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5章 (4)

他不認為皇帝會為了一件不存在的東西殺了他,因為沒有一個統治天下的帝王會發瘋那麽長時間而沒人發現,無人諫阻。但願他歸國時,一切已經恢複正常了。

未央宮北,石渠閣。

精心打磨的白石砌成了一條長長的溝渠,從閣前蜿蜒經過。因為剛下了一場大雨,所以渠中清水潺潺,水量比平日大了許多。聽說遇上連降大雨的時節,渠中還會有從滄池遊來的小魚,在這森嚴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未央宮一帶,倒實在是一道頗為宜人的小景致。閣以渠得名,不過,這條石渠的作用卻不單是一種裝點,更主要是為了防災——因為這裏收藏著整個帝國的曆史。

走進閣中,一股竹木的氣息就撲鼻而來。

一排排、一列列堆滿簡牘的書架向閣中深處延伸,一眼望不到頭。從開國丞相蕭何自秦國宮廷收集來的圖籍文書,到此後曆年積存的文檔秘錄,無不匯聚在此。自建成至今,這間巨大的藏書閣還未發生過一起偷盜或火災。看來當初蕭丞相把石渠閣定址在此確有遠見——還有比托庇於帝王的起居之所更安全的所在嗎?

蘇武站在一排排書架之間,前後左右,觸目所見,都是鋪天蓋地的簡牘。對這些東西,他有些敬畏。他雖然識字,但和周圍許多將門出身的郎官一樣,很少接觸這個文人儒生的聖地。

那些厚重的史料,晦澀的古文,對他都是隻能敬而遠之的東西。

也許隻有大名鼎鼎的太史令能讀得完那些東西吧。他是當朝最善於與文牘古籍打交道的人。聽說他的父親——前任太史令司馬談,在他十歲前就開始教授他先秦諸子之說。十歲後,又先後師從董仲舒、孔安國研讀《春秋》、《尚書》等古籍。所以,二人雖因曾同為宮中郎官、又都是京兆人而交好,但在這位家學淵源、學識廣博的同僚麵前,蘇武總有些自慚形穢。

“沒想到,陛下居然選擇了你。”太史令捧著一卷絲帛,從兩列書架深處走出來,道,“子卿,我真羨慕你。”

“羨慕?”蘇武苦笑一下,道,“子長,你知道我要去哪裏嗎?”

太史令道:“知道,而且我曾主動向陛下請命前往,可惜陛下不準。”

蘇武吃驚地道:“知道你還想去?”

太史令點頭道:“出使匈奴,人皆視為畏途,可在我,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我鑒定那石鏡上的銘文時就對那鏡子產生了極大興趣,那可真是一件罕見的古物。”說著將手中那幅帛書在幾案上鋪展開來,坐下道,“子卿,你看,這就是那石鏡上的銘文。當年我將之拓印下來,現在石鏡失蹤,這成了唯一的憑據。”

真有這麽件東西?

蘇武驚訝地走過去細看,一看之下,卻是一頭霧水。

那方錦帛中,印著一圈銘文,個個形狀詭異,似字非字,似畫非畫,一眼看去,竟沒有一個是認識的。數一數,這“字”共有八個。

蘇武道:“這、這是什麽文字?先秦的嗎?”

“我也說不清。”太史令道,“這石鏡極其樸素,沒有任何可借以識別的款式紋飾,隻有鏡背後刻了這一圈鏡銘,但字形奇古,似字非字,似畫非畫,沒有一個是在古器上常見的。當年陛下命我識讀這些文字,我自負博學,八體精通,可一見這鏡銘,還是愣住了。這鏡銘文字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古文(作者注:漢朝“古文”是指先秦的古文字,而非文言文)都不同,隻能勉強看出它有個別結構接近史籀大篆,但遠比它們簡易淳樸,又有一絲蟲書的古老譎美。我隻能肯定,那必是一種比我們現今所知道的古文古老得多的文字,或許就是傳說中上古的‘蝌蚪書’吧。我費盡心力琢磨了一個多月,才識讀出這些字來。”

“你讀出來了?”蘇武驚奇地道,“寫的是什麽?”

“說起來,這文字內容倒平淡無奇,”太史令歎了口氣,轉身迅速從身旁的書架上抽出一冊簡牘,打開來道,“居然就出自這普天下儒生都讀過的《詩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頌?玄鳥》篇的第一句。唉,說穿了一錢不值。”

“《詩經》?玄鳥?”蘇武好奇地接過簡牘,看著上麵那密密的文字,皺起眉道,“子長,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麽好的學問嗎?《五經》我是一看就頭痛。這首詩講的是什麽?”

“哦,是我想當然了。”太史令搔了搔頭,在幾案前坐下,道,“不過這首詩還算平直,說的是商朝始祖的傳說。相傳很久以前,有娀氏有個女子叫簡狄,為帝嚳次妃。一天簡狄和兩名女伴沐浴於玄丘水,天上飛來一隻燕子,產下一枚鳥蛋,簡狄拾起那鳥蛋吃了,就懷孕生下了商朝的始祖契。燕子是黑色的,所以古稱‘玄鳥’。”

吃鳥蛋生子?蘇武覺得有些好笑,道:“子長,你不會就為了這想要去匈奴吧?”

太史令搖搖頭道:“不是為了這個。唔……那個人,衛律……他……有些與眾不同。”

蘇武道:“怎麽?你認識他?”

太史令點頭道:“很久以前,就在這裏,他曾經問過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令我至今無法忘懷。那時他來這石渠閣借閱一些典籍——你知道,這種藏書閣向來冷清。宮中諸郎,極少會來這裏,而衛律是來這石渠閣次數最多的人。他要的書很雜,內容又大多冷僻,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後來我特地留意了一下,發現他似乎在找與商朝有關的典籍。商朝史料不多,除《詩》、《書》外,大多散見於先秦諸子的著作中。我因為家傳的緣故,對先秦諸子素有研習。有時見他為了查個資料的出處,要翻閱數百石簡牘,便忍不住幫他一把。我本跟他不熟,他是個話不多的人,這樣一來二去,才有了些交流。在交談中,我發現他骨子裏有一股說不出的邪異之氣。後來出了叛逃的事,我聯想到他說過的那些話,感到他偷走這麵石鏡,隻怕其中大有文章。”

蘇武好奇地道:“他跟你說過些什麽?”

太史令看著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隔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他問我,為什麽商朝的史料這麽少?他說,這石渠閣簡牘萬千……”

“這石渠閣簡牘萬千,”衛律道,“上至堯舜,下迄周秦,皆有史料留存,唯獨商朝這一段,不但正史匱乏,就連野史逸聞也寥寥可數,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點點頭。

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自己對商史的熟識,而是實實在在很困惑。

因為這困惑我也曾經有過。

你知道,我這些年在編撰《史記》,而商朝是讓我感到最頭疼的朝代。

商朝統治六百多年,曆經三十餘位帝王,除了開國的商湯、亡國的商紂,幾乎全是麵目模糊、毫無特征。我寫史喜歡刻畫人物,商朝卻時常使我覺得無從下手。擺在我眼前的,隻有一個個幹巴巴的以天幹命名的符號:外丙、小甲、中丁、外壬……我知道他們的世係更迭,卻不知道他們的形貌、性情、喜惡、功過。

隻是若非以治史為業,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這個現象。衛律是來這石渠閣的人中,唯一一個提出這疑問的。我不由得暗讚他眼光敏銳,問道:“足下怎麽會想到問這個?”

衛律翻著幾案上剛看完的那幾冊簡牘,道:“沒什麽,就是疑惑。我記得商的先祖契任職司徒,掌管教化百姓;《書》雲‘唯殷先人有冊有典’,可見其文教之昌盛。這樣一個朝代,曆史卻幾近空白,難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點頭沉吟道:“不錯,商史匱乏,我也感覺到了,我修史之時,也曾為此煩惱過。也許是時日太久,導致史料遺失的緣故吧。”

衛律不置可否地笑笑,道:“還有,商朝文字,最可信的,當是見諸《尚書》的那幾篇吧。而就這《尚書》中流傳下來的那僅有的幾篇商朝文誥,語言都艱澀難明,什麽‘卜稽曰其如台’,什麽‘猷黜乃心,無傲從康’,幾乎無一字能以今義解讀。這又是何故?”

我又是一怔。《尚書》文字晦澀,世人皆知,尤其涉及先商的篇章,多少飽學之士窮一生精力鑽研此書,也未必能讀得懂,卻從沒人想過問一句:它為什麽這麽難懂?

我沉思了一會兒,道:“‘尚’者,上也。想來既是上古之書,年深日久,自然晦澀難懂。”

衛律搖頭道:“語言文字,總是一脈相承的。商人遣詞造句,為什麽會和我們現在所用的相差那麽大?太史大人,你不覺得,那些文字的怪異艱澀,已經超出了時間久遠可能造成的語言的變異?”

我被他說得也有些疑惑起來,道:“你是說……”

“我想,”衛律若有所思地道,“有沒有可能,這是周武王故意造成的結果?”

“周武王?”我大感意外,道,“這跟周武王有什麽關係?”

衛律道:“武王滅商後,曾借著大封宗親功臣,將周語作為雅言雅音,在各諸侯國推廣。也許,周朝正是要借著這種手段,使得殷商的語言文字逐漸變成無人知曉的死文字,從而斷絕殷商文史典籍的傳承!”

我心中一驚,隱隱感到此人話裏有些令人不安的東西。

我道:“你、你怎麽會這樣想?周朝為什麽要這麽做?武王伐紂,是以有道伐無道,何至於對前朝戒懼至此?”

“不錯,”衛律耐人尋味地道,“問題就出在這裏。一方麵,說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麵,卻對一個聲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備防範,連語言文字都要禁絕。恐怕商周鼎革的那段曆史,並不像我們通常所知道的那麽簡單!”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殷商無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見了嗎?不說別的,此書就與這世傳的正史多有矛盾。”說著,衛律拿起幾案上一冊簡牘,道,“根據此書的記錄,從文王到武王,對到底要不要伐紂這件事,其實一直帶有很深的疑慮。文王托言吉夢,宣稱‘受商之大命於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這樣的輿論?豈有宣告自己繼承一個臭名昭著的王權統緒以爭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個噩夢,便驚恐地對周公說:‘嗚呼,謀泄哉!今朕寤,有商驚予。’不是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嗎?怎麽聽起來好像見不得光的密室陰謀?武王幾次與周公交談,都提到‘天命’一詞,言語中既敬又畏,並且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致需要周公多次開導解釋,才能把那種深切的恐懼壓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懼什麽?他說的‘天命’究竟是什麽?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況下,難道說還有什麽不可測的力量可能使父子兩代的努力毀於一旦?”

我看了看那冊簡牘,鬆了一口氣,道:“你怕是言過了。這部《周書》我看過,用語雖古,但所記之事聳人聽聞,和傳世的《尚書·周書》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有是後世偽托。”

“偽托?”衛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輕叩著幾案,悠悠地道,“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偽?你是史官,應該比我更清楚,所謂的‘史實’是怎樣打造出來的。拿著史筆的,都是最後的勝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曆史,是誰記錄的?還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是自古以來被奉為楷模的明君聖主,幾乎有如完人。這形象從何而來?食君之祿,自然忠君之事,根據需要取舍材料,抑揚塗飾,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我猛地站起來,忿聲道:“並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為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