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震關東

第三章 孤單二人

十一月十四,帝王曆所載:勇猛日。宜反攻、行險、收伏、緝殮,詭誘怨敵必信受,大利拘提捕逮行動。此日不宜遠行。

鐵手和猛禽動身在即。

搖紅、山果仍在山上受襲。

按“宿曜經”雲:“日有一倍力,宿有四倍力,曜有八倍力,好時之力有萬倍。”一般人多用農民曆,但“帝王曆”法與農民曆大相逞庭,角度以統治王者出發,頗能配合戰陣攻守。“宿曜經二十六宿傍通曆”,經善無畏、一行等高僧及天文、欽天監推算、鑒定,為唐代官廷內及後各朝各代王候所應用之秘曆。

是日為勇猛日,宿曜則為“尾”。

出手的人當然都沒有尾巴。

他們是人,當然沒有尾巴。

可是他們下手之狠辣毒絕,竟連有尾巴的畜牲也“望塵莫及”。

七支槍裏,至少有三隻,是直接刺向她的咽喉,眉心和**。

另一杆是“甩手槍”。

槍脫手而出,厲嘯如虎,擲向他的胸膛。

——一旦紮中,必定穿透,也一樣會刺穿她的心房。

她知道他們不僅要他的命,也要她的命。

她看見了這些槍,這種槍法,這些人、這種殺法。

她閉上了眼睛。

她已認命。

她再也不掙紮。

——自從他“消失”之後,她本來就不想再活下去。

人活但如死。

——生不如死,倒不如真的死了好了。

隻是仇還未報。

冤猶未雪。

雪怨。

她未死,是因為她身下的“怪物”馬上反挫。

反擊。

看到“它”的反撲,要是一年半以前的她,還真不如死了好了。

但現在她不會了,至少,不會那樣脆弱。

她已是一年半後的她。

不過,她還是想嘔

欲吐。

“孫氏七虎”是“神槍會”的”新貴”,他們都是“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當權人物的後代,武功好,成名早,出手辣,且有先人長輩撐腰。

他們連樣貌都英俊過人。

“孫氏七虎”是:孫花虎(幻滅神槍)、孫飛虎(阿修羅槍)、孫黑虎(孟婆刀神槍)。孫紅虎(天槍),孫黃虎(地槍)、孫色虎(人槍),孫虎虎(風雲第一槍)。

這七個人,不僅能打,而且能看;不隻戰力高,智謀也相當高。

他們是“神槍會孫家”的七個寶貝。

他們七人跟鐵鏽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七個仙人一條蟲。

——連畜牲都不如的“蟲”。

但鐵鏽不是蟲。

至少不是條等死的蟲。

不過他在等。

等槍到。

——等第一支槍尖刺進了他的身體!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支最快抵達他肉體(胸膛)的槍,當然是孫飛虎的“阿修羅槍”。

因為他出手最炔。

何況,他一直都是搖紅的傾慕者,而今,他知已無望。

——既已絕望,像他這種人,就會親手粉碎他曾有過的希望。

也許這才能教這種人甘心。

所以他下手也最毒。

他一槍刺人鐵鏽的心窩,準備穿膛而出,將這兩個“奸夫**婦”一槍貫殺而死。

槍刺著敵人的同時,七虎都知道:要得手了。

他們自然狂喜。

——喜不自勝的原因是:鐵鏽不好殺。能殺掉這兩人絕對是一個大功。

他們都喜歡立功。

尤其是大功。

惟有立大功才能揚名,成功。

他們幾經艱辛、跋涉、上山、埋伏、布陣,為的就是這一刻的成功,這一刹的伏殺!

他們驚喜,自然心跳也快了些。

他們眼見成功得手,當然不再收手,全力發功,全麵出手。

他們還年輕、氣盛,且以為自己站在“理”字上,所以出手決不饒人。

完全不留餘地。

其實,世事往往就是;你不留餘地給別人時,也等於沒給自己留退路。

當孫飛虎的槍尖,剛紮入鐵鏽胸膛之際,也就是“七虎”陣布已成,同時全力發動殺局之時,鐵鏽因為那槍尖造成的刺痛,突然跳了起來。

他一跳,就像一隻裂石而出的暴龍,“哢”的一聲,孫飛虎的槍尖崩斷在他的胸肌裏。

同時也“哢”的一聲,鐵鏽就趁他原以為一槍已命中了敵人正陶醉在殺人一刹間的誌得意滿,一手扭斷了他的脖子。

這時,孫色虎的槍,已刺到了他的肋下——從肋下軟骨刺進去,就是心房。

在那兒中槍,必死無疑。

不過,所謂肋下,正是在肋骨的下麵,也是在手臂的下邊。

鐵鏽的手臂一攏,夾住了槍,孫色虎完全感受到自己那猝曆的槍尖已經刺中、紮入,擁著對方的肋下肌骨之內了,可是沒有用,“山梟”已用臂肋間夾住了他的槍,並且還瞪著他。

一下子,孫色虎已完全鬥誌全消。

他沒有看過如此可怕的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

那是禽獸的眼睛。

——不,任何禽獸,都沒有那麽可怖的眼睛。

那應該是魔鬼的眼睛。

隻有魔鬼才會有這樣恐怖的眼睛。

——這樣令人畏怖的眼神!

孫色虎的眼睛,也隻能看到這裏。

因為這一瞬之後,他便什麽也看不到了。

山梟已一拳打爆他的頭。

當然連同他的一對眼珠。

——人頭碎裂是什麽聲音?

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聽過。

如果你沒有聽過,還是不要聽的好。

這世間已有大多人,喜歡去聽,看、享受以殺人為樂。害人為虐,暴力充斥、色情泛濫怪力亂神,**低俗的故事和傳說,事實和新聞,其實,一旦是自己身上或身邊的親友發生了這些不幸的事,那就會嚇得個三魂去了七魄,膽喪心寒,隻望這些噩夢趕快過去,光明再來。

的確,物與類聚,因果循環。什麽樣的花開結什麽樣的果。什麽樣土壤栽植什麽樣的樹。

在亂世裏,常是君子忍辱,小人猖狂,人情冷傲,嚴寒肅殺,世運無情,世道不公,天道與親,常與善人,溫暖慈悲,存手一心。

以殺製殺,實迫不得己。

也情非得已。

——隻是,殺戮真的能止殺戮嗎?

“山梟”鐵鏽現在己沒有選擇:

他大開殺戒,大殺特殺。

也許,他也根本不會作任何選擇。

他是為“殺”而生,為“殺”而活,甚至還不惜為“殺”而死而犧牲!

你或許沒聽過人的骨頭碎裂聲,但孫黃虎就肯定清晰地聽到過。

因為那時他靠得很近。

他是和孫紅虎一齊欺近身去,乘隙出手。

一槍刺山梟,一槍戳搖紅。

他們二人,心意相通,隻要一槍得手,立即就紮第二槍,他們一旦合擊,對方的身體往往給穿透過七七四十九個窟窿才了結,事實上,當一個人的身體給兩柄這麽粗而銳厲的槍各紮上四、五十下後,他的身體已經成了稀巴爛了。

他們已料定:山梟一旦自救,他們立即變陣易招:

刺搖紅那一槍改刺山梟,原紮向山梟那一槍卻即改向戳刺搖紅。

這一來、就要必殺山梟,不然就即殺搖紅,最好,把兩人都一齊殺掉。

可是,他們部沒想到:山梟即不救搖紅,也不自救。

他隻是衝過來。

他隻是撲過來。

孫紅虎的槍,明明要紮中山梟的了,但突然斷了。折了。

也許,槍尖還是紮進山梟身體的某部分裏去了,可是,山梟的衝力太大,來勢太洶,槍杆子承受不起,一拗而折。

山梟便一拳砸在孫紅虎的臉上。

孫紅虎的臉,立即像一隻摔在地上再加一腳踐踏的熟柿

這就是孫黃虎聽到那骨頭碎裂的聲音。

然後他又聽到一種聲音:

依然是骨骼碎裂的聲響。

而且還是頭骨。

這次是他自己的頭。

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固然可怕,但碎聲若來自自己的骨骼,則更可怖。

更恐怖的是,碎裂爆折的聲響,來自他的頭顱。

不過,孫黃虎還不算最不幸。

因為他沒有聽到另一種聲音。

那是一口咬在人的咽喉且大吠嚼食的響聲。

——給咬著喉嚨的是孫虎虎。

咬他的不是獸。

而是人。

這更可畏。

一口咬噬在他咽喉上的,當然就是“山梟”鐵鏽。

比起孫黃虎隻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孫色虎的遭遇可謂更淒慘多了。

他聽到山梟一口啃在孫虎虎的脖子上,也看到了那禽獸不如的怪物和正在大口大口嚼食著孫虎虎的喉管、仿佛那是山珍海味一樣。

他馬上覺得昏眩。

腳也發軟。

他己失去了鬥誌。

他正撤槍要逃,但不知怎的,他又聞到一股強烈之極的腥風血雨之味道。

那血腥味竟來自自己體內!

這時,他才發覺,那隻“獸”已伸出他毛茸茸的大爪,一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裏,正掏挖出一窩子的事物出來。

這一刹間,他還不覺得痛。

還未覺得疼。

他隻是怕。

——直至他發現,對方挖出來的是他那顆還在抨碰抨碰跳動的心,他才絕望的喊了一聲,倒了下去。

他還不是最畏怖的。

因為他已死了。

活人才怕。

死者無畏。

現在最畏懼的是:

還活著的孫黑虎!

孫黑虎的槍,本來己刺了出去。

這一槍、正紮在山梟的肩上。

山梟鐵鏽這時,正咬齧著孫虎虎的喉嚨,一隻手卻抓住了剛剖自孫色虎胸臆,還向他咆哮了一聲,像在阻止他過來“爭食”似的。

他咆哮的時候,鮮活活的碎骨還掛在他嘴邊,唇邊和須旁,還在冒著血。

孫黑虎突然發現,一起上山,一起追蹤,一起出手的一起生活十數年的六位兄弟,一下子,都一起完了:

就隻剩下他一個。

他頓時魂飛魄散——那一槍,再也刺不下去了。

槍尖仍插在山梟粗壯如樹幹的臂肌裏,他丟了槍就跑,才跑了七八步,腳重得像約八爪魚和海藻死命吸纏著一般,這還未喘定,就發現身前多了一人。

那不能算是人。

也不是獸。

“它”比獸還可怕。

更強大,也更殘忍。

甚至更嗜血。

然而這嗜血也嗜殺的“怪物”,目前就站在他身前,而且正拔出嵌在他臂膀的槍。

那支槍當然是他的,在武林中還算是赫赫有名,就叫做“孟婆槍”。取這外號的意思是:與他的槍交鋒,就似喝了“孟婆湯”一樣,前事盡忘,必赴黃泉走一趟。

他的刀也一樣。

“孫氏七虎”中,就隻有他是刀槍齊施的。

他不僅槍法高明,刀法也好。

他情知自己的槍已刺中山梟,可是沒有用,也許這隻更加激發了這家夥的獸性。

甚至是狂性大發。

山梟在拔槍的時候,動作甚緩,與其說他在忍痛。怕痛,不如說他要延長那種肉體上的痛楚,甚至在盡情享受痛苦。

更古怪的是,這頭怪獸,雖然已攔身在他麵前,但一雙眼睛(也許隻是一隻,另一隻是一個妖洞,孫黑虎覺得在那洞裏甚至可以掠出吸血編幅和爬出蛆蟲),卻直勾勾的看著他的背後。

他背後是絕崖。

另外就是甫伏著的搖紅——他在劇戰甫發生之際,已一麵放下她,一麵護著她,還一麵交戰,要不然,“它”也不至於要捱上幾槍。

“它”的眼睛空洞洞的,但仿佛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撼動,使他直直的前視。

可是孫黑虎卻知道自己背後是空山,那當然沒有什麽東西可瞧:除非正好飄過了神仙。

當然不會有神仙。

——有這樣的“妖物”在,就算有路過的“神仙”,都會給嚇跑了。

若是魔鬼,或許會合理些。

此刻,山梟的神態,就像是入了魔:好比一隻洪荒時代的暴龍正在恣虐發威之際,忽爾看見天空上飛過一棵樹。

也許,它是不明白,為何樹會飛到了天上,甚至它連那是不是一棵樹也不能理解,隻是,因為特殊的景致而人了魔,入了色。

孫黑虎手上已沒有了槍。

但他還有刀。

他拔刀。

虎虎幾個刀花。

他還是想拚一拚。

——在江湖上,要活下去,就得拚,更何況是此時此地,遇上了這怪物。

他正要趁山梟發怔發呆的時候,砍他一刀。

——至少,砍他一刀要害,斬他一記要命的,自己就可以逃命了。

刀是烏金打造的,黑而亮,鋒而利,刀風破空,刀花耀眼,好像旭日的光芒也給他砍成幾段就給在刀麵上。

可是,山梟似乎沒有注意到些。

他竟似連孫黑虎這一刀當頭斬下,也沒有留意,雙目隻直勾勾、怔愣愣的看著山邊、崖口,雲霧飄渺間。

那兒有著什麽比生命更有價值的東西,致使這禽獸一般嗜血好殺的妖物,竟給吸引住,失了神、分了心。消餌了殺意?

孫黑虎的心跳加速,快得連他自己也幾無法承受。

——就連他當年一個人以左手刀、右手槍第一戰蕩平“九水十六騎”,一戰就名動江湖之時,他的心跳,也沒如此快過。

事實上,那一次,不隻他一人出手,當時,孫拔河和孫拔牙兄弟,也在暗裏幫他,而他也伏襲暗算在先。這一切,都是家族為了使他成名立萬。

這一次,他卻是一個人,因把握住這稍縱即逝的契機。他要獨力砍殺山梟鐵鏽!

山梟一死,絕對是件大事!

能殺鐵鏽,絕對是個大功!

——就算是他當年伏在“九水明滴”一帶,蒙著麵跟孫色虎和孫花虎,**了自己思慕已久的小女孩局敏財,心跳也沒那麽急速過!

他眼前就有一個機會:

可以活。

可以殺鐵鏽。

他的眼睛發亮。臉發紅、唇發紫,隻為可以暗算,殺人、得手,活命,如果,在這時際他能看得見自己的模樣,隻怕也不比山梟好得上多少!

隻不過,他沒有得手。

因為他那一刀,並沒有砍下去,或者,是他正想砍下去的時候,就驀地發現,自己心口一疼,旦在胸前,凸出了一截槍尖。

帶血的槍尖。

他驚疑。

他不信。

可是他還是倒了下去。

死了。

誰都會死。

準也免不了一死。

不管是多厲害的人,多差勁的人,一樣都得死。

——暗算人和被暗算的人亦如是。

他的刀遽然落下。

暗算他的是甫伏在地上的孫搖紅。

她以一杆槍,紮進了他的後心。

鐵鏽張開了嘴,仿佛那兒是一個妖魅慣常出沒的洞口,他的睡液掛在嘴角,青青藍藍,一些人肉碴子還掛勾在他亂得像掃帚一般的胡須上。

發出了那一槍之後的搖紅,一時還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救“它”:這個人。

刀就掉在地上。

刀烏亮,映陽一煦,映象如鏡。

那是孫黑虎的“孟婆刀”。

在這朝早裏,搖紅透過了這把她剛殺了它主人的刀,照見自己的容顏。

她幾不敢相信,自己竟變得如此蒼老。樵悻!

——那發茬亂得盤根錯結、眼下有兩袋未剝亮的合桃兒、一身破爛,滿疊憂愁,盡是神容枯稿形容瘦的女子,竟是曾喜孜孜興致致挽紅袖催鶯啼,風韻溫存,蓮步共香熏人醉的她嗎?

惟有鬢邊耳際,亂發之間,仍露出了一截蔥白肉,細嫩勻美。

可是在她麵前的“獸”,依然依依嗬嗬的在指手劃腳,不知在謝她,還是不會說人話。

隨“它”手指處,隻見絕崖前,峭岩上、雲霧間,山穀口,長了一支花,抓著堅岩,突出峰前,開了兩朵,血紅的豔!

明豔至極的花,比朝陽還紅。

好一朵怒紅!

看到這花,她哭了!

她就在山頂上輕位。

那野獸就這樣看著她,好像不知該勸是好,還是不勸的好,或者他就本不知如何相勸,也不知勸為何物。

“它”就是能這樣怔怔地看著。

看著她哭。

他的傷仍淌著血。

“它”好像也不知傷為何物,流血是什麽。

他們兩人,就在山上,阿爾泰山的旭日溫照普照下,一個輕位,一個發怔。

——到底是為殺人。還是為驚見一朵花而哭?

還是為殺了人之後驚遇一朵花而位?

或者什麽都不是,隻是為一朵花而驚豔,一個癡,一個泣?

山上。

兩人。

風很大。

人很孤單。

刀光仍照見搖紅的輕泣。

山梟好像不敢去驚擾搖紅的傷心。

花仍在絕崖邊豔烈的紅著。

追殺依然持續。

險境處有花,但險境並未過去。

險境仍奇險,隨時變成絕境。

就在搖紅輕泣於虎山上,山梟前之際,也就是“孫氏七虎”全都喪命之後,在“一言堂”的鐵手和劉猛禽,正在讀搖紅親手所記的“慘紅”下篇:

下篇裏搖紅的遭遇,也真是急轉直下。

很慘。

那一夜,兩小口子約好了相見之期、相會之法後,搖紅擷了一朵豔紅的花,別在他襟上。

公孫揚眉則在他送她的畫上題字:“花落送搖紅”,寫完這五個字後,他隻覺一陣迷惘,也不知怎的,竟很有些淒迷。

於是又寫上了:“此情可待成追擊,隻是當時太愴然”等字。

那一晚纏綿後,公孫揚眉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晚,搖紅隻聽到院子外傳來風聲、雨聲,還有爭執聲,甚至打鬥的聲音。

然後就是狂嘯聲。

那嘯聲裏充滿了悲憤、悲恨、悲慟與悲憾,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不會發出這種嘶喊,那就像是一個給烈火焚燒著的人,浸在熱油鍋裏給煎炸著的人,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親人慘受比自己更可怕的折磨,才會有這樣撕心裂肺的呼喊。

搖紅聽了,從手裏凍到心裏,自足底冷到發頂。她決定要去“淺水涉”看個究竟,候次日,她的閨中至交公孫邀紅來了之後,兩人議定,決意要“九鼎廳”去跟孫疆問個清楚,至少,也要找到公孫小娘從詳計議。

可是她出不去。

她住的“緋紅軒”,已給監視,沒有堂主孫疆的批示,誰也不許出入。

連搖紅也不可以。

這時候,這個人第一次在她麵前出現了。

這人長像嚴正沉著,處事彬彬有禮。

當搖紅大吵大鬧要出去甚至不借動手的時候,這人就跟她說:“你不能去。”

搖紅怒道:“你知道我是誰!?”

那青年隻冷靜地道:“你是搖紅姑娘。”

搖紅忿道:“既知我是誰,還不讓路!這兒是誰的地方!”

青年冷冷地道:“可是令尊大人下令不許你出去的。”

也不知怎的,搖紅總是對這陰沉沉的青年很有點畏懼,覺得他很“邪”。

於是問:“你又是誰?”

青年道:“我是襲邪。”

這是搖紅第一次看見和遇見襲邪。

也是第一次見他出手以及跟他動手。

先出手的不是襲邪。

而是公孫邀紅。

公孫邀紅是“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孫女,手上的功夫,也很有兩下子,她並不因為祖父的寵護,而過於驕縱。

相反的,她是不直孫疆所為。搖紅離開“安樂堂”後,常感寂寞,故邀公孫邀紅來相伴。

公孫自食夫婦頗覺孫女常遠到“一言堂”作客,叨擾不當,然而邀紅與搖紅交厚情重,故仍一再毅然前往。

就是因為這樣,她陪同搖紅在“一言堂”裏遇過一些非常耿耿於懷的事,例如:

她們有一次,無意間經過“淺水涉”和“六頂樓”等地的後院,發現那兒有不少地窖,隱約露出了一些鐵欄,在草堆花叢裏,作為通風口。

她們聽到有人嗚咽,有人呻吟,於是好奇心大作,拔開草藤探首一看:

隻見裏麵有不少赤身露體的“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人形的“獸”更妥切,但那些“獸”的樣子,又十分可畏可怖,且殘缺不全,畸變核突。

所謂:“殘缺不全”,是因為他們有的少目,有的缺鼻,有的給割去了耳朵,有的失去了雙手。有的趴在地上,全身長鱗,像一隻穿山甲;有的沒了雙眼,全身起藍,臉上鋼須如戟,像一頭海象。

他們都是“人”的樣子,但絕對不是人。

他們不會說話,隻呀呀畸畸發出怪嗚。

至於畸變核突,像指他們雖有“人”的雛型,但有些不說在“人”身上出現的東西(或者說是“器官”),卻偏又出現的,連在一起,成了怵目詭異的景象:

譬如一個人形的小孩,卻在屁眼上長了一條又粗又黑且長毛的豬尾巴。一個看去還算“麵目較好”的“女子”.一張咀,居然有一條分岔的藍色的長舌,足有一尺三寸二分長,另一個,張開了咀,居然沒有舌頭,隻有一叢亂毛,看來像是一個長在臉上的陰阜。

還有一個,咀,唇、舌都正常,卻有一排排僵屍般的尖齒,齒沿還成鋸狀。

有的眼睛隻有一隻,長在印堂上。有的隻有兩隻眼睛。但完全沒有眼珠,隻有眼白。有的眼睛長在後腦上,眼睫毛還特別長。

有個有一對完好的眼睛,然而卻是金色的,而且什麽都看不見。有的則完全沒有眼睛。有的長出獸角。有的長著獸毛,有的則長著獸爪。有的根本是獸,但卻會寫字,用的還是左手楷書,右手草書,筆走龍蛇,龍飛風舞。

他們都有一共同的特征:憤怒和驚恐。

他們都沒有衣服可穿。

他們擠在地窖裏,互相咬噬,奔走狂嘯,禽獸不如。

他們看到光亮時,會感到非常害怕;看到陌生人來看他們的時候,會齜著牙、咆哮著、表示拒抗。

但他們沒有東西可吃,自己互相咬齧、吞噬。

搖紅和邀紅,不僅在“一言堂”的“鹿死誰守苑”內見過這種:“怪獸”,連在通向一言堂,拿威堂、一貫堂的“老街”一帶的市肆間,也在地底裏布滿這種“地窖”,那些“怪物”都給關在裏邊,它們的琵琶骨或肋骨都給一條長鐵索貫穿連著,拖行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它們也任由宰割,任憑處置。

他們活得連市肆裏的家畜、家禽還不如。如果有人願意買下“它們”,則付出少許便可得到一大批,拖扯了回去,當奴隸也好,宰了當肉生吃也好,醃成臘肉也好,都沒人理會。

要是賣不出的、就隻有等死。

到了雨季,水淹地窖,淹死了不少。它們在黃泥水中翻著白得發紫發脹的肚皮,但全身瘦得像一隻風幹的蝦米,有時浸得太脹了,還波的一聲爆了開來,炸出一肚子的綠蛆和黛色的海藻來。

浸不死的,經過發黴、發臭和發酵的春夏之季,很快便產生了瘟疫,一下子,虐疾蔓延,這些“異獸”死得更是迅捷簡便,有時候,在啃一隻人手,啃到第三隻指肉時,便已三眼(這是隻三眼“怪物”)一翻,去了。有時,有隻滿身都是肚臍但腸子流在外麵的,正在大解,大解得臭氣熏天,才解下一半,忽然的,毫無來由的,“它”就死去了。

誰也不知道這些“怪物”是“怎麽來的”,隻知道“它們”全來自”一言堂”:孫疆一手製造出來的“好戲”。

要是還不死的,孫疆就下令人用火燒,總之,一把火,連怪物,屍蟲和傳染病,一齊燒個情光,就不必再擔心有後顧之憂。

火燒的時候,他們擠在地窖裏,掙紮掙動,有的全身已著火,有的像一團火球,在滾來滾去,翻翻波滾,“孫氏七虎”:孫紅虎、孫黑虎,孫黃虎、孫花虎、孫虎虎、孫色虎、孫飛虎等,常派作監督,“火燒怪物”的事,他們看著放火,當是一種過節慶典似的,時拖朋喚友來觀看,在火焰肆威中為之大樂,拍掌喝彩不已,仿佛在看一場比賽,遊戲。

聽說,這些“怪物”都叫做“人形蕩克”。

好像天意在造人時,打了一個噴嚏,一時失了手,把人的胚型打翻了,又像是太不重視,將之交給一隻猴子或猩猩將之信手且惡意重塑一般。

當然,出不見得全都給病死、淹死或燒死,殺死,但這樣折麾下來,大都免不了一死,剩下來的,一定是那些特別剽悍、勇猛而且可怕的家夥。

重返“一言堂”的搖紅,還有她的手帕交邀紅,目睹了遼麽多詭異的“妖獸”,自然一震驚。

她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曆”,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製造”它們出來,但“生產”它們的人,也未免太傷天害理,慘無人道了:

那“生產者”,想當然就是“山君”孫疆了!

所以她們都想向“山君”抗議。

要勸孫疆收手。

——不管為了什麽,有什麽用意,都不該大量製作出這樣狂暴、卑微而酷烈的東西!

邀紅跟搖紅心意相通,她右手霍然折了一柳條在手,倏指向襲邪。

她們都知道眼前這個人很“邪門”。

隻要襲邪一避,邀紅就會急攻,搖紅就會先闖了出去,大嚷開來,不管即使找不找得到公孫揚眉或公孫小娘,至少,這件事情已張揚開來,省得兩人給軟禁下去,進退雛穀,求救無門。

孫搖紅懷裏有一把刀。

那是公孫揚眉送給她的,彎如眉月,亮如水鏡,就叫“水月刀”。

刀藏在懷裏。

刀刃已溫熱。

搖紅已擬隨時出刀。

邀紅也不閑著,她袖裏暗藏飛針,左手指間夾著金釵,準備一擊不著,就要與搖紅刀、釵、針齊出!

可惜她們沒有這個機會。

襲邪就在邀紅身形一動、心意剛動、手勢始起、招式甫施之際,倏然出手。

出手一招。

兩劍。

他一出手就製住了兩人。

這是不可能的事,原因是:

一,公孫邀紅的武功相當好。她是“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的女徒,公孫自食慣使“朝天一柱槍”,江湖上外號人稱“自食其力,一柱擎天”,本來就是“山東神槍會”的一流高手,公孫邀紅已得其真傳。

二,孫搖紅的武功底子也不差。她爹爹“挫骨揚灰。灰飛煙滅”是近年才響起來的稱號,但“山君”之名,早已名震遺跡。其實,“挫骨”、“揚灰”、“灰飛”、“煙滅”都是孫山君早年所創的四種槍法,其中“煙滅神槍”一十八式,孫搖紅也得其精髓,加上外公和娘親所傳的:“彈指聽聲、聽音辨穴、金釵索命、銀針度活”四大法門,女中豪傑裏她絕對能作上一個要席。

三,她們兩聚於“安樂堂”的時候,常與公孫揚眉切磋武藝。公孫揚眉在武學上絕對是個卓越、脫俗、才華無可羈靡的少年英俠。他很快便觀察出搖紅武功基礎的強弱,也很快的發現她體質先天上的製限,所以,創了一套刀法給她,注重輕盈、厲辣、優美,十分合適搖紅的性子,使來得心應手。長槍大戟,對她本就負荷過重。

那一套刀法,就叫“鏡花刀訣”。

後來公孫揚眉又贈她一把刀,說是京裏好友相贈,是一把名門打造的刀。

一把小巧玲瓏的刀。

刀沒有名字。

但刀清。

刀亮。

刀美得讓人驚豔。

——這刀一亮,就像是一次驚夢。

於是搖紅就稱之為:“水月刀”。

那時,公孫邀紅也在場,撒嬌不依,扭說公孫揚眉偏心,隻顧討好搖紅,當她不是人。搖紅、揚眉、邀紅三人其實都相交無礙,但年輕人間一遇著情字,難免總有爭風鬥勝的情形出現,不過,也僅止於小情小趣,逗情罵俏而已,還不是真個呷醋生妒。

他們三人相處,還是坦誠歡樂、相互期許的多。

公孫揚眉也真是才氣過人,聽邀紅那麽不平,後來連搖紅也為她說項,他便立即創了一套劍法給她。

這一套劍法,無論手上抄著什麽事物,都可成劍,發動劍招,也就是說,女兒家有時帶利器出外,總是十分不便,不如利用俯拾皆是的東西,例如木條、量尺,甚至是竹枝、帚柄,全都可以當作劍使,連竹簽、筆杆也不例外。

這一套劍法,就叫做“顧指劍”。

——就別看公孫揚盾看來隨意的劍、順手抬來的劍法、刀訣了,搖紅,邀紅在江湖上也打過幾場大戰、數回大仗,信手使出,居然還比“神槍會”的看家槍法還有勁、管用!

所以,她們對這,‘鏡花刀訣”和“顧指劍法”極是有信心。

不過,她們才一出手,就知道這兩種可以不必準備長槍大戟便可以立即製敵、傷人的武功,對襲邪而言,完全不能奏效。

邀紅一動,襲邪己一劍指著她:

眉心。

搖紅一晃,襲邪也一劍頂住她:

腰間。

襲邪隻有一把劍。

———把劍怎能同時威脅著兩人的要害?

能。

而且都不是劍尖。

襲邪的劍鞘,點著邀紅的印堂,而他的劍鞘,倒反過來抵住搖紅的腰肋。

局麵非常明顯,她們不是他的對手。

決不是。

對方好像十分了解她們的出手:“顧指劍法”和“鏡花刀訣”,一旦發動起來,舉重若輕,以無勝有,奇招迭出,連綿不絕——可是在尚未發動之前,比較欠缺的是渾實的內力和鞏固的根底。

若在此時遇狙,很容易為敵所趁,一擊而潰。

襲邪便是一擊得手,好像一眼已覷出她們刀訣法劍法的竅門和缺失一樣。

——可是她們從未向襲邪出手,甚至還未正式見過這個人。

他是怎麽了解得這般清楚的?

襲邪一招得手,突然收手,“嗖”的一聲,他的黑劍就倏地收回去了,快得使搖紅來不及細看那把劍的形狀,隻知道在他收劍的時候,那把劍似是活的,像蠕動抽搐了一下,像玄色**,烏水柱似的,絞扭著自動攢入了鞘內,還發出了一聲似有像無的哀鳴。

搖紅忍不住驚詫,又問了一次:“你……你到底是誰!?”

襲邪咀邊掛了一個極其冷峻的笑意仍是回答:“襲邪。”

搖紅隻覺得一臉莫名的恐懼,直透心顫,好像隻要有這個人的存在,一切原來的安全感覺。紀律規矩,都不複存在了。

“你來我家裏幹什麽?”

“我現在是你爹最得力的人。”

“胡說,大言不慚,我爹最重用的是公孫揚眉!”

“以前是他,現在是我。”

“你是怎麽懂得我們招式的破綻的?”邀紅插咀。她也是美人胚子,不過美得跟搖紅不同:搖紅柔而豔,她是嬌而豔。搖紅的美叫人疼,怕她給欺負、受委屈。邀紅的美是令人痛,怕給她刺傷、拒絕。“你是邪魔外道,邪門妖戶,潛進來偷學我們神槍會武功絕技的。”

那青年笑了。

居然笑了。

且笑得很詭。

但笑時看著邀紅,目光有點豔,笑得最豔時,突然殺氣大現,像一顆晶石遭陽光直射時爆出來的狂花瞬火。”

“也許你說對了。”襲邪道:“但把你們武功要訣告訴我的,卻是始創人自己。”

“什麽!?”

“公孫揚眉。”

襲邪冷冷地道。

“我不信。”搖紅堅決地道。

“他為什麽要告訴你?一派胡言!”邀紅也哼道。

“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襲邪反問:“你們要離開緋紅軒作甚?”

“我們正是要找公孫揚眉。”

“找他?”襲邪斜飛一隻眉毛,詭怪地道:“恐怕,你們已不必去找了。”

“為什麽?”

“因為,他已經來了。”襲邪有點像著了邪,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前方:“他早已來了。”

襲邪的“前方”,就是邀紅和搖紅的“後麵”。

她們倆也不覺回首。

回頭就看見了一個人。

公孫揚眉。

不折不扣的“揚眉劍出鞘”公孫揚眉。

不過,這個公孫揚眉看去,仿佛有點不對勁。到底怎麽不對勁,卻一時說不上來。但他一定是公孫揚眉,無論五官,輪廓、樣子、身形都是他,如假包換,隻不過,神態總有點不是那麽個人似的,甚至不是“人”似的。

最明顯也最怪詭的一點是:他那黑而亮的眉毛,現在竟已變成了紅色,像兩片血羽——給鮮血染紅了的羽毛。

看到了他,搖紅和邀紅都很開心。很驚喜。

她們還以為他出了事。

“我沒事。”

公孫揚眉有氣無力他說。

他隔了丈餘遠,並未走近來,他後麵還有”一言堂”的好手,也是孫疆的嫡親,“山狼”孫子灰。

孫子灰的人有點陰陽怪氣,小眉小眼;頗有大痣三顆,看去有點詼諧,總讓人有點灰溜溜的感覺。

公孫揚眉跟孫子灰一向相處得並不和諧,公孫揚眉本來就“不大瞧得起”孫子灰。孫子灰本來也一力死心追求孫搖紅,獻盡殷勤,但搖紅一向知道這個人在外麵敗壞了不少女人的名節、玷汙了不少女子的貞操,對他很是鄙夷、顧忌。孫子灰知道自己肯定不受美人青睬之後,又結交了朝中權臣蔡京的兒子,引蔡折到“一言堂”走一趟,蔡折一見搖紅,就驚為天人,執意要納搖紅為妾。此事使蔡京也點了頭、開了聲。他的授意形同下令,甚至要比皇帝下旨還有力。搖紅當然死也不從,曾央娘親代為說情,勸說孫疆。孫疆當然有意結納攀附蔡京,但又要籠絡強助公孫揚眉,加上本對搖紅亦甚疼愛,而搖紅又抵死不肯,支持她者眾,故也一時舉棋難定。

由於孫子灰惹來了一樁婚事,使公孫揚眉和搖紅的好事成了麻煩事,公孫揚眉和孫搖紅對孫子灰這種小人作為,就更看不入眼了。

公孫揚眉甚至還與孫子灰交過手,因為孫疆大力調停,才不致你死我活,折損人手。

孫子灰一向憎恨公孫揚眉。

他甚至揚言:若沒有公孫揚眉,他早已在“一言堂”總攬大權。

可是,那時候,孫子灰就站在公孫揚眉身後,兩人竟流露出一種相依為命似的友好來。

但見著了他,搖紅還是情不自禁。

“我們還以為你出了事。”搖紅擔心的說,”你的眉毛怎麽了?”

“你沒事就好。”邀紅劈麵就問!“你為什麽要把我和搖紅的刀法劍訣告訴了這邪裏邪氣的家夥?”

邀紅這是責問。

其實她(們)所期待的答案是:沒這回事。

“那不關你們的事。”公孫揚眉的回答居然是:“搖紅,你暫且留在這兒,別惹事。邀紅,你家裏發生了些事,跟我走一趟了事。”

是的,在搖紅的紀事裏,在描述到這一段的時候,字裏行間,也洋溢著疑惑與不信:她甚至不肯承認那天她看到的會“真的”是公孫揚眉。

——他甚至對她不理不睬不關懷,隻“叫”走了公孫邀紅。

如果叫走她的不是公孫揚眉,公孫邀紅一定不會想也不想就跟他去;要是叫她去的不是公孫揚眉,孫搖紅也一定不會任由邀紅一個人離去。

她本來也想同公孫邀紅一道去,可是襲邪攔住了她:“你不要去。”

而且這有一股很邪味道的青年,給了她一個很足以讓她留下來等的理由:“堂主夫人馬上就要過來看你了。你不是正要找她嗎?你若有事,就找她評理好了。”

的確,搖紅覺得最近“一言堂”裏的事詭橘、古怪、暴戾且不合情理,她正要找那通情達理、持重且十分疼借她的娘親,來弄清楚這件事:怎麽連一個陌生人都可以將自己軟禁在家裏,他們到底是些什麽人?這還算是個什麽家?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最重要的是,公孫揚眉還朝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襲邪的活。

——雖然,與其說那是點頭首肯,不如說是他的頭,好像是過重的瓜實吊在過輕太瘦的蔓藤頂端,不勝負荷的沉了一沉、動了一動。

公孫邀紅看來很擔心家裏出了問題,對公孫揚眉叫她過去,無疑也很有些驚喜。她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頓住,回頭跟搖紅說:“不會有什麽大不了事的。你等我,我們很快便回來的。我們一定會跟你站在一道,你不用怕。”

這時,在“絆紅軒”苑子裏有一叢長春花盛了,鋪在濃濃黛綠厚厚深碧的圓小葉掌上,是一朵朵純白的。豔紅、還有紅白經渭分明互間相映的花,每一朵都像是一掌希望。但綠色那麽厚重,白色那麽純粹,隻有紅色的部分,像一滴滴鮮血,嬌麗動人的撒在上麵,風一吹來,萬瓣千葉搖,就分外顯眼了,讓搖紅這一眼看了,不知怎的,心中一愉,有點想哭,忍不住說:“我們是朋友,好朋友,你要小心。”

公孫邀紅本來開步要走了,聽了就回過身來,深注搖紅,握著她一雙手,真誠地道:“我們何止是朋友,我們是姊妹,好姊妹。”

然後,邀紅就走了。

之後,搖紅也再沒見到她了。

在搖紅的手記裏,顯然是認為:那一次,是她最後一次和邀紅見麵,但卻不是和公孫揚眉——因為她認為溫柔纏綿的那一夜之後,公孫揚眉就已經失蹤了,不存在了,甚至她在翌日見到的那個,並不是真的公孫揚眉。

那一次,她肯定他沒揚過眉,是一直垂著頭。

她仍給軟禁,兩次試圖要闖出去,都給人截了回去。

她第一次溜走,給襲邪截回,無論她怎麽出手,襲邪都能輕易化解。

他沒有傷害她,可是他卻比直接傷害她更令她心頭發毛。

一,他對她任何武功,招式,都很熟悉,不管“神槍會”的槍法,還是“安樂堂”的秘訣針法,或是“一言堂”,看家本領“飛煙神槍”,乃至公孫揚眉獨創的劍法,他都似了如指掌,舉手而破。出手破解的時候,還雙目發亮,麵上帶了半個詭笑——就像在“遊戲”一樣。

二,他看她的時候,神情獨特:像看一盤放到他麵前的美食,但他又並不急著要吃,可是,隻要他想吃、要吃,就一定吃得到似的。

他截住了她,讓她知道,隻要他不許,她是決走不出去的。

她很憤怒,問他:“你憑什麽攔住我?這是我的家。”

襲邪的回答是:“堂主的命令,我不能不聽。”

她怒道:“你叫爹親自過來給我個說法。”

襲邪隻道,“他要來時自然會來,叫也沒用。”

搖紅忿忿地道:“你又說我娘會來看我的!”

襲邪的一雙像在陰間才見得到的眼睛,完全沒有一點善意,他似對他答允過而不能履行的話,視作天經地義:“她會的。說來的時候她便會來,你急也無用。”

然後他告訴她一句“奇怪”的話:“你其實應該感謝我才是。在世間,隻要你運氣沒了,本來不夠,依靠誰都沒有用。你爹很有本領,你娘很疼你,但他們一旦出了事,又能依賴誰?今後,你若趕緊依靠我,還聰明一些。”

盡管這話使搖紅不寒而悸,她還是怒斥:“你以為你是誰!敢對本小姐說這種話!?”

那邪氣青年居然回答跟上次回答她一模一樣的話,“我是襲邪。”

“想我靠你?”搖紅索性豁出去了,大聲尖叫,“你去死吧!你給我滾!”

襲邪一點也不激動,隻告誡她:“我死不了。但你心愛的人隻怕都得死得很慘。還有,我要是真的走了,不再在這兒守護你,你恐怕才是真的不幸哩。”

他說的竟是真的。

到了第二次,搖紅想偷偷溜走的時候,遇上了三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怪物”。

她一見到這樣子的“人”,心已慌了一大半,他們一隻有咀沒有鼻子,一隻有鼻子沒有咀巴,還有一隻,全身都是鼻子或咀,不,都是洞,全是窟窿。

搖紅跟它們也簡直“不能打”。

因為招式、武功用在“它們”的身上,都沒有用。

全不管用。

搖紅的確已刺了“它們”七八刀,但它們依然如狼似虎、像魅類妖,一下子,就按住了她,張開血盆大口,和那些洞,就要咬她、噬她、吞食她,並發出眯咪鳴鳴的怪鳴。

“他們”的體味很臭。

臭得像爛了腸肚的幹屎撅。

搖紅真嚇壞了:她實在沒法想像自己家裏。院子裏怎麽會來了那麽多“隻”怪獸。

她現在開始明白為什麽最近每到深夜,都會聽到今人毛管豎起的慘嚎與哀號了。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在怪獸手上,更斷斷不曾想過居然會死在家裏的怪獸爪牙中!

她給揪往之際,就算沒給吞噬,也快嚇死了,“幸好”,那時,那邪氣青年“又”出現了。

他一揮手,發出古怪的撮嘯,那些“野獸”就“退”了下去。

盡管在走的時候,一麵撒手一麵捶胸,一麵怪嘶一麵目露凶光,但還是一隻一隻的退下去了。

“我說的對不對?”襲邪在深夜的花叢裏,語調平靜得像在評點一幅陳年山水畫,“你遇上我,是幸運了。”

搖紅仍未在驚恐中複元。

“要是我遲來一步,”襲邪的語音一點惡意也沒有,但他每一句話都似不懷好意,還邪氣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就會給這班野獸吞噬。撕裂了——它們在殺人飲血之前,最喜歡先發泄它們的獸欲。”

然後他像家長問犯了錯的小孩一般:“你有什麽事,都可以得到允許,我是個好商量的人。你為什麽要走?”

搖紅隻是哭泣。

她知道在這時候流淚是示弱的行為,但她因為太驚懼和太無助,忍不住要飲泣。

“是覺得悶吧?”襲邪居然替她猜估,“好,我把丫鬟小紅找來陪你。”

搖紅似又有了一線希望。

“娘呢?”她哀哀的問:“你不是說她會來的嗎?”

她本來要問的還有公孫邀紅,更需切要知道的是公孫揚眉。可是她現在已清楚的意會到:隻怕,她決不會那麽“輕易”便見到他們的了——但爹總不會連娘也摒棄在外吧’

襲邪聽了,隻說了一句:“你急什麽?我說的話,一定算數,隻爭遲早。”就走了。

當天晚上,當搖紅撫著她身上那些又青又瘀的傷痕之際,忽然,燭影一晃,公孫小娘已來了。

她憔悴。

她蒼老。

她甚至滿身是傷:有的是瘀傷,有的是擦傷,更嚴重的是內傷。

搖紅一看,已渾忘了自己種種波劫,一直要問她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爹瘋了。”公孫小娘悻悻的道,“他本來是個有才幹的人,但卻野心太大了,大得什麽都可以犧牲,大到什麽都不管。他做的事,傷天害理,禽獸不如。我勸他。他不聽。我阻止他,他毆傷我。”

然後她母親隨即發現了她的不快樂和身上的傷。

公孫小娘很快的就明白過來了。當搖紅告訴她公孫揚眉,邀紅也可能為此事而“失蹤”之後,還提起公孫揚眉的古怪舉止,她娘親就表現得十分激忿,切齒冷笑道:“他們太過分了,終於贗頭反噬、作法自斃。我沒想到連自己人都可以這般對待。我已別無他法了,隻有餘力去破壞他們的計劃了。”

搖紅著實吃了一驚:“娘,你要小心……”

“你不要擔心。我要是真阻攔不了他們的陰謀,隻好聯同‘安樂堂’,不惜告上‘正法堂’,也要截下這一場浩劫……”公孫小娘噙著淚光,撫著搖紅如瀑烏發,淒婉的道:“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但你爹和那姓蔡的以及上麵的人,全著了魔似的,所作所為,已怒犯天條——我就算入地獄、下油鍋、闖南天門,也隻好盡一已之力,決不能讓下一輩再受害了。”

也不知怎的,那時候,燭火吐舌,映照在公孫揚眉的畫和題字上,孫搖紅隻覺得很愴然。

可是她卻忽然打從心裏生了疑問:

為什麽公孫揚眉還在與她恩愛纏綿之際,竟會生出了“此情可待”的情懷,而且還寫下“愴然”等字句呢?

為何?

她沒有找到答案。

因為她娘親也沒再回來。

倒是小紅來了。

來伴她。

陪她。

——幫她度過悠長的歲月。

至於小紅,也給近日來,“一言堂”裏發生的事,給唬得膽戰心驚,瑟縮不已。

因為事情太可怕。

太詭怖。

一切都發生在搖紅自己的家裏,自己的身邊,一下子,熟悉的全變作陌生,大家的態度全不一樣,每個人都懷著疑慮和恐懼,像一個大難,一場浩劫,或是一次天譴。

隻有花仍盛開。

開得盛,開得豔,開得了無憚忌。

——就像他們也知道:開完這一次,就要謝了,調了。灰飛煙滅了。

在那座亙古以來就給稱為神峰曆代皇帝多在此進行封禪大典,祝神祭祖的古老山上,有的是名勝古跡,行宮。神廟,錯落分布;碑刻石雕,比比皆是。樓、殿、軒,閣、寺、庭、亭、宮、觀,牌,棋布於這座崢嶸崔嵬的山上,各占要害,互添勝景。

然而,此際,臨王母他的虎山頭上,風很大,還沒下雪,但卻比降雪還冷。

——快下雪了吧?

山上有七具死屍。

虎山口血漬斑斑。他們本來是七個生龍活虎、龍馬精神的年輕人。他們都有名有姓,在家族裏受人寵護和讓人崇敬,在江湖上也有名譽有地位。其中一個最有誌氣的,他的抱負是人朝主政,做個改變曆史的大人物。其中一個誌氣最小的,也想玩盡他一生所見過的美女。有一個還有點斷袖之癖,他的一去不回使三個跟他相好過的男子傷心欲絕。另一個則有咀嚼蟑螂、蚤子和梨一齊吞食的怪癖,直至他死時還沒有人發現過他有別的廊好。有一位則因為從強梁手中救過一位寡母和兩名孤兒而負傷斷了兩指,他也因此名聲大噪,但他的家族和江湖上的人當然並不知道他後來他在無人之處奸汙了那美麗而薄命而又不防範他的寡婦,因為他想保存好名聲,所以他把母子女三人全推下山崖去了,然後他繼續享用他的榮譽。有一個脆弱得隻要聽到孔雀叫鳴,就會全身顫哆,潛伏的羊癰症發作,但天知道他**時喜歡割開女子的血脈搏,讓他進入女子體內得到**的同時,也享受到身下女子失血而歿的快感。還有一個是正常人,隻不過喜歡在熱瓦上小便,在冰封的河上大解,他為了喜歡聞到活烤焦肉的味道,往往把敵人留而不殺,將之封了穴道,把敵人的手手腳腳按在熱炭上的烤,他享受那種焦味和對方的慘痛,據他(隻)告訴他的同門師兄弟:“那感覺像剛鑄造了一把好槍,同時丟了精。”

然而,而今,他們都躺在山上,內髒東拋西棄,殘缺不全,一地都是,如果無人收屍,很快就會腐朽,化為泥塵,天地共棄,人鬼不識,跟七隻蟾蜍、蟑螂或野犬,沒有什麽分別。他們死去,生前的怪瘤也因而泯滅。

但在這荒涼又古老,輝煌又威嚴的山上,活人還有兩個。

至少還有兩個。

搖紅和鐵鏽。

——姑娘和山梟。

山果突然翻身跳下崖去。

搖紅嚇了一跳。

她沒想到那禽獸居然會去尋死!

——會在這時候去覓死!

(野獸畢竟是野獸,不可理喻!)

可是她隨即就發現不是:

山果仍然活著,一隻手攀住山崖,雙腳淩虛踢動,勉強旦吃力地把笨重而臃腫的身軀擺蕩過去,用另一隻手竭力伸展,竟去采絕崖前的那一對豔麗的花。

他身下是萬丈深淵,掉壁下去,粉身碎骨,屍骨無存。

他全身隻有幾隻手指在勉力支撐著他那碩大無朋的軀體。

山崖邊的土塊已漸承受不住,土質紛紛墜落。

“它”在山崖下牛喘著,但仍用盡力氣蕩去蕩來的伸手采花。

花在崖邊。

人也在絕境邊緣。

搖紅忽然想到一件事。

這件事讓她心跳陡然加速,幾要飛脫出胸肌來:

她何不趁此時殺了“它”!

地上有刀。

刀身烏亮。

刀麵反照出她殺氣初綻的麵靨。

(殺它吧!)

——殺了它,就一了百了!

手在崖邊。

那些手指有的像一塊爛布,一支破栓,一條風幹的潤腸和一管破筆,總之,就不像是人的手指,但它仍卻緊緊抓接著崖邊的岩上不放。

一放就沒命。

——那是“它”的性命。

雖然似“野獸”一般的東西,但一樣珍惜生命。

但此際,刀就在搖紅手上。

生命就在她刀下。

她是隻要一刀下去:不管所的是手指還是人,它就必死無疑。

刀光照豔容。

——一刀就可以殺了這孽障。

古老的山上。

崖前有持刀的女子。

絕壁前有花,妖豔的紅。

她的刀就要濺血。

她心裏也不得下一場激烈的雪,狠狠烈烈,熾熾熱熱的淒豔的雪。

這時候,鐵手和猛禽正在“一鹽院”裏,全神貫注著“慘紅”的最後一章。

——雖然,他們也感覺得出來,外麵發生了很多事,仿佛正在進行許多調動,以及己完成了少的調度。

可是他們也察覺了這以小紅付出性命換來的手記,十分重要,而且,對整個案情有著重大的線索。

他們一定要看完它。

他們甚至已發覺窗外有人正在監視他們此際的閱讀。

——那些人,好像不當他們是在閱讀,而是在密謀下毒,如臨大敵。

甚至比剛才在紫微樹下包圍鐵手更嚴陣以待。

不過,劉猛禽久經戰陣——劉家有三兄弟,三個人都是高手,一個是次子,叫仲獸,已成為刑總朱月明麾下好手;一個是老麽,叫季仁,為“有橋集團”米蒼穹的手下大將。

猛禽原名為“孟勤”,正如其弟仲獸原為“仲裏”一樣,因為作戰勇猛,對敵狠辣,故被江湖中人諧稱為“獸”。“禽”、恰好成對,也正好能形容這兩兄弟殺敵時之勇猛剽悍。相媲之下,劉季仁這名字就幸運多了,由於他常鬱鬱寡歡,憂形於色,武林中多也隻稱他為“杞人(憂天)”而已。

至少比較文雅些。

猛禽一向勇悍。

且一味勇悍。

對敵之際,他當殺人、剖肺,剜心、斫頭,皆為平常事。相同的,如果犯人能製勝於他,他遭的下場,也不以為意。他是那種為了打擊敵手,重創對方,會不惜一出手就插瞎敵方一雙“招子”的人——甚至也不戒意一伸手就因戳瞎對方眼睛而貫穿過敵人腦後的人!

就算對手是女性也不以為忤。

可是,連他這樣子剽狠的人,看到“飄紅手記”中篇“慘紅”的未段,也難免有點不忍心,對鐵手而言,就更加不忍卒睹了。

“飄紅手記”是這樣寫下的:

室外的花,已經快要凋謝了,可是,我幾時才可以出去呢……

“出去。”是代表了自由,代表了能回去過去的幸福生活裏。甚至代表可以再見到娘親、公孫邀紅、公孫揚眉……

“出去”是搖紅的心願。

最大的心願。

最大的心願往往達不成。

——茫茫人海中,有幾人的最大心願是可以如願以償的?

對任何人而言,“可以出去”隻是個最渺小、基本的心願,您隨時都可以放下書走出去,但對搖紅來說,這是個絕望的希望。

難如登蜀道。

難若上青天。

——如果不是遇上了這種情境,誰又會知道現在能夠“自由自在”的“出入”,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莫非人到了真的失去幸福時,才知道幸福的可貴,才知道那就是幸福?

花之調是因為季節的轉換;生命和新陳代謝,草木皆然。

人之調是因為好運氣已過去。

許是搖紅姑娘之厄運已然來臨,且來得十分威皇強大,無可匹敵,來勢洶洶,且一點也不留餘地。

搖紅仍被幽禁。

隻有小紅還時可出入,但也受監視。

“一言堂”的人手迅速轉變,以前的“老臣子”,不是不在了,就是暴斃了,不然便是戰死,壯烈犧牲。

目前,榮升在堂內,且成為孫疆強助的,已沒有了公孫揚眉,取而代之的是當時初入“一言堂”時隻不過給人稱為“小菜”的(也許當時他的地位也隻不過如一道“飯前小菜’吧?),而今給人尊稱為“大總管”的襲邪。

孫疆子侄孫子灰依然是堂內“紅人”。

他是孫疆的“近親”,孫疆一向信任他,隻不過,信任不等於也重用——而今,山君對他就很委以重任。

另外一個,便是鐵鏽。

鐵鏽幾乎不能算是“人”,隻能算是”禽獸”或是“怪物”。

“它”是標準的,對山君唯命是從,沒有怨言,也沒有言語,甚至沒有思想,就像是“山君”豢養的一隻獵犬,出手殘狠,嗜血暴戾,不留餘地,幾乎連人性和感情也沒有,隻一心一意為一言堂做事殺人。

也許,對其他大多數人而言。“它”完全是公孫揚眉“失蹤”後才正式公開出現的“產品”。(以前的最多隻鎖在地窖裏,哀嗚求生,終遭毀滅。)在這之前,鐵鏽幾乎是不存在的,也許還有人聽說過“人形蕩克”,但誰都沒見過這種“怪物”。

其實,也不隻是“它”,而應該是“它們”,因為這樣的”怪物”,在“一言堂”裏,已越來越多,越來越常見,也越來越可怕——同樣的,“一言堂”的勢力,也越來越大,名堂更越來越多,當然,形象也越來越敗壞。

也許,“山梟”鐵鏽,隻不過是孫疆麾下最出色。最強悍、最可畏也最忠心的一“隻”。

不過,對搖紅來說,卻非如此。

她不但曾經跟邀紅通過在地窖中那一群卑微、齷齪、擠在一狹小空間裏等死的“怪物”,也見過幾次所謂成功了的“蕩克”,開始在院子裏作一些掃地、砍柴、砌磚、挑糞的工作。

“它們”隻默默地工作,偶然狂性大發,抄紅磚砸打自己的頭顱,拿竹戳刺戳自己的大腿,以致鮮血長流,卻不見傷人害人事件。

不過,發過脾氣的“蕩克”,很快就給“毀滅”了。當時,發號施令的,多是山君,有時卻是公孫揚眉,有時是孫子灰。他們隻要發出了暗號,其他的“蕩克”就會一擁而上,將那隻“造反”的”蕩克”噬食得皮肉不留、屍骨無存方休。

搖紅看得毛骨悚然。

她本來也跟大家一樣,對這些“怪物”很是畏懼、厭惡。

可是,她卻發現原來這些“蕩克”,”本性善良”。

那一段日子,因為公孫揚眉太過聚精會神幹從事“蕩克”品種的製作上,忽略了搖紅,搖紅心裏難過,曾在月夜裏在花圃中獨自吹空。

她本來就善吹笙,擅韻律。

她愛吹笙。

寂寞時,她就吹笙自娛。

奏完了一厥,她忽然覺得很想念公孫揚眉,很想念在“安樂堂”的日子,兩種懷念疊合在一起,就成了鼻子一酸,潸然落下淚來。

不料,卻有嗚咽之聲傳來。

這飲泣之聲,十分難聽,就像是幼童給捏住了喉鼻掙紮哀鳴一般,搖紅自恃這是她“緋紅軒”的花園,誰敢在這兒惹事?一麵低叱:“誰!”即“撥草尋蛇”,尋聲探去,卻發現是一隻奇醜奇臭的,遍身鏽跡“人形蕩克”,在那兒張著咀哭。

淚流滿臉。

搖紅呆了一呆。

她真的是沒想到:怪物也會哭泣!

這“怪物”的確在哭。

而且還哭得很傷心。

搖紅很有點意外。

她不明白這“怪物”為何要哭。

她隻記得這“蕩克”看見她的時候,好像很害怕,也很畏縮,特別的是,這“蕩克”看她的時候,眼睛最深處,會發亮,發紅,既有點妖異,又似帶有感情。

——好像在他眼瞳深處,就是它血紅的心。

(真奇怪,“怪物”怎麽有感情?“野獸”怎會聽笙!?”)

於是,她打手勢,叫那“怪物”勿要害怕。

那“怪物”後來好像真的沒那麽畏懼了。

她遇上了這隻“怪物”,便對“怪物”開始生起了不同的看法:

原來它們也有感情的。

它們也有“人性”。

——“它們”到底是不是“人”呢?

這點好像已變得不十分重要,反正,對搖紅而言,隻要“它們”有“人性”便是了,貓、狗、小鳥都是“禽獸”,但隻要通“人性”,便可以疼護,便可以交流了。

搖紅一時興起,還做了一件事:

擷了一朵花,送給“它”。

那是朵“滿山紅”。

“它”乍見那朵由她纖纖素手遞上來的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知掩住醜臉,躲開,畏畏縮縮像要攢入泥牆、地底裏遁形不敢麵對似的。

“怕什麽嘛,避什麽!”搖紅一氣就叱:“這是我送你的花。”

然後不嫌腥臭,還替“它”戴上了花。

戴上了這朵花。

那,‘怪物”完全完完全全的怔住。

搖紅見“它”那又醜又鈍的傻樣兒,不覺“噗嗤”一笑,回房去了。

隻剩下月光和怪物,以及“它”頭上的花。

紅花。

她回“飛紅居”的閨房裏,依然懷念公孫揚眉。

仍然懷想從前的日子。

她仍想念在“安樂堂”時的種種噓寒問暖,玉琢銀妝,揮弦彎弓獵,紅泥小火爐,暖暖。

她帶著懷念的淚在眼邊,睡去。

然而,那“怪物”卻在她窗外站了一夜,下去。

“它”頭上依然戴著她擷的花,朵朵。

大紅花。

——還有那一笑,多好。

雖然,到了次日,那“怪物”為了這朵花,給人恥笑,給人叱罵,甚至給孫子灰和孫疆大力鞭撻,“它”卻一直仍護著這朵花,那時候,要不是公孫揚眉出來為它說了句話:“讓它保留這朵花吧——一朵花算什麽!”它隻怕就給當場活生生打死了。

這朵花在不久之後,就凋謝了。

然而,這朵花卻在它心中永存不朽。

一直活著的紅花。

那本來也隻是一朵無關重要的花。

它原來也隻是一隻無關重大的怪物——許多怪物中的一隻怪物而已。

但它後來終於有了名字:

“它”就叫“鐵鏽”——許是因為“它”身上不但有鏽味,還有鏽跡斑斑之故吧,一點點、一塊塊、一團團的,粘在皮疤與長毛上,像血癬一樣。

它外號就叫“山梟”。

也因為搖紅遇上了“山梟”的“前身”,使她省悟:

這些“怪物”可能不是“野獸”,而是人!

——否則,怎麽會聽韻音?怎麽會哭!?如何會感動!

所以,她就設法多方打聽,終於從她母親處打探到了一些端兒,再從孫子灰那兒好顏相待,嗲聲嬌嗔,使得孫子灰色授魂銷,便說出了製造“人形蕩克”的“究竟”來。

原來“人形蕩克”不但是“獸”,也是“人”。

這是孫疆受“神槍會”中“一貫堂”堂主孫三點所命,

秘密製造這種“武器”。

這段時候,“一言堂”勢力,漸受“拿威堂”取代的威脅。

而今,群雄並起,“山東萬馬堂白家”重振聲威,”東北成聚德沈家”又出了出類拔萃的人物,兵強馬壯,高手如雲,“一言堂”再不振作,就會連累“神槍會”在江湖上失勢,武林中失威。

而且,蔡京用人在即,“神槍會”若不發威,定遭摒棄。

為這點,山君十分焦慮。

也非常焦躁。

可是,經過孫三點總堂主的拉攏撮合,“一言堂”終與“拿威堂”聯手,又跟江湖上以製造奇兵奇器成名的“黑麵蔡家”合作,要製造一種在閩南蔡家也不便製作的奇特“兵器”:

那就是”人形蕩克”。

任何兵器,都得要有擅用它的人來運使,才能成為利器。

——要是使用不得其法,再利害的武器,也形同虛設。

在市肆中的屠夫和上山砍柴的樵夫使來,一把斷金削玉的金虹劍,恐怕還比不上一把屠刀或柴刀好用。

大凡一個國家若要拓疆開域,完成霸業,首先需要的就是人材和戰士——在武林中各家各路的幫派、家族亦如是。

擁有強大的武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能把兵器威力全麵發揮的人材。

“黑麵蔡家”向善於製造“武器”,這次他們的構想:是把人和武器合一,成為一種至強大的武器。

可是,隻要是人,就有私心,有時會怕死,有時有野心,還有各種欲望的引誘——可是兵器本身卻不會背叛它的主人。

不過,兵器卻不會自行發動攻襲、保衛主子。

這個兵器世家的意念是:將人性完全泯滅,混合獸體,造成一種既堅強而又凶悍、既忠誠又無思想的“怪物”,既是“兵器”,也是“人材”,全不必擔心它會逆反(因它無思想),又可終生操縱之(因它的七情六欲俱給閹割了),豈不是盡善盡美矣!

黑麵蔡家雖然有這種構想,可是,他們卻成不了事。

他們的掌門人“黑煞神”蔡大白,幾次進行這個計劃、都慘遭失敗,原因有幾個。

一,“黑麵蔡家”還不能算是武林中極強大的家族(因此他們才想藉創研新而威力強大的武器以求出類拔萃),他們一有異動,即遭別的幫派和家庭幹擾,乃至攻擊,“黑麵蔡”一直不敢明目張膽,也不能輕舉妄動。

二,他們家族地處富庶繁榮的閩粵之地,受到各路各派的監視,就算朝廷和刑部對他們也不放鬆,他們如果放手大搞,隻怕內外受敵,黑白兩道,會一齊聯手製滅他們,何況,在財力和人力的資源上,他們也十分匾乏。

三,製造這種武器,成則興家壯大,敗則成千夫所指,身敗名裂。“黑麵蔡”一家主事者,都覺得“承擔”不起這種動輒讓人冠於“千古罪人”的計劃。

四,“黑麵蔡家”對這“武器”還未完全能翻造成功,甚至還不能完全駕禦和掌握。

不過,他們有的是製造“古怪兵器”的豐富經驗,以及匪夷所思的創意。

這個消息卻讓“一言堂”堂主孫三點得悉。

他也要大展鴻圖,壯大“神槍會”,使“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的名頭,能把“蜀中唐門”,”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靂堂雷家”、“老字號溫家”、“太平門梁家”、“四分半壇陳家”、“下三濫何家”、“飛斧隊餘家”全給壓下去,隻他孫家“一枝獨秀”。

可是,光憑孫家目前六大分堂的實力,他自知還辦不成這一點,於是,他便暗中與蔡大白“黑麵一族”合夥,以“神槍會”的人力、物力,以亦位居東北偏遠之地的利便,進行了製造和培植“人形蕩克”的“大膽計劃”。

在這個計劃未成事之前,他們不但要瞞住武林同道,還要避開官府的注意,更且要將絕大部分“神槍會”的成員,尤其是“正法堂”的人,蒙在鼓裏。

原因是:這計劃太“傷天害理”。首先要“犧牲”不少本來是“正常”的人,將之“獸化”,用野獸的五髒、乃至部分的腦髓與“原人”混合,將“他們”的服從性和戰鬥力大大加強,但又沒了“人性”、“私心”和“思想”。

——這樣,“人形蕩克”便自知效忠,驍勇善戰,嗜血好殺,不擇手段,但又不會背叛為私,遂而成為最:“趁手”最具“威力”,最“靈動”而無“後顧之憂”的“兵器”!

但這樣作法,實在有傷天和。

——好好的一個人,忽然成了非人非獸的“武器”,泯滅人性,成為工具,任人奴役,為武林正道所不取。

一向主持公道,主掌正義的“正法堂”,如果知曉底蘊,必然會大力反對這個“自私自利”的計劃!

可是,為了“神槍會”的將來和前程,“槍神”孫三點毫不猶豫便作了這樣的決定。

製造“人形蕩克”。

要不,就給弱肉強食的武林吞噬。

“一言堂”擁有“神槍會”最強大的軍事實力,“拿威堂”則是“大口孫家”高手的大本營。秘技的集訓地,孫三點要進行製造“人形蕩克”計劃,必須要這兩大分堂的支持。

這點並不算太難。

因為“一言堂”堂主“挫骨揚灰,灰飛煙滅”孫疆和“拿威堂”堂主“青龍偃月槍”孫出煙兩人既是同一家人。但也是競爭對手,更是仇敵——然而兩人都有誌氣,有野心,而又好勝,喜功,同時十分維護家族。

孫三點就利用這一點,讓這兩堂的主事人為爭取這項重任,為這家族爭一口氣,而搶著製造“人形蕩克”。

在這種情形下,誰也沒有怨言,誰都沒有顧疑,隻一心一意,要趕在競爭對手的前頭,成功製作出一隻“完美的”人形蕩克來”。

——隻要有一隻“蕩克”成功了,其他的“蕩克”便會逐漸改良,然後,“神槍會”便會“人”強勢壯,大口孫家獨霸武林,已屬必然,隻爭遲早。

孫三點知道,一旦其他分堂知曉這計劃,必定大力反對.所以他也決意隱瞞,隻需“拿威堂”孫出煙、孫拔河、孫拔牙三父子秘密進行,“黑麵蔡家”方麵,派出了副掌門人“死神引弓”蔡英中去暗裏相助。“一言堂”方麵,也由孫疆秘密督工,加上孫子灰和公孫揚眉的鼎力協助,“黑麵蔡”也派來了第一高手“伏吟神劍手”蔡襲邪名為協力,實為監督,

所以,這計劃,“神槍會”其餘三大分堂:正法堂、安樂堂和得戚堂,並不得悉。“一貫堂”中有三大元老,其中也隻有“魔消道長”孫尋尤背後大力支持孫三點,其餘的“半邊臉”孫破家及“重色輕友蠻菩薩”孫怒娃,都給蒙騙了。

不過,開始那一大段時期,“人形蕩克”的製作,並不成功,

而且還是非常的不成功。

“製造”出來的“人形蕩克”,不是因為給磨滅了人性而致全無靈性,連豬狗都尚且不如,就是太嗜殺暴戾,莽烈得難以控製,不然就是畏縮膽怯,贏弱不堪,把好端端的“人”和凶巴巴的“獸”,合並交揉成一隻“四不像”而又毫無用處的“垃圾”。

這些不成功的“產品”,一隻好將之關在地窖、牢籠裏。任其自生自滅,或索性灌水放火,將“它們”一舉消滅,以免現世。

“消滅”的方法,異常殘忍,也非常冷酷。

孫疆開始本也並不熱衷。他隻去爭取孫三點對他的信重以及熱衷跟“拿威堂”鬥。

鬥智。鬥力。鬥功夫。他要比一比,看誰先拔頭籌,成功製作出一個“完好的”人形蕩克。可是後來都不是了。“製造人形蕩克”這件事很奇特,它好像是一種藥;一種遊戲,像賭,又像嫖,也像吸大煙般的,從伊始隻好奇淺嚐,到飲鴆止渴,沉淪下去,萬劫不複。

孫山君是愈幹愈認真。

愈製作愈上癮。

甚至是愈遇失敗,愈要成功。

他後來是欲罷不能,而且,他的脾氣也愈來愈暴躁,到頭來簡直是人心大變。

幾乎完全成了兩個人。

這好比是苦因得苦果:一種壞種子種下去了,自然得出來的是壞的樹,敗壞的果實。

山君製作了許多“失敗”了的“人形蕩克”:也就是說。他用折磨的方法,“處死”了許多無辜的人。

這樣子的“作孽”,他也是意識到了,因為無以自拔,所以他更加變本加厲,獸性大發。

想來,在“拿威堂”的“天地人三槍”孫出煙三父子,亦如是,不例外。

不少的“人形蕩克”製造出來了,但隻是一群毫無“用處”的“人形獸”,隻好一一將之摒棄,摧毀,就像花開了就要謝一樣,不調的是那一顆“生生不息”的心。

孫疆矢誓一定要製作出一頭“像樣的”人形蕩克來。

不過,無論他再怎麽努力,也隻能製造出一具具如同“活屍”般的“人”來。

——許是:“蕩克”在古羌語的意思就是:活死人的意思,所以,不管他們怎樣努力,得到的都隻是行屍走肉。

離開“理想”(一是殺傷力奇大的人形武器)還遠著呢。

直至“山君”遇上了公孫揚眉,並得悉他在“安樂堂”內學得非常豐富專業的醫藥常識。

“安樂堂”是“山東神槍會”經濟支柱,由公孫自食帶領的經營對象主要是:藥材。

東北本就是產名貴藥材的聖地。

公孫揚眉從藥商、參客那兒學到非常高明的用藥知識。

孫疆於是以他答允將女兒許配給公孫揚眉為“餌”,讓他參與製造“人形蕩克”的事。

雖然公孫揚眉初時隻是“盛情難卻”,勉為其難的敷衍一下,可是,不旋瞳的他跟孫疆一般情形:

對此項工作“上了癮”!

於是他作出了“改良”,並“奉獻”了他對醫理上的精見,用了一些藥,配了一些方,居然能扭轉乾坤,慢慢、漸漸,終於、突然,“製作”出一隻“成功的”人形蕩克來了!

畢竟,公孫揚眉跟孫疆在製造“人形蕩克”一事上的“過程”是十分近似的,但其“下場”,還是到底不一樣。

很不一樣。

也許,這是因為公孫揚眉接受了孫搖紅的規勸之故,或許,公孫揚眉從頭到尾都沒有因而喪失本性,失去本來麵目之故。

孫疆就不一樣了。

他沉淪了。

——這件事就像賭博或嗜毒一樣,開始隻是小賭怡情,而後動了真火,愈賭愈火,愈輸愈多,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人也開始蛻變了:變得指天罵地,廢餐忘寢,心存僥幸,不罷不休,而致成了一個“賭徒”.甚至失去了“人”的本質,成了“賭鬼”了。

正在沉淪的人見不得人上岸。

——誰要是在此時“上岸”了,就像是做了“出賣”他的事情一樣,他會拉他下去,跟他一並墮落,永不超生。這才甘心。

上癮,可以使人渾忘一切,悉力以赴,精益求精,專神貫注。——可是,如果“上癮”在壞事上,那就萬劫不複,永墮淵蔽了。

所以,人不分好壞美醜,隻看他做了什麽事,多幹壞事的,是壞人;多行善事的,是好人,當然,人多是有好有壞,不盡是好,也不完全壞的為多。故爾,要是人發了達,因為他是殺人放火。開賭貪汙而“功成名就”的,這種人,再富貴成功,我們也不佩服,仰慕。有些人,心存善念,盡其所能,去幫人助人,扶貧濟弱,盡管隻是一個平凡人物,並無赫顯功名,爵位富貴,我們一樣當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值得尊重敬仰。

不錯,花開開就要謝了。

但是,世間畢竟有些花是開了就下會調的。

它就在人的善念裏。

——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裏。

那一隻(也是第一隻,也可能是最後一隻)製造“成功”的”人形蕩克”,就是日後人們稱之為“山梟”的鐵鏽。

那是萬中無一的成功。

它本來沒有名字,但由於它有鋼鐵一般的軀體,可以承受任何人類與野獸都承受不來的打擊,因而人稱之為“鐵”——不是姓,而是形容——正如鐵手一樣,隻不過,“鐵手”真的原來姓“鐵”,名遊夏。

製造”它”,真的是十分不易,過程屢有困難,所以“它”的模佯跟所有”不成功“的人形蕩克一樣:醜,而且全身染有斑斑紅癬,就像鏽蝕了一般。所以“神槍會”的成員就叫他為“鏽”。

故此,“鏽”也是形容——全名是“鐵鏽”。

它力大無窮,凶猛殘暴,但對孫疆唯命是從。

“神槍會”正需要這種人材(不,應該說是:“武器”〕。

鐵鏽出現之後,“一言堂”內許多反對孫疆“所作所為”的聲音,開始逐一消失。

——那些人,不是無故暴斃,就是遭受淬襲,或忽然銷聲匿跡,從此不見於茫茫江湖。

不光是在“一言堂”內,但仍隸屬於“神槍會”中的“反對者”,也一一離奇死亡,死相令人慘不忍視。

甚至連不屬於“神槍會”中的東北武林派係裏。有任何人對“一貫堂”、“一言堂”和“拿威堂”表示不滿或對抗助,其結果也大抵一樣。

不過,鐵鏽雖然孔武有力,但卻似乎並沒有賦予同等的“智慧”,以致它雖凶狠勇猛,可是,對“主人”的命令卻隻知服從,不懂反抗,就算是責打淩辱,它也一樣俯首承受。而且,也沒有任何要求,它屢誅大敵,常建奇功,卻吃的是腐爛肝髒,睡在牛棚豬窩間。

看來,主人要是光火起來,一刀把它宰了,它也隻好白死了,死得連一頭畜牲都不如。

所謂“主人”,就是孫三點、孫疆,孫子灰、襲邪、公孫揚眉這一幹人。

——當然,公孫揚眉這“主人”的名義,也隻擔當到他向“山君”,“槍神”等提出異議為止。

有一次,孫子灰發現它窩在“緋紅軒”的花叢裏,埋首不知幹啥。孫子灰大聲嗆喝,叫它站起來,這才發現它滿咀鮮血,原來它正在啃吃著一個人,那人就躺在花叢裏,已給它咬齧得腸穿肚爛,腦袋也隻剩了小半身。

那是:“拿威堂”來“一言堂”作客的“貴賓”,”怒神槍”孫拔河的屍體。

這下可乖乖的不得了!

“山君”孫疆幾乎沒把鐵鏽活生生打死,但也打得它七殘八廢,用鉗子把鐵鏽的手指一隻一隻的鉗下來,還叫它自己吞食下肚裏去——當時,若不是公孫揚眉力阻孫疆等人下殺手,可能這鐵鏽就要當場給毀了!

它隻鳴鳴叫嗚,默默承擔。

誰也不明白它為何要殺孫拔河。

準也不知道它如何能殺孫拔河——孫拔河是東北有名的“一槍人辟易,二槍鬼神怒,三槍天地變”的“花花大歲”,此人兩手三槍,雖然容或名過其實,但也不致於怕沒聲息的就喪在鐵鏽手中,頭首給砸個稀巴爛,下盤給啃得連股骨都隻剩下指甲大的一小撮。

在死屍旁,開滿了紅花。

開得很盛。

事後,大家對鐵鏽的“戰鬥力”更刮目相看,同時,對他的殺傷力也起了戒心,更加嚴厲防範。

這件事到頭來還得央“槍神”孫三點出來擺平。

孫出煙喪子,自然忿忿不平,但得悉可以共享“人形蕩克”的研究成果,加上孫疆付出可觀的賠償,也隻好不了了之。

不過,搖紅卻聽見孫疆對公孫小娘是這樣說的:

“讓那畜牲宰了那小王八蛋也好!”孫疆說得還有點洋洋得意,“他們什麽:“一門三神槍,父子一條心”。而今,先幹掉一個,管他死的不明不白,少一個好一個。”

可是,在人前,他表現得憤怒欲狂,要活生生打殺“山梟”——要不是當時“人形蕩克”是成功的造就了一個“鐵鏽”,而且還沒有後者繼來,那麽,山梟恐怕就逃不過這一場死劫了。

就連公孫揚眉說情隻怕也無用。

大家都不明白:為何“試驗”隻一次成功:

隻有一個“鐵鏽”。

——要是能製造成千百個“山梟”,那還了得!?不管是“神槍會”還是“一言堂”,早就雄霸江湖,冠絕天下了!

另一種情形也使人對鐵鏽更加“另眼相看”:

那是它斷了的手指,本來己給打得皮破肉綻,負傷的地方不多時卻一一肌骨重生,斷指複長。

——“人形蕩克”竟有這種類似蜥蜴斷層,脫發複生的奇特能耐!

這使得“人形蕩克”的“價值”和“分量”更受大家重視。

——隻要完全製作成功,並能大量製造,那就形同擁有強大的軍隊,最厲害且不死的高手了。

這消息,令原就跟孫三點交好的東南王朱勵父子,以及太傅王黼,都十分關注此事,丞相蔡京,更有意納通家之好,一再催促搖紅下嫁相府與一言堂聯為姻親。

不久之後,“山梟”又遭受到另一次“責打”。

這一次“遭罰”的原由,雖遠不及前次重大,但相媲之下,卻十分荒誕。

因為原因竟是——

搖紅的閨房裏,不見了一物:

笙。

那是搖紅姑娘心愛的樂器。

她遍尋不獲,幹是發動了大夥兒去找,結果(這次是給公孫揚眉發現的),居然在鐵鏽那張布滿鏽釘和排泄物的“床”上,找到了:

但卻給壓壞了。

這是可以想像的:這佯一口精致的樂器卻落在如狼似虎、撕獅裂象的“山梟”手裏身下,哪有不砸個稀巴爛的!

隻不知它為何要“偷盜”搖紅的笙。

這一次、可連公孫揚眉都光火了。

他再也不阻上他人“揍”鐵鏽。

孫子灰狠狠的揍它,還加入了孫拔牙,為報兄仇,更拳打腳踢,以“誰能夠讓這畜牲感到最痛”為競賽。

要不是搖紅及時過來阻止,他們早已把鐵鏽折磨死了。

搖紅挺身護著山梟,甚至貼俯在“它”的身上,好讓這些瘋狂的同門住手。

孫子灰本就為討好搖紅而造作,見搖紅維護它,也不甚了了。孫拔牙垂涎搖紅美色己久,也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

搖紅當然要保護鐵鏽,其實也不為什麽。

她不知道鐵鏽為何要盜走她的笙,還擺在它睡覺的地方,以致一口好好的笙,變成一堆又破又爛的管子(雖然也明顯的看得出來,山梟曾試圖將這些管子重新給合在一起,但也顯然失敗,還愈搞愈糟,越補救越是糟糕),但她始終認為,不管它是人是畜牲還是怪物,他們都不該打它,至少,不該如此不當它是人的折磨它。

她也是因為這樣,再也不能忍受“一言堂”裏的暴行,不能眼見“神槍會”再大事“生產”這種“人形蕩克”,旦不想再看見好好一個堂堂一名男子漢大丈夫的公孫揚眉,竟也參與這種勾當罪行。

所以她才要跟他攤牌:

勸他。

勸他的結果是:公孫揚眉從此銷聲匿跡。——雖然也曾在遠距離下亮了一次相,但相見恍如不識。

接下來的是,她遭受軟禁,襲邪出現,公孫邀紅也一去無回、人形蕩克漸次增多(但在“質素”上,恐怕要比鐵鏽還差多了),後來,連她的娘親公孫小娘也沒了消息。

遭受幽禁的搖紅,隻有丫鬟小紅相伴。

這樣熬了二十多天後,對外界的一切都斷了訊,搖紅終於忍耐不了,她在一個暗夜裏,又試圖闖出“緋紅軒”。

這一次,她成功了一大半。

因為那些“人形蕩克”雖然殺傷力可怖奇矩,但卻很笨,行動也過於魯鈍愚駿。

所以她以聲東擊西、陳倉暗度之法,引得把守在“緋紅軒”外四‘隻”人形蕩克轉移了視線,她也成功的逃了出去。

隻可惜,他並沒有立即離去。

她還是關心她的娘、公孫揚眉、邀紅這些人的安危。

所以,他稍為猶豫了片刻,就悄沒聲息的潛入“九鼎廳”去,探看這”一言堂”重地,有沒有她所關心的人之下落。

結果,她的行藏暴露了。

發現她的人,若不是突然向她出於,她還真沒能發現。

那人大概已追蹤她好一段時間了,但始終不為她察覺,其原因是:

她以為她經過的是一根柱子。

結果那不是柱子,而是一個人。

她也以為她躲在空鼎的後麵。

原來那不是鼎,而是一個人。

她還以為前麵是一座假山。

當然那不是山,卻仍是這個人。

這個人,不是誰,正是近日在”一言堂”裏逐漸坐大,已位居要津的“山鬼”襲邪!

遇上了這個人她沒辦法。

——不但沒辦法招架,簡直是沒辦法做人了。

因為這個人不但在三幾招間點倒了她,還三兩下便剝掉了她的衣服,三兒個起落便把她持到”深水窖”那地窖去,二活不說已找了個幽暗的高處,就在那兒,他扒下了他自己的褲子(甚至不脫衣衫),便用另一種”槍”刺進了她的下體,當她感覺到“恥辱”和“疼痛”同時發生之際,襲邪的一切動作,才又緩慢了起來,甚至可以說是優雅了起來,絕對看得出他是,在盡情享受每一分、每一刻、每一下子的**,而且是正在盡情捏弄搖紅那冰清玉潔美麗如凝脂的胴體。

他是在黑暗裏看著她幹的,幹時眼神灼灼、目力炯炯。

對這件事,搖紅隻有感覺到恥辱和痛苦。

在這一刻,搖紅也隻有恥辱,以及痛苦。

但這還不算恥辱。

也仍不是真正的痛苦。

天大的痛苦是:

他幹她的地方,是在那深入地底的齷齪幽暗之地,那地方不但潮溫,而且腐臭,搖紅一麵給襲邪享受他的強暴,她不能動彈但隻能抽搐的肢體,還常給一些類似蚯蚓或蛆蟲之類的“事物”爬過,隻一“條”甚至攢入她的左耳孔裏,就像另一隻粗而韌的**要在她耳朵晨身精方才甘休一般。

這還不打緊,在襲邪忍不住要濃重呼息之際,地答底層的幾盞青綠色的火把忽然點亮:照亮的不是牛頭馬麵、閻王鬼判,而是她所熟悉的人——

爹和娘。

搖紅張口欲呼。

但叫不出。

襲邪不僅封了她的穴道,也點了她的啞穴。

可是他仍看得見,聽得到。

心裏也明白。

下麵的,的確是她的爹和娘,還有七八隻“七零八落,破破爛爛,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人形蕩克”。

那不是森羅殿,也不是幽冥府。

她爹爹仍活著。

都比閻王還凶,比判官還悍,她所看到的,比十八層地獄拔舌剖心上刀山下油鍋還怵目驚心。

她真希望見到的不是真的——那怕真的處身於閻王殿、鬼府地獄裏,都比真實的好。

因為她看見她爹爹山君的同時,也見到了她的娘:

公孫小娘。

——她死了。

公孫小娘死了。

死得赤條條地,給人割而食之。她白嫩嫩的肉,給人節節、一塊塊的拗下來,斬下來,鮮血淋滴的噬啃著,嚼食的人還發出喀呲喀哧的刺耳聲響。親自把她逐件砍開剁碎、分予一眾“人形蕩克”啖食的人,便是她的爹爹孫疆。孫山君自己也吃得怠興風發,惡形惡相,大快朵頤,了無忌憚。

對搖紅而言,這一刻,觸目都是鮮血的血,心中卻修痛無比——那好比是一場水生的酷刑,劫劫不休,綿綿不絕,對她和她母親而言,皆如是,抉如斯:

這是地獄?

不,人間?

——隻有人間才會發生這種比地獄更殘酷的情境。

這是人間。

不,地獄。

——如果人間也發生這麽可怖的事,又何異於身在地獄?

搖紅想叫。

嘶叫。

可是她叫不出。

她想嘶嚎是為了她自己目前所受到的屈辱,也是為了要呐喊出她看見母親所遭受的夢魘。

但一切都徒然無功。從此她恨絕了武功,尤其是點穴手法。就是因為有武功,才有點穴製脈手法,才令她飽受侮辱。慘遭**,而且不能動彈,無法呼叫,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知是誰,發明了武功,又練成了武藝,還創造了封穴這回事,使她落此下場。就在這樣一個幽暗、陰沉、潮溫、到心的角落裏,她給人強暴了,還在這幽昏的火光中,同時看到她那給剝光衣服的母親,竟給她那瘋狂的父親大肆切割肢解,與一群禽獸不如的妖物,分而啖之,而她隻能情急,卻完全不能做任何事去阻止、去抗議、去殺死敵人、仇家或自己!

那如同一個極刑,而且還是是生生的水劫。

當襲邪一陣抽搐,他在極享受時,喉頭裏發出一種極奇特的僵鳴,終於他靜止下來,再抽離了她的身子,穿上了褲子後,令她更驚訝的是:對方並沒有畏罪遁走,而是施然的走下去,會合了她的父親。

那個邪裏邪氣的人,在她父親耳畔,說了幾句話。

然後,山君就突然抬頭。

舉目。

目光如電。

像鷹。

像梟。

但不像人。

就在那一刹間,她就已經覺得:她父親跟那些“人形蕩克”已沒有什麽分別。

也許,唯一的分別是:那些“人形蕩克”是受命於他,而他而聽命於汲滅人性、瘋狂、乖逆倫常的意旨。

那到底是誰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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