知道青紅皂白的,都不敢為葉金童作證,不曉內情的,更站到一邊,隻作壁上觀。”

搖紅試探著問,“你呢?……你是怎麽知曉此事來龍去脈的?”公孫揚眉剔了剔眉,道,“我就住在他們兩家西側,我那間房甚寬大,街樓兩層,盡在眼簾。

那段時間,我留在京,一方麵結交多路豪傑,好布伏日後‘神槍會’進軍京城發展之大計;一方麵在伺機營救長孫飛虹。

住久了,有時難免在窗前仁立,看看周圍環境,看多了,自然就有印象——當然,也看出了囡囡是葉家的孩子,陳家的居心和陰謀。”

不過,他馬上又說:“可是,我不方便作證。”

搖紅當然明白:“你是來救長孫總堂主的,且曾與大內高手交過手,不好在此時亮相。”

公孫揚眉冷笑道:“我雖不可以露麵,但卻可以在事後除掉像陳今示這種霸占人家骨肉的敗類。”

他緊接又道:“不過,鐵手卻救了他們。”

“鐵手?”“是。”

“他跟這種芝麻綠豆的小案又牽連上什麽關係?”“同是在京城裏的人,鐵手似既識得陳今示,也認得葉金童。

這椿官司一旦打成,輸的一方,隻怕坐上三五年牢,亦在所難免。

鐵手有所風聞,便先趕來調停。”

“調停。”

“對。

那就是從中斡旋,希望有個妥協餘地,不然鬧到衙門去,那就一拍兩散,兩家沒好收場了。”

“鐵手可知道囡囡原是葉老板親子?”“當然不知,要不然,陳員外也不致敢先發告人。

鐵手到了那兒,兩家爭持不休,相互對指大罵,囡囡隻哇哇大哭,誰也不認。”

“清官難審家庭事,我看鐵手這趟可麻煩了。”

“我也認為他可英雄無用武之地,自找麻煩了、正要看他如何出醜之際,案子卻給他隨手破了。”

“破了?”“破了。”

——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邊各不認輸,案子卻如何破得了?“說來倒是稀鬆平常,”公孫揚眉娓娓道來,“鐵手到了現場不久,陳葉二家,依然爭持不已,吵得臉紅耳赤,各說囡囡是他孩子,問起特征、喜好,兩家都十分熟悉,耳熟能詳,難作明判。

就在這時,突然,中門砰然讓人撞開,出現兩條大漢,一個大聲吆喝道:‘兀那小子,敢愉吃我家祭祖酌燒鴨!?’一個大漢則拔出尖刀,喝罵道:‘供奉祖先的祭品也給吃了,他家人是誰,俺一並宰了!’兩人動作奇速,一個已抓住囡囡、拔刀就紮;一個動作利落,一刀三式,掐住了鐵手的搶救。”

搖紅聽得皺了皺眉心,欲言又止。

“鐵手登時叱道:‘好漢,有話好說,休得殺人。

’那個氣派沉著、長相憨直的漢子一手箍住哭哭啼啼的囡囡,一麵反吼:‘都怪這小雜種!誰是他父母,養兒不教,教而不善,我兄弟也是逼不得已!’另一個拿著鐵鞭‘雙親祭祖’!”公子揚眉道:”那時,我在‘一間客棧’四樓處望了下來,因距離大遠,相救無及——心中也很有點急。”

搖紅卻順嘻嘻地笑了:“我看,你也不必急了。”

公孫揚眉揚了揚墨劍也似的雙眉,道:“哦?”搖紅矜麗如微笑道:“我知道他破案之法了。”

公孫揚眉愛憐的也深情的看著她:“你真是冰雪聰敏……可是,當時,我卻一時意會不過來。”

搖紅忙道:“你俠心重,人爽直,救人心切,又在局裏,當局者迷。

哪像我,既在局外.又是小女兒家的疑人心態。”

公孫揚眉笑了:“你總處處為我說話。

那時候,我即一躍而下,趕到陳葉二家門前外麵擺地攤寫字畫的九爺那兒時,卻聽此案已讓鐵手破了。”

搖紅微笑道:“當然破了。”

公孫揚眉怪有趣的望著搖紅:“你且說說看,怎麽破的?”搖紅抿嘴笑道:“有一個關鍵。”

公孫揚眉有意讓她發揮:“什麽關鍵,你且說說看。”

搖紅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我看,那兩個漢子,不是外人。”

公孫揚眉笑了。

“你猜對了。”

“他們是城裏兩個浦頭,一個外號叫灰耳,一個名叫抄塵。

兩人抓住了因困,要打要殺,那陳員外夫婦,早嚇得抱頭互擁,連叫饒命,哪敢阻擋?隻葉老板夫妻,拚死掙上前來,要救兒子,還搶天呼地,向來人喊:‘要殺囡囡,先殺我吧!”搖紅嫣然:“那這案便不必審了。”

“對。”

公孫揚眉道,“鐵手揮手,灰耳,抄塵自然罷了手,也鬆了手。

葉老板共敘天倫。

鐵手告誡陳員外夫妻。

‘現在囡囡是誰的親生骨肉,經已分明,父子情深,不是能勉強假造的。

今次姑且饒卻,罰你撥銀助葉老板養子育兒。

供書教學,日後囡囡長大,若展鴻圖,說不定也福有攸歸,澤及爾等。

這次暫不迫究,念無大過,可免刑責,若不知悔,再有犯漬,必倍刑侍候。

’陳員外夫婦見鐵手英明不可欺.便一味叩頭認錯不己。

葉金童父子團聚,皆大歡喜。”

搖紅也欣然道:“那就好極了。”

公孫揚眉故意逗她:“你卻是怎麽聽得出來:鐵手能馬上破案?你就那麽抬舉他?”搖紅妙目一轉:“他當然能輕易破案。”

公孫揚眉還是要問出個究竟:“怎麽說?”搖紅輕笑道:“鐵手何人也!他能跟你交手二次,平分秋色,又得‘揚眉出鞘劍’公孫少俠一再推許。

稱譽,當非凡人也,豈會連一件小案也破不了!我若小看他,豈不小覷了公孫少俠的識人之能也!”公孫揚眉哈哈大笑:“我說不過你。”

搖紅愛嬌地道:“那是我說得有道理。”

公孫揚眉道:“可是那時我卻已掠下樓來,也到了郭九爺的書回攤子旁了。”

搖紅忽省起一事,“郭九叔?莫不是號稱‘惡九成,死十次,惡人自有惡人磨’的‘空中老郭’的郭九誠。”

“便是他。”

“後來聽說他為救長孫總堂主,也不惜人了牢。

成了囚?”“郭九爺和淒涼王義薄雲天。

仗義相交的事,早已傳誦江湖。”

“那時你就在他書畫攤子旁?”“我正要打探消息,看要不要進入暗助鐵手。”

“可是,案子那時就結了,鐵手就出來了?……”搖紅如此猜測。

“便是。”

迄此,公孫揚眉也不得不打從心裏佩服搖紅的聰穎過人,“他一出來,就跟我正好打個照麵。”

“可是,”搖紅擔心地道,“他卻沒見過你的真麵目,沒真的朝過相。”

“所以、我馬上裝得像沒事的人一樣,抓起紙筆。

磨硯畫畫。”

搖紅附掌笑道,“那是你的絕頂才華。

大可發揮了,隻益了京華街坊百姓的眼福!”公孫揚眉卻苦笑了一下:“他卻找上了我,”搖紅怔了一怔:“但他不識得你呀……想必是為你的畫所吸引——畢竟他也是個識貨的人。”

公孫揚眉椰榆的笑了一笑:“他就是太識貨了。

那時,我正以細筆在畫一座孤峰,和點指峰上挺拔的樹,他就來到了我耳邊。

我盡量不抬頭看他,盡力專心畫我的畫。

搖紅擔憂的道,“他沒走?”“沒走。”

“他還在看?“在看。”

“看了很久?”“很久,等我把畫畫了個七八,隻差最後一筆,他才在我對麵說了一句“無理無襲’我靜了一會,待肯定了他是跟我說話之後,我才回他一句,‘謝謝。

’並故意壓低了語音。

可是他馬上就說:‘是你。

’我知道已躲不過,索性但然問他,‘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對,”搖紅也狐惑他說:“他是怎麽看得出來的?”“他的回答很妙。”

“是怎麽個妙法。”

“他說:‘你的畫一筆一劃都充滿了劍氣。

我領教過你的劍法。

當然是你。

若不是你,誰還能夠把劍法使得那麽孤傲,用筆那麽狂,境界上那麽孤絕!”“看來,”搖紅聽到此處,不禁歎了一口氣,“他真是你的知音。”

“可惜,我們是敵人”公孫揚眉道,“我也這樣與他說了。”

我還說:‘我們約好交手的。

我要出手了’話一說完,就出招。

搖紅吃了一驚:“你當街拔劍!?”“沒有,當時綠巾弄是個市集,有許多兒婦孺老少皆有,一旦公然動手拔刀舞劍,下定會驚動途人,難免會驚惶失措,相互踐踏,引潑亂子——那是我和鐵手神捕都誠不願見的事。”

公孫揚眉道:“我以筆代劍,點向他。

他麵向我,背向大家;郭九爺則在他身後擋著。

我們出手都快,不著意看,還不知道我們在交手。

我說,‘點到為止,三招定勝負’他說:‘我沾上墨印,便算輸了。

’我們很快的互攻三招。”

搖紅忍不住問:“他的兵器呢?”公孫揚眉答:“他空手。”

然後又悠悠的加了一句:“他一向都空手,從來都是空著一雙手的。”

搖紅卻改變了另一種看法,“那好,你以筆墨代劍,他不用兵器,至少可以不用傷對方。”

“那也不然。”

公孫揚眉這次不同意搖紅的說法,“我用筆為劍,力蘊筆杆,氣聚筆尖,那是一隻橫掃千軍的筆,殺傷力尤甚於劍。

他則是一雙鐵手,萬刃莫摧,千鋒為斷。

我們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在鬧市中、人群裏、掛起、裱幹核著的字畫空隙間交手過招,其實要比前兩次更凶險、更費力。”

搖紅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不敢吐出,好像這樣籲出了一口氣,就會影響了戰情、分了揚眉的戰誌似的,“第一招我先攻他,他後發攻我,但若不收招,則兩敗,故兩人同時收招。

第二招是我和他同時出手,二招互擊相碰,相互抵消!”公孫揚眉仿佛完全沉浸在那京城一戰裏。

“重要的是第三招。”

可是光是這樣聽,搖紅已驚出一身冷汗。

“這決不是如公孫揚眉所說一般的輕鬆平常。

這兩招是在電光火石中交手,是兩人半生功力。

一生精華之所聚,半分失不得,半點輕忽不得,兩人兩招戰個平手,個中變化,其中凶險,當不足與外人道。

第三招又如何?就是這第三招,才定了局。”

公孫揚眉歎了一聲,臉容似笑非笑,似傲非傲,“這一招之後,我才知道,我才明白,我才頓悟了一件事、一句話。”

“什麽事?什麽話?”搖紅追問。

意切。

情也切。

“事和話都一句!”公孫揚眉一字一句地道:“才氣,不是一切。”

搖紅皺了皺眉,不明白。

“我以前也不明白。”

公孫揚眉接道:“第三招,我用了一招剛創的劍法,叫‘書劍江山’,這一招是我六十七路‘揚眉劍法’精華所聚,且刺出這一劍的刹那,我有所悟,已加強了其優點,也補正了那一丁點兒的破綻,而在出招的電光火石間,又加入了三個新的變化。

這一招我刺的誌得意滿,坦白說,現在我也使不出如此淋漓完滿的劍招來——要不是有鐵手這樣的敵手,還真迫不出這一招的威力來呢!”搖紅關心的是:“鐵手避得過嗎?”公孫揚眉道:“我原刺的是他的胸口、心房,筆尖隻戳在他的左臂膀上。”

搖紅喜道:“著了?!”公孫揚眉道:“是著了。

我在他衣上。

留了一點墨痕。

隻不過,在同一時間,他已一出手,剪斷了我的筆尖。”

“剪斷?”搖紅覺得有蹊蹺:“他手上不是沒有利器的嗎’他用什麽兵器剪斷了你的筆頭?”“他隻用手。”

公孫揚眉用手比了比,“他還是沒有武器。”

搖紅奇道,“手怎能‘剪’斷筆尖?”公孫揚眉這次伸出中、食二指,對夾了一夾:“就這樣,他用兩隻手指,一挾,就斷了。”

“他的手指!?”搖紅差愕莫己:“竟比剪刀還利?!”公孫揚眉進一步道:“要我用的是劍,隻怕也得給他一夾而斷。”

“那也不一定,”搖紅質疑:“畢竟,劍比毛筆堅硬太多……”“但筆毛是軟的。”

公孫揚眉卻道,“能夾斷軟筆,要比挾斷鋼劍還難。”

搖紅還是堅持:“他雖夾斷了你的筆尖,但你還是先刺中了他——要是劍,他可要穿個窟窿了。”

“可是我刺中的是他的臂膀。”

公孫揚眉也迷茫的道,“我知道他一雙手已練得百毒不侵,堅兵不入,就不知道是不是連他的臂膀也一樣刀槍不摧。”

“但他……”搖紅還是站在支持公孫揚眉的立場:“畢竟還是著了你一劍。”

公孫揚眉又歎了一聲,道:“可是,後來我還發現了兩件事,使得我對這一戰完全改觀。”

“什麽事?”“原來郭九爺也出了手。”

公孫揚眉的笑意很有點苦澀。

“他本來想助我一把。”

“九爺出手!?”搖紅有點吃驚:“他的‘空中樓閣,殺人無聲’,非同小可,難解難破——他是在什麽時候出手的?”“就在我跟鐵手第二招後各自收手,第三招正要出手前,他暗底裏遞出了一招,由於鐵手的身軀擋著,而我又專心全力發第三招,所以才一時沒有察覺。”

“可是,後來你還是發現了。”

“是,要不然,我也不會趁在鐵手分心之際出手的。”

公孫揚眉感慨地道,“也就是說,到了第三招,鐵手是邊化解郭九爺的攻勢,又招架我的筆劍一擊。”

“是的,”搖紅這次不得不同意,“這對鐵手而言,頗不公平。”

“事後,我還發現,我鋪在桌子上的畫,還欠的最後一筆,已給他填上了。”

“什麽?”“我的畫隻剩下絕嶺高峰上的一株樹,那株樹也隻剩下後一記點捺,他已替我畫了下去。”

公孫苦笑道,“我桌上不止一支蘸了墨的筆。”

“他……他是在什麽時候畫下的!?”“定必是在交手的時候。”

“當時你不覺察?”“連郭九爺在旁也沒察覺到。”

“他出手……”搖紅驚疑不定,“有這麽快!?”“你別給他的名頭騙了。”

公孫揚眉肅容道,“鐵手這外號聽來好像他的一雙手是銅皮鐵骨之外,就似很笨重、遲鈍般的。

其實不然。

他的手更可怕的是靈巧——說多靈就有多靈,說多巧便有多巧,而且還說多快就有多快,甚至你還真說不出它有多快!”“這一筆……”搖紅這次也覺得說不下去了,“實在是——”“他那一筆——實在是絕筆!”公孫揚眉衷心讚美;“他隻那麽一筆下去。

我畫意的狂傲、孤絕,全都改變了,因這一記圓融藏峰的捺筆,柔和了獨特的孤峰,調合了高遠的千山,使我那一幅畫,完全改變了狂妄傲態。”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鐵手也擅繪畫。”

搖紅靜思片刻,終於說:“那一戰,他是贏了。”

公孫揚眉毫不猶豫承認了:“可是,他不驕不躁,甚至還隱瞞了真正的勝利,不讓我覺得難堪。”

“他的作為終於使我體悟了!”公孫揚眉舒了一口氣——好像他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心中才會舒服似的,“才氣,終究不是一切。

有才的人多的是,但像鐵手那樣,大氣大概,不傲不躁,親切對人,公平處事,他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的。”

搖紅這回馬上同意:“是的。

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能拜會這位鐵二爺——能讓你那麽敬重的人,一定是絕世人物。”

可是,搖紅在這一晚之後,就遇上了極大戲劇的變化,她當然沒有機會見到鐵手,甚至連公孫揚眉也一別成“永訣”。

不過,搖紅卻把鐵手這個人物,記在心裏,也把她和公孫揚眉這一段交談,跟貼身丫鬟小紅一再提過程,並記在“飄紅小記”裏——當然,記得並不詳細。

隻是,鐵手在閱讀手劄的時候,自然會回想起跟誌氣高揚。

才具出眾的公孫揚眉交手交往的種種情形。

他喜歡這個誌氣遠大。

鮮花怒馬、任俠好義,甚至有點兒任性妄為的年輕人。

他一向看好他。

那“綠巾弄”一戰之後,他和公孫揚眉終於化幹戈為玉帛,兩人惺惺相惜,相交莫逆,成了至交。

不過,公孫揚眉卻含笑跟他擺明了態度:“我雖然佩服你,與你成為好友,並視你為兄長,但既然如此,更須坦言:我還是要救長孫飛虹的。”

鐵手那時聽了就笑道:“好!你救你的,我攔我的。”

但是不久之後,公孫揚眉就終於放棄了他的堅持,原因是鐵手找到適當的時機,告訴他一些“實情”:“其實你不該貿然去救長孫飛虹。”

“為什麽?”“因為長孫飛虹他自己也不願出獄。”

乍聽,公孫揚眉自然不信。

也當然不能置信。

“他在多年前為元十三限所傷,傷勢時好時壞,一見天日,就會發作,形同癲癇。

後為諸葛先生所擒,在世叔尚未來得及派人在大牢保護他安全之前,蔡京已暗下令獄中主簿下毒殺之,他己身中六種奇毒,幸內力高深,加上世叔提供靈藥才得保性命。

但一旦劇烈動作,再見天光,就會致命。

他現下每天在獄裏苦練‘耐傷功’,以克製內傷及毒力,漸而發展成一種‘內傷拳法’,世叔品評為‘天下三名之內’。

‘傷得愈重,拳法愈高’,淒涼王也因而願留獄中不出。

何況……”鐵手將內裏乾坤,一一坦告:“他一出獄,若見天日,傷毒齊發,恐難活命。

若返東北,長途跋涉,更為不利。

沿途蔡京鷹爪,必不放過,派人埋伏襲擊,雖未必敵得過長孫飛虹,但必更令更增淒涼王毒發傷重。

還有一點……”鐵手迄此,頓了一頓:“不知該不該說。”

“請盡說無妨。”

“那是你們的‘家事’。”

“請道其詳。”

“據我了解,‘一貫堂’的決策人已很不歡迎長孫飛虹重返‘神槍會’,淒涼王亦覺意冷心灰,無意再回關東去了。”

公孫揚眉為了求證這番話,要求“見”長孫飛虹。

鐵手答允安排。

而且真的安排了。

公孫揚眉見到這個早年就已名震天下,威震關東的前輩總堂主,形容枯稿,不似人形,幾乎當場落淚。

果然,淒涼王己不問世事,不欲複出,婉謝也堅拒了公孫揚眉和公孫自食的好意:他不願出獄。

——天牢己是他的“家”鐵手說的是真話。

不過,公孫揚眉也沒有長留京師。

因為他要趕回去,見他所惦念的人。

——一個念茲在茲、長索心頭的女子。

她當然就是搖紅。

鐵手就是從那充滿期想和夢的少俠口裏,得悉孫搖紅的名字。

直到現在,他看到了“飄紅手記”。

直看到了“慘紅”部分,搖紅與公孫揚眉終於有情人能結為一體,然後又互相期許、勸勉:她希望他能恢複當日的俠氣豪情,不要戀棧於一些本來就與他性情不合而又傷天害理的事;他則要她等他,他要跟她爹交待清楚,同時也會力勸孫疆收手,要不然,他就和她遠走高飛。

他們己有了目標,更有了方向。

因為他倆有了對方。

所以,兩人都有了希望和期待。

——為對方而變好。

——為大家的未來而自強不息。

公孫揚眉告訴她:他明天就去跟孫疆說明一切。

搖紅顯然很有點耽憂:性情大變的父親,是不是有這個雅量聽勸?“總之,我一定不會再跟他做這種事。

稱霸江湖,我沒這個野心,再說,稱雄武林,也不該以這種手段。

我一定回來,你要相信我,就算你爹反對,我也一定來找你,不離不棄。

我跟你曾經擁有過,這次我永誌不忘。

我會跟你爹提親,不管他答不答應。

我都想跟你天長地久,地久天長。”

最後他仍是堅定地道:“你要等我。”

“我一定等你,如果爹反對我們,我就和你遠走高飛。”

搖紅也非常堅定的對他說:“我一定會等你。”

就這樣,他們在墾夜裏分了手。

那一晚,軒裏的燭光正亮,院子裏的花正紅,外麵的夜甚涼。

她就寢的時候,仍懷著滿懷的溫馨,卻不知怎的,在熱情如火的纏綿和相知如織的交談之後,她忽然覺得很空虛,具有一種悵憫之情,使她鑽進被窩前,仍不敢也不想去吹滅那一支紅紅也烘烘的燭光。

她怕淒涼。

——有誰人可以天長地久?也許更重要的是曾經擁有。

那時,她卻沒注意到,苑外窗下,正有一雙獸性的眼,三碧四綠的慘青春,正盯著她,望著她。

一直到她就寢,天正破曉,那一雙眼才轉為兩點朱色的紅。

——如果那是野獸的眼睛,卻又怎麽洋溢著淚光?從此以後,搖紅就再也見不到公孫揚眉。

見不到他的劍,見不到他的眉,見不到他的傲岸,見不到他的溫存,見不到他的人。

見不到他。

見不到。

鐵手和猛禽讀到此處,忽然都掠過一個念頭:——人生,真是無常的啊。

(要是跟搖紅一起上泰山亡命的不是鐵鏽,而是公孫揚眉的話,那形勢。

情境當何等不同。

)當然,那也不是“挾持”或“擄劫”,而是“私奔”或“逃亡”了。

自然,鐵手也不會更不必參與去追捕他們了。

劉猛禽卻忽然道:“我想,在出發上出之前,我們該先到一個地方看看。”

鐵手問,“什麽地方?”猛禽的神情,像一頭洪荒的猛獸第一次看到了月亮:“淺水灘。”

鐵手心同此意,那兒正是手劄裏有特別描敘過發出慘嚎嘶叫的地方。”

——公孫揚眉曾在那幾長時間與孫疆。

襲邪“共事”:“工作”過的地方。

——仿佛,那兒是一個“禍源”,一個神秘的地方。

所以鐵手立刻道,“我也想看看一些事物。”

這次到猛禽問:“什麽東西?”鐵手的表情,好像是發現了泥地裏冒出了一條魚:“人形蕩克”。

猛禽也正有此心:這名目在“飄紅手記”裏有提到過,而他更不忘朱月明在臨行前對他的特別咐囑。

這個黎明特別凍。

一陣陣的奇寒,夾雜著外麵整軍,列隊,出發征戰的金戈之聲、兵戎之氣。

猛禽側耳。

在聽。

他在留神聆聽的時候,好像一個人在光線極暗時閱讀一樣的專注。

然後他說:“那的確好像是一切問題的中心。”

鐵手有點憂慮,“隻不知孫疆讓不讓我們‘參觀’這樣子的重地。”

猛禽道:“他當然不歡迎,但我們可以運用職權。”

鐵手道:“職權?”猛禽冷然道:“我是刑部派來調查的,你是皇上派來審視的,東北一帶,山高皇帝遠,萬一有什麽組織、軍器、歹人,會威脅費到朝廷安定的,我們都有稽查、審辦的權力。

這是我們職責所在。”

鐵手笑了笑,自說地道:“但願我們沒有濫用職權。”

“濫用了又如何?”猛禽冷峻地道:“是這裏一些心懷鬼胎的人先行濫用了他們的武力和權力。”

鐵手道:“那就但願搖紅姑娘還撐得下去,等我們上山。”

猛禽詫問:“我們不看完‘飄紅手記’才出發嗎——至少先看完了‘怒紅篇’,對案情才有一定的了解。”

鐵手道:“救人如救火,宜急不宜遲,何況,我們得要爭取到‘淺水涉”走一趟,間明山君:人形蕩克到底是什麽。”

猛禽反話道:“若要了解何處是淺水涉,什麽是人形蕩克,那就反而得要先讀完‘怒紅’。

否則,我們不知頭緒,又從何盤問?再說鐵鏽挾持搖紅上山,已非先前片刻之事,這已過了好幾天,搖紅若能活便活,現在急也急不來,更不急在一時半時。”

他以一種久經訓練也久曆戰陣的老將士口吻道:“作好充分準備,才能救人救徹——一時情急,操之過急,都不說是我們資深刑捕該犯的過失。”

鐵手聽了,歎了一口氣,望向窗外,隻見窗外幾點臘梅初蕊,已染上了幾抹金紅。”

“這麽快,又是梅花將開的日子了。”

鐵手感慨地道,他後麵的話,隻在心裏掠過,沒說出來,反而問了一句:“今天是什麽日子?”“十四。”

猛禽回答得很快,簡直是不暇思索,“是日八白飛星,宜祭把,修廚、遊獵、作灶、衝龍尾宿,又是勇猛日。”

鐵手笑了:“你對日子很有研究?”猛禽臉上全無笑容:“我們是混日子過活的人、怎能連每一天過的是什麽日子都一無所知!”鐵手鼻際聞到冷香,那是花香吧?而且是搖紅親手種的花所開出來的香味吧?隻不過,那主人卻是不在了。

那愛嬌的女子仍在山上吧!那泰山之巔,鋪著亙古寂寞的雪。

他剛才隻是隨意問問。

他心中最想說的卻是:快過冬了,那愛溫馨的多劫姑娘,趕得及回來家裏嗎?也將到春節了,那愛熱鬧的遭劫的女子,會回來看她的花開嗎?那時,還會不會具備花開的心情。

對人而言,開心比開花更重要。

惜有花開就有花謝,有開心便有傷心。

卻聽猛禽催促道:“我們快把‘慘紅篇’的下半冊看完吧!”的確,“慘紅篇”下半部透露了不少有關“人形蕩克”和“淺水涉”的“秘密”。

可是情況卻更是慘重。

而且慘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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