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震關東

第四章 吃花的少女

“飄紅手記”分上中下三篇。上篇“曉紅”,寫的多是搖紅女兒家的心事,一並勾勒出他的愛戀和家世。中篇是“慘紅”,局麵急轉直下,搖紅墮入了撲朔迷離永劫不複的慘境。第三篇是“怒紅”。“怒紅”是記述悲劇發生之後的情形。三篇中,以“曉紅”最輕鬆、愉快。“慘紅”寫的最長,“怒紅”卻是最短,隻三數頁,以未了幾頁,卻突然中斷,不知是因遭逢意外而下寫了,還是心情太過悲痛寫不下去了,或是已經寫了,但卻讓人給撕去了……

她沒有死。

起初,她不死,是因為她要活著,等她所想念的人出現、口來、替她恨仇。

這些人是:公孫揚眉、公孫小娘、公孫自食、孫巨陽、公孫邀紅……她甚至夢想過或有一天當年主持“神槍會”的老族長長孫飛虹會回來替她平反複仇。

等待是漫長的。

忍耐會不會像那肥皂的泡,漸漸漲大,飛得愈高,到頭來還是得要爆炸和幻滅——而它繽紛斑爛的色彩隻是它的憤怒?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花開開就要謝了。

而她的等待永無結果。

她等的人都沒有出現。

都沒來。

她的人還活著,心卻死了。

她等得園裏的花兒也謝了——所以她在等待另一個目標:

另一個奇跡。

她要逃走。

她一直給看守著,無法逃走。

所以她要等一個機會。

他終於逮著了一個時機。

雖然她從未想到:

——這,竟會是她的機會!

固然她也意料不到:

——它,居然有一天成為她的“希望”。

機會來的時候,常會以各種麵目出現。正如“貴人”一樣,有時候,”他”打扮成一個嚴師,或是一個諍友,甚至是一個惡棍,或是一群不速之客,但到頭來,他們的出現,他們的話,或是他們所作所為,對你而言。還是有利的,在某個程度上,他們就是你的“貴人”。

“機會”也一樣:有時,它出現的時候,是一個”危機”,有時候,是一個考驗,有的時候,甚至是一個“劫”。

——但沒有“危機”,哪有轉機?去掉危險,那就是時機:機會,往往躲在危境的後麵。

那次孫疆來的時候,所帶來的消息,也是一樣。

他斥喝逐走了小紅。

然後搖紅又得麵對孫疆的**。

可是,這一次的情況,分明很有點不一樣。

“山君”依舊如狠似虎像猛獸,一點也不憐香惜玉愛女人——對他而言,女人,隻是他泄欲的工具。

他的性情暴躁,動作暴烈,連孽根子也驚人的粗大和粗暴,女人承受他的凶殘暴行,簡直是求死欲死卻死不得死不成的痛苦萬端、羞憤無比。

但這一次,山君卻雷大雨小、有頭威無尾陣。

看得出來,他是更躁烈了,毛躁得簡直像熱鬧裏炒焦了且加了辣的豆子,但又無處可泄,火上了頭,還加了油,又不能燒起來,到頭來卻是不舉收場,垂頭喪氣。

——他一定有事。

果然,在事後,孫疆很泄氣的問了一句:

“你到底要不要嫁給蔡折?”

這問題使搖紅一怔:嫁給蔡京的兒子?她以為這事永不會重提。

——山君對她做了這種事,怎會讓她嫁出去?何況,對方還是當朝宰相的兒子?

她沉住了氣,間:“我現在還嫁得出去嗎?”

“呸!”孫疆恨恨的咋了一口:“那龜兒子見過你一麵之後。就一直忘不了。王八羔子!我要是一口拒絕,他們就要我即時交出‘人形蕩克,的製造秘方來……。”

搖紅靈機一動:“可是,人形蕩克還沒成功?”

山君更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就算成功了,這是我的心血,我們也不拱手予他!”

搖紅附和地道:“這個當然一那隻有把我先獻給他兒子了!”

孫疆惱火極了:“去他***熊!要是我不,他們就說我故意推搪,說不定,就會派人來刨我的根,掘我的底兒!”

搖紅故意道:“可是,以爹和‘神槍會”的實力,大可與他相持,至少,在東北武林,教他們入不得雷池半步呀!”

山君一發勁兒的搖首:“那可不行。蔡元長父子,權傾滿朝,是得罪不得的人。開罪了他,在朝在野,教沒個立足處。何況,我們神槍會一旦製造人形蕩克成功,還要稱霸武林,號今天下,在朝廷若無蔡氏通關,隻伯還是成不了大事!為這件事而先讓姓蔡的那一夥人顧忌,太不智了。”

“太不智了!去***!”他又怒罵了一句,罵一句,他就用力在他筋肉貢布的手背上,一捏,捏下一塊肉來,那肉團就往嘴裏一丟,剩下的傷口正血肉模糊。

他每掐下一塊自己的肉時,就像掐死一隻螞蟻:每咀嚼一塊自己的肉時,好像咬死一隻虱子。

搖紅不覺頭皮發炸,卻又聽她父親罵噸道:“***!太不智了!”

搖紅心下登時有了主意,“那爹打算怎麽辦?”

孫疆突然望定她,問:“你說呢?”

這次,他從他的大膽上攥下了特別大快的肉,丟入嘴裏去,咬得狠狠的、恨恨的,就像那塊肉正向他的臼齒作擊反擊。

搖紅知道這是生死關頭,便呢聲試探道:“不如拖著他吧。”

山君一口吞下了那塊肉:“拖不下去了——蔡折率人已赴山東,指日便到。”

搖紅立刻堅決地道:“我才不嫁給他呢——我……舍不得爹。”

說了這句話。搖紅直想嘔。

可是不能嘔。

決不能。

山君又瞪住了她半響,她像要兒她臉上刮出些什麽似的,好一會,才咕噥了一句:“他來了,人形蕩克還是你,總要有個交待。你著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更不好辦了……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我會跟你想想辦法——去他娘的蔡折那種小鬼。成不了大器,若不是看他老子的份上,兩百個來老子都閹了醃了吃去!”

然後他撫著搖紅說:“難得……你一片孝心……別怕,你不像你娘,老子事後,一定有你好處,不虧待你!”

搖紅趁機提出:“我有個要求?”

“要求?”山君掃把眉一豎。

“我這兒很悶……”

“悶?”山君用力的盯住了她:“小紅不是陪你嗎?”

“有機會……如果爹允許的話——”搖紅大著膽子道,“我想有時可以在院子裏走走。”

“隻是院子?”

“嗯。”搖紅一點也不猶豫。她知道這時候一旦稍有猶豫,後果就不堪設想,“有時我想種種花。”

“種花種草,這個可以。”山君突然誇張地咳笑了起來,還用手在她**上兜了一把,褻笑道:“好吧!”

然後他突又爆出了一句:“操他狼的!太不智了!”又狠狠的刮下一塊臂肌丟入血盆大口裏去。

於是;搖紅就給允可能在“院子裏走走,。

“緋紅軒”裏,當然布下看守她的人。

這些人,有時候是襲邪或是他的部下。

有時候是孫子灰和他的親信。

有的則是“山君”身邊的幹部,倒如孫尖、孫酸、孫刻、孫薄。

偶然,有時,都是“人形蕩克”:

——那隻妖怪。

人稱“山梟”的鐵鏽。

隻有搖紅心裏知道。

“那的確是隻“怪物”:一隻會流淚的怪物!

那次,搖紅跟山君談過話後,山君認為她“聽話”,甚至以為他已改變了態度——但對她而言,是十分惡心的一件事。

那場“對話”之後,她便可以到花圃裏走走。她這時想吐,卻吐不出。她隻有吃花。擇大的、豔的、紅的、開得最盛的花,一口日的咬,一口口的吃,一口口的吞下肚裏去,這才一時勉強鎮住嘔吐的感覺。

這之後,她養成了一個習慣:

吃花。

跟孫山君那一次對話之後,搖紅分外感覺到兩件事:

一,自由了些。——山君同意讓她“到處走走”,看守他的人,也時有調換。要是襲邪那一班高手:“孫家大口組”(孫咬、孫齧、孫啖、孫啃、孫嚼等人)來監視她,她便寸步難行。奢是孫子灰“孫門在食組”那一班人(孫味、孫鹹、孫甜、孫苦、孫辣、孫淡等高手)。那還較為“輕鬆”一些。至於那“人形蕩克”鐵鏽,也有一組“妖怪”(看來都比這“山梟”的資質更鈍、更不似人,但“外形”卻好看些、端正些、更“像人”一些了)由他調度——隻有在這一班“人”的值守之時,搖紅才算好過一點。

二,危機更甚。——甚至,那是殺機。搖紅有一個直覺:蔡折快要來了,山君為了不想“東窗事發”,極可能要殺她滅口。幸好,那一次,她應付得法。

但危機並沒有過去。

危機更近了。

且轉為殺機。

也許,孫疆是見她聽話,才沒有即下手殺她。讓她多些自由,可以走動,不二定是好事,或許,山君還有一線良知,未曾盡喪。讓她在死前好過一些。不過,蔡折遲早將至。一旦來了,她就要麵對這個出了名無行的紈絝子弟,也要麵對這件醜事:就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會守口如瓶,山君為咐要相信自己,給她這麽一個機會?蔡折要是知道,必會驚動蔡京,蔡元長權傾朝野,他再貪婪**糜,翻雲覆雨,罔顧道德,穢妄自恣,但一旦是他兒子遇上了這種敗壞倫常的事,他追究起來,“神槍會”隻怕就得要翻天覆地了。

看來,山君的還未決定痛下殺手,但遲早也要下毒手了。——或者,要留她活命,吸引蔡折前來,到底有何用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現在她不能求死。

——因為仇人是想她死、要她死。

她既不能求死,便求生。

求活命。

她要活著看見那些敗壞、腐爛、墮落的人礙到報應。

她愕惶無主,小紅卻常給調走了,暗夜裏,她忍不住傷悲,忍不住要飲泣。

她在花間哭泣,一隻手搭在她的發上,這嚇得她跳了起

月下,那是一張醜陋至極的臉。

搖紅恍錯間以為:爹終於要下殺手了。

可是,那張醜臉一見她受驚嚇,險肌完全扭曲,像要比她還更駭怕、更痛苦。

他搖手扭頭,手忙腳亂,也手足無措,顯然不想她受驚,伯她害怕,但又不懂如何表達,隻知捶胸頓足。

搖紅這時卻看到一個奇景:

他呀呀嘶聲,說不同一句像樣的人話,五官倒錯,皮綻肉爛,恐怖駭人,可是,隻有一雙眼睛(有一隻已幾近瞎了一樣)但卻露出一種令人不可置信的溫柔來。

那是誠意。

——不,不止是誠意,而且是誠意的關懷。

極誠意的關心和關切。

——他是來“安慰”他的。

搖紅心中一動。

難道“它”也通人性?

那“妖怪”竭力要使她鎮靜下來。她就聽它的話,勉強使自己鎮定下來。

那“怪物,好像很高興。

高興得還淌出了眼淚。

這使搖紅想起:“它”曾因聽笙而落淚的事。

——莫非,她的機會在這裏?這事情?這隻“怪胎”的身上!?

於是,她大膽的去嚐試做一件事:

她自房裏找出了笙。

她吹笙。

那一曲叫做“飄零花落”!

那“怪物”居然乖乖的坐下來,聽音樂。完全陶醉。且眼中發了紅光。

兩點紅。

奏完了音樂之後,山梟顯然很感動,也很激動。

他好像咿咿呀呀的想說什麽,要說什麽,但搖紅聽不懂。

那一晚就到此為止。

她回“緋紅軒”去,和衣躺在**。

她知道山梟正隔著窗和簾子,一夜注視她。

那一夜,搖紅思潮起伏不已:

“它”是人,還是獸?

他如果有感覺,有人性,會不會同情她?或者,他是不是已在暗裏支持她?

他如果在支持她,有什麽目的?其目的是不是跟襲邪一樣,要得到她的身子?

她如果逃走,他會不去抓她、殺她、通知山君和大家?

他是不是殺公孫揚眉的凶手?他是否生吞了娘親下肚?她該下該趁他疏於防範時殺了他?

她想到這裏,心裏頭燃起了希望之光:

至少,她有了報仇的希望。

——殺了他,使可以替揚眉報仇;殺得一個是一個,報的一仇是一仇;仇人死一個,便少一個。

第二夜,山梟又來看守她。

她依舊把重大的事都記在“飄紅手記”裏,山梟就在她身旁,默默的等她寫完。她記得告一段落之後,就奏笙給他聽。

他又是聽得很享受。

聽完了之後,他又把醜腦袋埋在他的毛手裏,很痛苦似的回味著。

搖紅趁時做了一件事:

走!

她翻後而出,逃!

她身法好。

輕功高。

她逃得很快,走得很俐落。

但沒有用。

無論她再怎麽逃遁,如何施展輕功,都有一隻又粗又鈍又笨拙又醜陋的怪物,不即不離的跟在她後麵。

隻不過,它不叫,也不喊,就不出手阻止她。

她很快便知道:她逃不掉。

這怪物不但輕功也極好,而且,隻要一動手,她就礙躺下。

於是,他知機的往回跑。

回到了“緋紅軒”。

山梟仍看著她,眼神仿佛有一種不可思議、令人發噱的溫柔。

搖紅絕望了。

但另一個希望卻點燃了起來:

既然逃不了,她還可以做一件事——

殺了他!

又一夜,小紅不在。

最近,小紅常給召了出去,搖紅授意她趁此打探“一言堂”裏的動向,以及調班布防的情形!

她還托小紅盡量把“山梟要挑戰四大名捕——尤其鐵手”的消息傳出去、傳開會,她要設法吸引他們前來,並要小紅設法聯係“安樂堂”的人,還打探孫巨陽的訊息。

那一夜,在花前,月下,她要做一件事,為揚眉報仇。

殺山梟!

一若以往:山梟來了,可是遍體鱗傷,大概是犯了借事,給山君他們鞭撻吧!

一如往常,她吹笙給他聽,還起舞異清燈於月下,然而,她這回卻動了殺機。

先殺眼前這隻怪物再說!

她就在山梟聽得最入神、最感動、最陶然其中的時候殺他!

明顯的,鐵鏽似斷未料到她會殺他似的!

因為,她吹罷一曲“亂紅”,山梟一如慣常,埋首地手心間嗚咽不已,她就拔出了公孫揚眉送她的“水月刀”,微微“掙”的一響,那怪獸突然抬起了頭,臉上下淌著淚,呆呆的望著她劈下來的刀,

可是,她不管了,她一刀就祈了下去。

她不管了她發了狠她一刀就斬了下去。

——殺了他!

——報仇,

——這些家夥沒一個是好東西!

——他不是人,它隻是獸!

山梟竟沒有閃躲,也沒有避:不知道因他是太錯愕,還是太傷心,抑或搖紅這一刀砍得大快了。

一刀命中。

著!

山梟身上。血如泉湧。

熱血鮮活活、嘩啦啦的迸噴出來,搖紅看了,心都亂了。

山梟露出了白牙,長嘶,全身顫動。

搖紅心知完了,她決不是他敵手,隻好閉目受死。

忽聽“波”的一聲,一叢花樹給移了開來,一個人冒出頭來,正是孫氏“神槍會”中的“三大組(即”大口”、”大食”、“大色,、三隊各負責刺探、獵殺、保防的人馬、弟子、高手)中“食組”的“土行者”孫淡。

孫淡戟指搖紅,呱呱大叫:“你下毒手殺山梟——莫非想逃……!?”

搖紅這才知道:原來,山君不光遍表麵找人看守他,暗底裏,一直還有人盯梢。

她逃不了,一舉一動,盡在他眼底,她是他的籠中鳥,飛不出去。

她正砍了山梟一刀。

刀口很深,宣砍落鎖骨上。白骨翻露,皮開肉綻,血水一直濺噴不休,灑布在山梟恐怖的臉上。

山梟看著她的眼色,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尤其是他眼中的兩點紅芒。

淒楚的紅光。

然後,他厲嘯。

他任由血水迸濺,一動也下一動,隻看著搖紅,尖嘯淒呼,如泣如訴。

——也許,惟有狂嘯,他才能表達出他心裏的感覺吧?

那是什麽感覺?

搖紅不知道。

但她隻感覺到:

她砍了山梟,山梟不死,必定狂性大發,而她一舉一動,全讓孫子灰的親信:“土行槍”孫談看在眼裏了。她完了。

——隻怕,這次是求死不能,求生也不可得了。

搖紅握著刀。

刀光如夢。

刀意著花。

她攥著這把刀,也不知該持刀丟拚殺、還是自盡的好?

她看蒼穹,月色姣好——可為什麽她們命途多劫、噩夢不醒。

看到這裏,鐵手和猛禽突然省覺:

外麵有敲門聲。

“篤,篤,篤。”

兩人相覷一眼,敲門聲又響起了:

“篤,篤,篤。”

——來了。

——要一的,終於來了。

敲門聲很輕,甚至敲得很悠閑。

敲門的人繼續敲門。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鐵手沒說話。

猛禽也沒說什麽。

可是,兩人心裏都非常明白:

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敲門還如此淡定的,來人必定非同凡響。

“篤,篤篤;篤篤篤。”

鐵手把“殘紅”剩下的兩頁交給猛禽,道:“我去開門.”

猛禽不同意:“我去。”

“我去應付一下。”鐵手用下頷在“飄紅手記”一努:”你先讀完後麵幾頁,正寫到要害處。很重要。”

猛禽對這點就很合意:“看來,保護這手記,就是破案的關鍵,同時也正是證物。”

鐵手微笑道:”所以,保護證物也是很重要的事,是不?”

猛禽甩了甩後發,“放心,這裏麵有好些無辜的性命作代價才換取的血淚字句,我決不讓它落人他人手裏。”

“那你先看完它吧!”鐵手長舒了一口氣,長身道:“我去開門迎客。”

他不讓第五次敲門聲響前,便已打開了門。

陽光,照了進來,耀眼生花。

庭院朝陽向東,正好灑滿了陽光。

鐵手深深吸了一口氣。

——現在已是上午了,陽光驅走了曙光,葉特別油綠,花特別豔紅,然而山上呢?山下的人,常常會以為山下媽然陽光滿地,那麽,高山上陽光定必更熙照遍灑了。這大概是個錯覺吧?如果是,為什麽鐵幹抬首望去,隻是阿爾泰山峰上沉浸、籠罩著蒸騰的霧,令人滿目蒼茫下已?

——在山上亡命的那對男女,心中陽光正好?還是愁雲慘霧?

鐵手開門應敵,目中先不見人,不遇敵,隻先看到了山,想起了這個,這些,這一件事情。

心情已壞到了完全沒有了心情。

本在虎山頭的鐵鏽,淌著血,背著搖紅,一路往岱頂衝去。

山梟當然不知道為何要去岱頂。

他甚至也不明白為何要上泰山。

他不知道,不明白,且也不間。

他不會問。

他問不出。

——就算他想知道也不要知道,會問也不去問,因為他隻想跟搖紅在一起,哪怕是片到也好!

要登泰山的是搖紅。

——要上岱頂的也是她。

鐵鏽已別無選擇。

——他就像一口經風遇霜的釘子,已經長滿了鏽蝕,跟他血肉相連的糾纏在一起了:

搖紅就好比他身上的“鏽”——明知那是一種“病”,俱也刮下去、拭不掉、抹下去了。

——如果一旦刨去,恐怕連釘子都得要折了、斷了。

這是命。

這是一個命定了的旅程。

山果已別無選擇:

因為他選擇了搖紅!

搖紅也無可選擇。

因為她選了山梟。

他們兩人就是這樣,仿佛給命運中那個知名的手,緊緊鎖扣在一起,相依為命,胸靠背,臉貼腦,一齊衝殺上山。

一要上岱頂去!

從虎山開始,伏殺更多了,殺戮也更重了。

山梟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理,他隻知道一件事:

他要和搖紅在一起,他要背搖紅上山——

誰也不能拆散他們,他要背搖紅上山——

為了這個,他遇敵殺敵,遇伏破伏,遇阻去阻——就算是遇魔他也斬魔,遇祖他亦殺祖,遏佛也一樣滅佛。

在虎山之前,他一路延綿崎嶇的,已殺了不少人。

那大都是他的同門。

也是她門裏的人。

現在,他過關斬將,從屏風屏到羅漢崖,自回馬嶺上步天府,他一路遇上埋伏,一路流血,也一路殺人。

死了至少人十六人。

傷的不計。

——死的人,多是“一百堂”裏的弟子,還有不少是“種槍會”各堂人馬;外幫外派前來助拳的江湖人物,抱著俠義心腸參加拯救行動的武林好漢,許多下明不白就在死在這山上。

可是,追者卻愈來愈多,來人的級數也愈來愈高。

搖紅知道,這是因為:這件事已愈來愈嚴重,仇也愈結深了。

——死的人都有親人、子女、朋友,他們又怎會放過山梟?放過自己?為了她一已之仇,該不該死這麽多的人?應不應殺了這麽多的同門、同道?

這一切都是她出的主意。

山風勁急。

陽光時沉時現,沉時陰雲滿天,乍現卻如一金球驟然拋出,刺目耀眼。

他俯望山梟的後頭,心中百感交集:

——他已給整個江湖追殺,犯了眾怒,他可知曉?

——他為了她,已死無葬身之地。

——隻是,此事想必已在江湖上傳得沸沸騰騰了吧?怎麽四大名捕還未插手?鐵手還沒有來?

泰山怎麽那麽高?

山路怎地那麽險?

岱頂恁地還未到!?

首先,他開門。

然後,他看陽光,享受陽光第一線。

之後,他深深呼吸——沒有什麽比呼吸更令人(至少是他)更享受:

人活著才能呼吸。

——沒了呼息,人便死了。

人天天都在呼吸、一呼,一吸,但有沒有真正珍惜過自己的呼息,是生命的源泉,是生存的關鍵,是生與死這間唯一也是最大的關聯?

鐵手卻不管別人怎麽想,他自己可十分珍惜。

他的內力奇特,功力深厚,就是因為他極珍惜呼息以致用此練成了綿長沉厚的內功。

他享受它,也運用它。

陽光一如息,也是美好的,一天無條件賜予的——可惜,珍惜它的人,跟對待呼息一樣,同樣的少,同樣遭忽略。

沒有陽光,哪有生命?

你每天能見到陽光,就表示你仍在活著,而陽光遍照大地,萬民同沐,一視同仁,縱用盡金錢財富,也買不到它的一絲青睞。

所以鐵手也享受陽光,珍惜陽光,感激陽光。

他感激大自然的一切。

——這一切都如斯美好神奇,不求回了的維係著億萬生命,可是,人們隻有在失去它的時候寸知道可貴、重要。

——隻怕,在他麵前的人,也是一樣的愚昧:他們擁有武功,手握大權,以為隨時一聲令下,一旦動手,就可以使對方失去陽光,沒有生命,斷了呼息。

想到這裏,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不要以為他目迷旭照,深呼邃吸,還悠然歎氣,滿懷感觸時,敵人就能趁將他放倒,有這種想法的人,通常,都難免成了日後人們追述“四大名捕故事”裏的犧牲者。

“我知道四大名抗屢屢破奇案、屢建奇功,我也曉得鐵手神捕有勇有謀,除惡務盡。”當著門口的一名老者,抽了一大口煙,然後作徐徐吐出了一大團煙,向鐵手道:“但我不想成為犧牲者,我的兒子更不應該成為犧牲品!我本來就不願與四大名捕為敵!你為什麽要迫我!?”

這個個年紀相當大了,可是腰背挺得很直,嗓子很大,可是語音沙啞:眼睛很大,可是布滿血絲:牙齒很齊,惜牙縫又黃又黑;五指有力,可惜指頭顫哆不已——不管怎麽說,他仍是予人一種矍鑠彌堅的感覺;而且還在脅時間挾著一把大關刀,輕若無物的掛在身後。

隻看這老人一眼,鐵手立刻可以下了四個推斷:兩樣是有關這老人的身份,兩佯是關於這名老者的身心。

一,這老人必是慣於頤指氣使,自然流露出一種高傲的神態,在“神槍會”裏地位必然很高。

二,這老者定常號令他人,負責決斷,而且內外修為均高,在武林中也一定甚有威名,身份。

三,這個老人家精神矍鑠,雄風猶在,健康體力俱匪,保養也好,就愛抽大煙。

四,這人在感情必然剛受過極沉重的打擊,以致他流過淚,傷過心,連聲音也幾成嘶啞——他還能吸煙,說話,已經是仗看非凡的內力修為強持的了。

鐵手心中一聲長歎。

他不希望遇上這樣的敵人。

——他已一眼看出:人是衝著他來的!

他不怕強在的對手——越強大的對手,越是激發他的鬥誌。他向來大無畏,以勇者無懼的氣魄來麵對一切強敵惡

可是他一向不喜歡遇上四種敵手:

一、老人。人年紀大了,身體必定贏弱;老人家是應該敬重的,不應該對敵的。

二,女人。跟女人交手取勝,勝之亦非大丈夫。

三,小孩。大人怎能跟孩童爭鋒,豈可一般見識,縱贏了也失去了人格!

四、病人、傷者。對受傷和生病的人,趁人之危而取勝,那隻是一種對自己武學上的羞盡,勝之不武。

但他沒有選擇,也輪不到他來挑選。

因為這老者已選上了他。

人生就是這樣:命運給你時手和一副牌,你沒有選擇,惟有集中全力,將手上的牌打好——就算是劣牌,也得盡心盡力將之扭轉過來,說不定,對於手上的牌比你更壞:就算到底不如人,但你也已經盡力了。當中過程的發揮和表現,有時,要比結局的勝敗更重要。可不是嗎?隻要人生過程裏一直都很愉快,隻要在遊戲過程中一直都很好玩,那不就是人生最美妙的和遊戲最大的意義嗎?

不管你手上有的是什麽牌,都要好好的去玩。

不管你的對手如何強大、做好你自己的。

不管你的命好不好,有一分力,發一分光,有一天活,做一天事——不是當一天和尚敲一日鍾,萬一有一日你隻有青燈木魚當上了和尚,也應該學習參悟禮佛念經摩護修法之術。活著的意義,不在乎獲得多少。而在於奉獻多少。不在於多長久,而在於多地癮。享受生命,自尋快活:熱心做人,情懷不老。

“老丈,您好。”鐵手溫和地笑道,”雖然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麽,但我絕對同意您的話:隻要可以,如果可能,我也不願意與您為敵。”

那老丈又深吸了一口水煙。

然後他問:“為什麽?”

問的時候,又吐出了一口煙。

鐵手不喜歡煙。

——吞雲吐霧,看來瀟灑,其實是將烏煙瘴氣吸了肺腑,如同自盡。

但為了要表示對這老人和他身邊的人禮貌和尊重,他隻了手輕拍了拍兩頰,皺起了山根忍耐、忍受。

“因為我不認識你兒子,也沒有到你。”鐵手道,“我為何要與你為敵,為啥要犧牲你們父子?”

他身邊的一個人立即代他說了話。

說話的是一個年青人。

他渾身上下,都漫發出一股邪氣,他的劍眉劍得來很邪。他的星日黑得來很邪。他很冷靜,但邪氣的冷靜。他很沉著,是沉著的邪氣。他也十分年輕,但年輕也是一種邪味兒的年輕——他的頭發帶點暗金色,在耳戴了隻吊墜般的耳環。

就連頭發,也邪,耳朵,更邪,男人戴耳環,那就更邪裏邪氣了。

也不知怎的,鐵手一見這個人,頭就有些疼。

他知道山君脾氣暴躁,性情乖戾,武功也高——但似乎還是這個混身透發邪味兒的青年難纏難惹些!

“他就是’山東大口食色神槍會,孫家中,負責‘拿威堂’的孫出煙孫堂主。”

襲邪冷靜地道:“他有兩個兒了,一個叫拔河、一個叫拔牙,外號人稱‘怒神槍’和‘挫神槍’。”

說完了,他就收聲,退開一旁,多一個字也不肯再說。

世上至少兩種人是這樣子做事的,他製造了事端,然後閃過一旁,讓事情愈搞愈大,愈鬧愈不可拾,而他隻在一旁,不動聲色,到收拾殘局時才會再露麵出手;另一種人是:他隻負責聯絡推動、介紹打點,主角不是他,他唱過了道引過了路,那就沒他的事了,他也來得安分守已,袖手旁觀,到了他的戲時,自然又會粉墨登場、決不欺場。

也許,襲邪正是這種人。

隻不過,鐵手卻不知道天上演的是什麽戲?

孫出煙口裏噴煙,但不致七孔生煙,但他身旁有兩個老人,真的一個氣得像給煙熏黑了半壁臉,一個則翻看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像多年來一直都給人氣得七竅冒煙。

不管他們是給什麽事情氣得激憤若此,鐵手都不希望是自己:因為他認出了這兩人。

一個是“一言堂”的副堂主“半邊臉”孫家變。——聽說、當日除了堂主“山君”孫疆最不好對付之外,緊接下來的要算是這個一邊臉像給灼焦了似的另一半臉卻皮光肉滑全無人兒似的孫家變和“紫微星君出鞘劍”公孫揚眉了。

另一個,是他久聞其名、未謀其麵的“神槍會”裏”一貫堂”三大無老之一的“半天眼”孫破家。

——孫破家的眼睛,少時與人比槍時遭槍尖喂毒刺傷,以致目力消失八九成,他卻以堅苦毅力,修練成“八方聽聲,四麵辨影”的“瞎神槍法”其才華、努力,教武林中稱譽已久。

現在場中唯一他聽不識的,是另一個身長、臉長,手長。腳長、腰長的:“五長身段”、臉如冠玉、紅潤油亮的中年人。

隻有這人臉帶歡笑,像正赴一場盛會,參加一個喜宴,聽到一各好消息似的。

——光是一個襲邪已不易解決了,何況還有孫破家、孫家變,再加上這滿臉堆歡的不知名高手。

——雖仍不知其名,但一定是高手。

這點鐵手絕對這麽斷定。

他嗅也能嗅得出來。

錯不了。

副堂主孫家變見過鐵手。

他上次是引領鐵手、猛禽,一一去偵訊與搖紅相熟的家人、婢仆。

那一次,他表現得彬彬有禮。禮儀周周,輪不到他說話,他決不多言。

而今,他已變得毫不客氣,句句搶鋒。

“鐵捕頭,東窗事變了,你也不必裝蒜了。”

鐵手一愣,笑道:“東窗事發?那麽西窗呢?”他住的“一鹽院”正是西廂,相對而言,“九鼎廳”、”六頂樓”都在對麵,一前一後。而根據搖紅筆記所述,“淺水涉”也就在“六頂樓”下邊。

他悠悠的加了一句:“這一夜來,外麵有許多異動,看來,事發的可不隻是東窗、西窗,隻怕整個“一言堂”都有極大的變化,‘神槍會’也在事變中吧?”

他這番話一出口,隻見襲邪、孫家變、孫破家和孫出煙,全都靜了下來。

不但沒說話,連動作也僵住了。

就連那滿臉歡意的人,一時也沒了笑容。

最後,還是孫出煙從鼻子裏哼出聲來,一字一句的說:“鐵手,你是為了公孫揚眉,還是為了要阻止我們製造‘人形蕩克’或是為了要貪圖奪得‘蕩寇克敵誌異錄’而下這等殺手!?”

鐵手心知下妙,隻有問道:“下殺手?我對誰下了殺手?”

“我兒子。”孫出煙慘痛的道:“你殺了我兒子。”

鐵手又倒吸了一口氣:“你不是有兩各兒子嗎?他們不是應該在‘拿威堂’嗎?怎麽……卻都死在這裏?”

那滿麵笑意、身材頎長的人,忽然冷笑了一聲:“可不是嗎?不打自招了!”

鐵手隻見孫破家、孫家變等,人人臉上都出現怒意,至於孫出煙,更是爆牛肚一般的臉色,惟獨是襲邪,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自招?”鐵手隻好硬著頭皮,要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沒見過令郎,如何殺他?公孫揚盾不是失蹤已久了嗎?人形蕩克跟令郎之死有何關係?‘蕩寇克敵……’什麽意義是什麽東西?我又如何下打自招了?懇請說明。”

孫出煙憤恨地嘶聲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又山高水遠的來東北幹啥!?你不曉得又冒‘神槍會”的這趟渾水作甚!?”

鐵手坦然道:“我來東北是為了要拯救搖紅姑娘給人擄劫一事,我入‘一言堂’是為了要查明這案件的真相。”

孫出煙“垮”的一聲,把煙杆往地上一摔,擲了個粉碎,載指怒罵道:

“姓鐵的,你有種殺人沒種承認,當什麽名捕,稱什麽好漢!”

鐵手心平氣和的道:“孫大俠喪子之痛,我是可以體會的……然而我與令郎僅聞大名,向未謀麵,無怨無仇,又何故殺他!?”

孫出煙氣得聲音都顫了:“你你你……剛才還承認了,現在卻反口不認!”

鐵手問道:“我卻是幾時認了?”

那頎長個子又露歡容,插口道:“若不是你殺的,你又從何得悉他兒都是死在‘一言堂’裏,而且正喪命在東廂‘六頂樓,裏!你這不是招了嗎!”

鐵手大為震動:“什麽: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頎長漢子似笑非笑的答:“昨晚。怎麽?現在又裝作不知了?”

鐵手道:“昨晚我一直都在‘一鹽院’裏。”

孫家變拂然問:“你說的我們就得信?”

鐵手道:“我不是一個人在房內的。”

孫家變冷然道:“你是說劉猛禽可以為你證明?”

鐵手歎道:“他確實跟我在一起。”

孫家變道,“你是名捕,他也是大捕頭,兩個鷹犬窩在一起,憑什麽要我們相信你們兩人的話?”

襲邪突道,“這次我可不能力你們證明了。”

鐵手平和地道:“你們要是不信,我也沒有辦法,其實,你們在院外布有這麽多人監視,我若出入,豈會不知!”

——“我為什麽要殺令郎?我連孫拔牙死在這裏也是剛才知道的!”

此語一出,孫家變、孫出煙、孫破家盡皆嘩然。

頎長漢了幹笑一聲,道:“你又一次鬼拍後枕自認自招了!”

鐵手自嘲的笑了笑:“我明白了,你們聽我一開口,就分別道喪命於一言堂東廂是孫拔河,無疑形同招供自己是凶手——這也堆怪,許多案子,都靠誘使元凶失言招認這種非凶手不得而知的案情,以此為據,定以刑罪。”

他譏消地道,“連我自己,也用這類方法,偵破了不少案子,且使犯人認罪。不過,這次,卻不適用在我身上。”

孫家變變臉道:“為什麽?大概是一個裏由:隻準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吧?”

孫出煙隻七竅生煙:“混帳!敢做不敢認。孬種!”

鐵手不慍下火:“如果我做,當然要認。苦非我殺的,我認了,隻讓元凶逍遙法外,你兒子死得含冤莫白。”

那頎長漢子好暇以整的笑問:“煙十六叔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孫拔河、一個是孫拔牙——如果不是你親不殺手,又豈知死的是孫拔牙!?”

他笑容雖好,但辭鋒卻厲。

鐵手神色不變:“因為我知曉孫拔河一早已歿了。”

此語一出,眾人皆為之震動。

孫出煙厲聲問:“你說什麽!?”

看他淒布的樣了,簡直像要把鐵手剁為粉塵,這才甘心。

鐵手從容地道:“孫拔河疑為死於鐵鏽之手,死得甚為恐怖——既然孫氏兄弟中做哥哥的拔河已歿,那麽這回死在東廂的,必然是弟弟拔牙了。?

這次,連修長漢也笑不出來了:“你是怎麽知道的!?——這事我們堂內堂外,都極力捂住了,沒說出去。你遠道而來,一人東北.即進一言堂,誰告訴你的!?”

鐵手好整以暇的說:“搖紅。”

孫破家、孫家變、孫出煙、乃到那現在已有點笑不出來的漢子,一齊叫了一聲:“搖紅!?”都一副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樣子。

惟是襲邪,默立一旁,保持鎮定,好像所發生的一切,盡在他估計與掌握中一樣。

孫家變叱道,“你在來這裏這前見過搖紅姑娘!?”

鐵手道,“當然沒有。”

孫家變氣爛了半邊臉:“那你不是活見鬼,就是瞪著眼睛說瞎話。”

鐵手道:“我雖未見過搖紅,但她卻留下了重要的記述給我。”

孫家變變了臉,剩下那半張五官齊整的臉,好像也挨上了一拳,歪曲了。

那頎長漢子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她沒見過你,卻怎麽把東西交給你?”

“小紅。”鐵手爽快地答,“小紅死前,把她小姐留下來重要事物交了給我。”

“去你的!胡說八道,推過倭罪!”孫家變叱道:“分明是你殺了小紅——那件案子還沒弄清楚,你又狼子野心,殺了孫拔牙!”

鐵手歎了一口氣道:“不管怎麽說,我是從搖紅姑娘記述裏,才知道孫拔河是死在一言堂的。”

其實,到現在,他也仍未知道孫拔河是怎麽死的。孫搖紅的手記裏提到了這一點,可是並不詳盡。她的手記雖分為“曉紅”、“慘紅”“殘紅”上中下三篇,但記述時有時淩亂,有時分明,有的突輒而止,有的有條不紊,主要大概是因為記述時的環境與心情。搖紅在第二篇手記裏確曾提到孫拔河慘死一事,顯然是在後文記述之際重修前文之時才補加上去的,也許在後麵的文字中會再度述及,但詳情鐵手畢竟迄今尚未讀完,故隻知其事,未究其因。故此,他也隻說到這裏,點到為止,主要是以此看看備人的反應。

這麽多人中,隻有襲邪忽然問了一句:“她就隻提了這事?”

鐵手沉聲道:”當然還有許多事。”

頎長漢子強笑道:“就算因此你早已知曉拔河身亡,但也不可能知曉拔牙昨夜死於東廂一言堂內——除非你就是殺人者。”

鐵手,“我耳朵不聾,若有人在這一帶殺人,我一定知道。天剛破曉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哭號之聲,記憶中便是這位孫出煙孫副總堂主的嗓音,那是從東廂傳來的,錯不了。”

“大概,他那時是看了愛子的屍首吧,悲慟難免。是以,你們提到我殺了他的兒子,我自然想到發生在剛才一言堂東廂的事,而且想必是孫拔牙了。——有時候,用語言誘使對方說出一些不為人所知的凶案內情,不一定就能定案為凶手,太武斷隻會製造冤案。道理其實很簡單,像而今西廂一鹽院這兒有事生變,不見得東廂六頂廳、淺水涉那一帶就一定太平無事,說不定那兒亦暗潮洶湧,山雨欲來也未定。”

聽完了這番話,大家都靜了下來。

鐵手向那瘦長笑臉漢拱手道:“來者可是‘一貫堂’的總護法‘不瘦槍’孫覓歡孫先生?”

那瘦漢笑意在臉上一凝,回禮道:“鐵捕頭果然好眼力。”

在旁沉住氣少說話的襲邪,這時卻歎了一聲,說:“遙紅的確記下了不少要緊的事,交給鐵爺。”

然後他非常慎重的補充了一句:“可是,可惜,她在記述那些事情的時候,多是在神智不清的狀況下寫成的。”

軼手霍然轉身,用極少有的眼神淩厲犀利的盯住了他,道:

“你的意思是說:無論搖紅記下了什麽,因為她神智有問題,所以都作不得準,是不?”

襲邪道:“是。”

鐵手反問:“若她在手記裏全是對你讚美,歌功頌德呢?”

襲邪麵不改容:“也一樣,作不得準。”然後他平平實實的道:“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平凡,一種不凡——”

鐵手不等他說下去,已截道:“你決不是平凡之輩。”

襲邪不卑不亢地道,“不凡的人也有兩種,一是立功立德,流芳百世;一種是百無禁忌,遺臭萬年。”

鐵手眼角也有了笑意,“你是?”

襲邪道:“後者。”

鐵手道;“以你才能,大可以當前者。”

襲邪道:“當好人太辛苦,我不幹。”

鐵手道:“所以我認為搖紅決不會說你的好話?”

襲邪道:“我有自知之明。”

鐵手道:“你的話聽起來很老實。”

襲邪道:“對聰明人最好說才老實話。·

鐵手道:“但騙聰明人最好就是說假老實話。”

襲邪反倒奇了:“難道搖紅會說我的好話?”

鐵手哈哈大笑:“當然不是——隻不過,別人不說你好話,是因為你確實幹了不少壞事,而不是神智失常。”

他以一種壓抑的怒憤豪笑道:“我辦案時常遇上一些犯人含冤莫自,要求申訴平反時,人多加之於瘋癲失常的名義,讓他翻不了案,也翻不了身——這神智有問題的名堂一上了身,縱他提示再有力的鐵征也無補於事,犯人多屈打成招,重刑認罪一途。”

襲邪聽了這番話,居然沒有動怒,反問:“如果遇上了這種事,你會怎麽辦?”

鐵手道:“我會替他們翻案,還他們一個公道。”

襲邪沉吟道,“這樣做的話,你會得罪許多人的。”

鐵手道:“怕得罪人就下要當公人、捕快。”

襲邪更進一步:“可是,得罪的人,有很多是達官、貴人、說不定還有你的上司。”

鐵手道:“要當官就不要當捕快,要當愉快就不要當官——我想當一個好捕頭,為人們百姓做點事,替好人良善還他們一個公道。這就決定了我當不了官。”

襲邪冷哼道:“好個公道——值得付出那大的代價嗎?”

鐵手道:“如果這個公道是你自己要求的,那就多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壟邪依然沉靜得來很沉很靜,沉著得來很沉很著:“隻不過,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例如說:搖紅姑娘一口尚未出嫁;她還是黃花閨女,她的一切,得從其父。山君也認為她失去常性,有次發了瘋,還殺了她母親,所以,才把他禁錮起來。你若一意孤行,隻聽搖紅姑限一麵之辭,不怕風俗劄教所不容麽!”

鐵手笑了起來。

他的方臉、大耳、大眼、濃眉、挺鼻、人中、嘴角、虎額、燕頷,一齊隨著他的笑發光發亮,“你知道我在辦案時對待犯人一向都有一個什麽樣的態度?”

襲邪看宕他,沉著得來很平靜,平靜得來很沉著。隻等他說下去。

“那就是:待他是一個人。”

襲邪一時下解。

在場的人也聽不明白。

“他是一卜人。無論他做了什麽事,名譽如何,武功高下,人格怎樣,我都不管:他隻是一個人。”鐵手道:“作為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尊嚴,有他的權利,還他個公道——不管大家怎麽說、大官怎麽說、他親人父母怎麽看、江湖同道怎麽看,我都隻作參考。隻要他沒犯案,就無罪。如果他作好犯科、傷天害理、殺人掠劫,管你是天王老了,享譽武林,我都一樣不放過。”

“我對搖紅姑娘,也是這樣。”

他表明了立場。

擺明了態度。

話已說明。

且也說得很硬。

大夥兒都怔住了。

卻不料,隻聽一陣稀落的掌聲傳來。

拍掌的人竟是襲邪。

“鐵捕頭的為人令人起敬,鐵爺的話應該鼓掌。”襲邪一麵拍掌一麵道:“其實,搖紅姑娘遭人擄劫,對我而言、留下的也是無限追回和思念。我也希望他早日平安,脫離魔掌。”

“她走了,留下你的思念——”鐵手忽然說了這麽一句:“那麽,樓上呢?”

“樓上?”

這次連襲邪也摸不著腦袋。

“那一次,你就在樓上奸汙她……是在淺水涉地窖的上層吧?還是在六頂樓裏吧?總之,都是發生要樓上的獸行——”錠手毫不留情的道:“那時候,該不是你也神智不清吧?”

襲邪居然麵不改容,“可惜。”

鐵手奇道:“可惜什麽?”

襲邪道,“可惜你那時不在現場。”

鐵手道:“我在現場還會讓你發生那種事?”

襲邪道,“當時,是搖紅姑娘先勾引我的。”

鐵手道:“你不如說她強暴了你。”

襲邪道:“就算是我強暴了她,她本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已得到山君的首肯,把她許配給我——我倆夫妻行周公之禮,關你啥事?”

鐵手道:”我剛才已說過了。”

襲邪道:“什麽?”

“我說過,每一個人都是人,人有人的權利。如果她自己不同意這樣做,誰答應也沒用。”鐵手朗聲道,”山君是她父親,不是她,她若不喜歡你,你奸汙了她,便是犯法。,

襲邪表情木然:“剛才你是說過了,我也聽到了,不過我隻覺得奇怪。”

鐵手道:”看來,這地方在我未到之前,已鬧得無法無天,怪事自然是多,一沒怪事才奇怪。”

襲邪平靜且文靜的道,“我隻奇怪你,你本來千裏迢迢而來,是要幫‘一言堂’的忙,而今卻聽了一個瘋女子留下來的片言隻字,反過來針對我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智了。

鐵手道:“我遠道而來,不是要站在誰的一邊。誰有理我就幫誰,難受害我便救誰。這件事,當然要找到搖紅再說。我不是神槍會的弟子,也不是孫家的人。山君和搖紅,對我而言,都同樣是人,你也一樣,若犯了法,就得伏罪。”

襲邪依然冷靜得異常安靜的道:“可是,如果不是昨晚我出麵幫你證明:你不是殺小紅的凶手,隻怕,你武功再高,也雙拳難敵千百手,早讓正法堂的人處決了。”

鐵手道,“謝謝你的出麵作證,隻不過,孫忠三不是迷糊的人,他能明辨是非。”

襲邪道:“隻是,現在就算他在,也救不了你——你殺了孫拔牙,還敢來管我的閑事!?”

鐵手道:“你們在一鹽院外麵布了這麽多高手,可有看見我出來過?”

襲邪道:“你的武功大高,來去自如,他們怎能盯得住你?我們昨在晚上也派人盯梢。可是,午夜神捕不也一樣溜出去鬧事?窺探我們的機密!你也照樣潛入緋紅軒,奸殺了小紅……”

鐵手立即打斷了他的話,“你們一言堂裏,機密也未免太多了。公孫揚眉是怎麽死的?公孫小娘是怎會失蹤的?還有,人形蕩克是怎麽一回事?!”

襲邪反問:“你是來幫我們的;還是來查我們的?”

鐵手昂然道:“我是捕快,誰涉及罪案,我就調查誰。”

襲邪冷然道:“一言堂的事。用不著你來查。”

鐵手笑了:“誰說的?”

“你上司。”

隻聽一個語音和和氣氣的道:“我說的。”

鐵手轉首一看,整個人都怔住了。

真正的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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