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4章 (3)

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詆毀方術,連以直言敢諫聞名的汲黯都不曾在這種事上與皇帝爭論,何況此事還關係著皇帝最掛念的李夫人。自己算什麽人?居然說出這麽不知趣的話!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後悔。

“放肆!”果然,皇帝一頓手中的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朕看不出來?沒有親曆過的事,就不要妄下斷語!你沒見到阿妍,可朕見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體,就是招來了阿妍本人!實實在在,絕無虛妄!朕看著她在帷帳裏來回踱步,看著她輕輕歎息,看著她回眸凝睇……天哪!朕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告訴你,那絕不是朕的幻覺,也不是少翁製造的假象!”

蘇武一愕。

那是怎麽回事?少翁是怎麽做到的?他找來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樣的替身?

但現在不是捉摸揣測的時候,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他隻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道:“算了,起來吧。”

他不敢站起來。

皇帝皺著眉打量他,又過了一會兒才道:“居然到現在還是一點沒變……唉,真不知道該說你老實還是笨!你、你就從來也沒想想當年為什麽會被調到栘園廄嗎?”

蘇武一怔,抬起頭不明所以地望著皇帝。

“這十年的馬你算是白養了!”皇帝搖搖頭,歎道,“人人知道朕篤信方術,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麵前也會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隻有你,連裝都不肯裝。朕知道你厚道忠誠,可為什麽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點呢?幽冥之事,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邊,神明就不會顯靈。讓朕怎麽用你?”

什麽?!

蘇武隻覺得頭腦裏再次嗡嗡作響。

十幾年的仕途蹭蹬,隻是為了懲罰他不相信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這也很好。”皇帝一揮手,道,“現在朕要的就是你這點。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你也不會在這裏了。”

蘇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沒什麽。朕先問你,你知道那個招魂的術士——少翁,後來是怎麽死的嗎?”

蘇武不知道皇帝怎麽突然又問這個,道:“少翁是……誤食馬肝,中毒而死的。”

皇帝盯著他道:“是嗎?告訴朕實話,外麵對此事怎麽說?”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這麽問,想來都已經知道了,隻得道:“外麵有傳言……說……少翁是……被陛下處死的。”

皇帝點點頭,道:“不錯,是朕殺了他,那個傳言沒錯。那麽,你知道朕為什麽要殺他嗎?”

蘇武道:“是因為……他的方術不靈驗。”外麵的話,自然要比這難聽得多,說皇帝自知誤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貽笑世人,便索性殺人滅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剛才朕已經說了,他確實招來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為他實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說什麽。皇帝沒有必要在他這麽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麵前為自己的錯誤辯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問,而是自己回答了。

“朕殺他,因為朕不能容忍一個鄙陋的江湖術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皇帝憤怒地揮著手,大聲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靈,為什麽寧可聽從一個江湖術士的調遣而從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難道朕的感情還不如一個方士的咒語?如果這樣的話,朕寧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於術士的禁咒控製之下。朕不能容忍這世上有誰掌握這種能力……”

皇帝說得越來越快,神態也越來越激動,目光卻漸漸有些迷亂。

不知怎麽,蘇武看著他,心中隱隱產生了一絲恐懼。

我鴆殺了少翁。

我知道,這是一件失信於天下的事。是我廣招術士為阿妍關亡,是我許下重金讓他施術,可又是我在他施術靈驗後殺了他。我對外說少翁是食馬肝而死的。

這種事終究是瞞不住的,但我顧不得了!

她是我的女人!誰也別想役使她、操縱她,即使是為了我的旨意!

我殺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術的法器。那是一麵青灰色的鏡子,約一指厚,質地很怪,非金非玉,輕如毛羽,卻又堅實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無數,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得出那是用什麽材料做成的。少翁臨死前曾招供說,那是來自北方深海之中的潛英石所製。

我知道妖術不祥,但我實在不忍毀了這件曾使我見到阿妍的奇物,就決定把它暫時收藏在柏梁台上,作為對阿妍的紀念。台高七十餘丈,又是以結實的柏木造就,我本以為那是最萬無一失的所在。沒想到,四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場大火燒光了柏梁台!

問題是,那石鏡水火不侵,就算遇火,也不可能被燒毀。可我命人篩遍了火場的每一寸灰燼,都沒發現那石鏡的蹤跡。所以,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縱火,趁亂偷走了石鏡!

我命人搜遍全城,結果發現,就在柏梁台失火的那個晚上,有一個人曾連夜出宮,不知所蹤。我立刻詔令天下各郡國,緝拿此人,但他卻像從空氣中消失了,再也沒能發現他的蹤跡。

直到第二年,他才再次出現,那時他已經在匈奴,並且還被匈奴封為丁零王。

現在,我想你大概猜出那個人是誰了吧?對,衛律!那個叛國投敵、後來還助敵攻漢的逆賊!

他曾和你一樣在宮中為郎,不知道你是否……認識?

哦,對了,那時你早就去了栘園。

那逆賊在宮中多年,很了解宮中的地形、人員職守,也很清楚阿妍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他做得很成功,用這種方式給匈奴人獻上了一份絕妙的見麵大禮——直到現在,我還沒完全從石鏡失蹤的打擊中恢複過來。這、這簡直等於把我的阿妍又殺死了一回!難怪他區區一介騎郎,一到那邊居然被尊為王侯。他太聰明了,什麽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麽事!

不!我不甘心!他盜走的若是別的什麽金玉珠寶,倒也罷了,可他盜走的是石鏡,關係著阿妍的魂魄的石鏡!為了阿妍,我說什麽也要找回那麵石鏡!

然而這又是多麽渺茫的事!以匈奴與我朝的關係,就算派人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那東西,就算找到了那東西,也未必拿得回來。

現在那邊居然主動示好,送回了此前扣押的所有漢使。真是天助我也!我已經宣布,同樣釋放此前扣押在漢的匈奴使節,並遣使護送他們回去。

我想,你大概已經明白,我要做什麽了。是的,我需要一個使臣,一個負有特殊使命的使臣,到那邊去找回那麵石鏡!

這個人很難選。關鍵在於,潛英石鏡不是一件普通東西,它是術士的法器。

我聽說過,巫蠱詛咒不是世間普通的勇武或智慧能克製的,但它會在兩種人身上失效:一種是修道之人;另一種就是完全不信的人。朝廷裏沒有修道之士,所以我選擇了你,一個完完全全不信方術、不懼方術的人。並且要你完全出於自願同意——做這種與方術打交道的事,內心的意願最重要。

說吧,你願意嗎?

雨勢越來越大。密集的雨點打在昆明池中,已經聽不出劈啪作響的點點雨聲,隻聽到一陣陣或疏或驟的嘩嘩聲。池水一下又一下拍擊著石砌的池岸,站在高大寬闊的靈波殿中,也偶爾會被狂風裹挾進來的雨點打到。

他終於明白今天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為什麽會發生了:因為皇帝瘋了!

不,那不是一般的瘋狂,那是一種理智和迷亂並存的瘋狂!皇帝知道發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無理性的念頭來解釋。

什麽關亡術,什麽輕如毛羽的招魂石鏡,什麽夜焚柏梁盜竊法器,簡直是白日見鬼!

少翁如果真是能起死者於地下的神仙高人,怎麽會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衛律的叛變明明是起因於李延年的倒台,此事朝廷早有定論。那年他出使匈奴,回來正碰上李家勢衰,將有大禍。衛律和李家關係密切,當初得以出使,就是延年兄弟出的力,因懼怕株連,這才叛逃的。

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皇帝怎麽會視而不見?

問題是現在他該怎麽辦?接受那個荒唐的命令?

“陛下,”蘇武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複生……”

“住口!”皇帝忽然暴怒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別以為這世上就你一個明白人,別人都容易受騙上當!朕親政治國的時候,你還是個三尺孩童!告訴你,朕腦子清醒得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蘇武連連叩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豈敢對陛下心存不敬……”

“你不敢?”皇帝一揮手,冷笑道,“你已經這麽做了!你和許多人一樣,別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朕麵前,可在心裏,你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朕的話!你認為朕是個瘋子,你以為朕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誌不清了,以為朕不知道?!好,朕也不強求你相信。你可以當朕見到阿妍隻是幻覺,可以當石鏡的怪異是朕的幻覺,但幻覺不會焚毀一座七十丈的高台,不會製造出一麵石鏡再讓它失蹤!你不是跟太史令熟嗎?待會兒問問他去!他親自鑒定過那石鏡的銘文!這世上有些事你永遠不會了解,也永遠不會明白!”

蘇武道:“是,臣愚昧……”

皇帝打斷蘇武道:“不,你不愚昧,你隻是和朕根本不是一類人!算了,朕隻問你一件事:到底願不願意去?”

願不願意?

中郎將,秩比二千石,持節出使,無上榮耀,他會不願意?不要說此時局勢緩和,就算明知一去不複返,他也願意啊。被庸碌無為的生活慢慢殺死,難道就好過驚心動魄地死於非命嗎?

可問題是,他明知這是一個亂命,怎能趁著皇帝一時糊塗,竊取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好運?他沒有任何經驗,對那邊一無所知,萬一貽誤國事……

“說啊,去不去?”皇帝看出他的猶豫,有些不耐煩了,“朕隻要你說實話,不必勉強,也不用擔心。不管你肯不肯,朕絕不會怪罪於你。”

不,不能這樣。皇帝發瘋了,他能跟著一起發瘋嗎?

可、可過了這一次,恐怕就再也沒機會了。這不正是他暗暗渴盼的命運轉機嗎?難道他願意一輩子就待在那個肮髒的馬廄,永無出頭之日……

“臣願為陛下做任何事情。”終於,他艱難地道,“可是出使異域,非同小可。臣才具有限,隻怕誤了國事……”

皇帝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是朕的選擇。誤不誤事,是朕應該擔心的事。朕隻問你的意願,告訴朕實話,你到底願不願意?”

蘇武道:“臣不敢欺騙陛下,若問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連一句胡語都聽不懂……”

“你願意就行!”皇帝鬆了一口氣,滿意地道,“準備一下,下個月就出發。副使張勝懂胡語,熟悉蠻夷事務,和匈奴交涉的事,他會辦妥的。記住,朕用你,不是因為你會和匈奴人打交道,而是因為你能和一種奇怪的力量打交道!”皇帝頓了一頓,看了他一眼,眼裏有一絲疑惑的神情,“說實在的,朕有時真有點弄不懂你。你父親和匈奴人打過仗,還在邊境做過多年太守,而你居然一句匈奴話都不懂?”

蘇武低頭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兒子。”

皇帝搖搖頭,道:“他好像不太喜歡你,從不給你機會放開手腳做事。罷了,現在機會來了,好好把握吧。朕再說一遍,朕不是要你做使節,是要你去尋找一件重要的失物。記住這一點!”

蘇武點點頭。

好吧,盡力而為,成敗由天。他會盡自己的努力做好一個使節,完成這次出訪。

至於那個什麽招魂石鏡,他壓根兒就不指望能找到,因為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這種荒謬絕倫的東西。當然,他還是會奉命去找的,隻是為了證明皇帝的妄想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