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56章 2010年冬 (6)

艇上最好的房間是主臥室,有兩個衛生間,一個是灰白色,一個是粉色,分屬男女主人;門可以九十度折疊,展成一個探到海麵上的小陽台。其他房間隻有一個衛生間,門也不能折疊。楊寬是主人,況且帶了一個小模特陪同,我們心照不宣地把這間房留給他,但他把房間讓給了我。

我困得沒精力推辭,倒頭就睡。

我睡得並不輕鬆。我從小有認床的毛病,何況是搬到海上。雖然風平浪靜,到底是在晃動。我在睡夢中見到一隻小小的竹籃,裏麵鋪著金色的棉褥、雪白的鵝毛枕,安穩合目睡著一個小嬰兒;後來有人把籃子拎起來,搖搖晃晃,一路走到河邊,推進水裏;河麵上平靜無波,籃子一路順流而下……這時候也不覺得害怕,直到河道越來越寬,漂進大海,然後天色暗了下來,頭頂星辰閃爍,籃子裏的嬰兒在深深的海上哭。

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在做夢,卻怎麽也醒不過來。又因為知道自己的確在海上,那無邊的黑暗和無法辨別方向感的恐怖,清晰到令我想要大喊大叫。

後來有人推我,我一頭虛汗地醒過來,見是陳白露,係著一件紅絲絨睡袍坐在床邊。她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散發著椰子的香味。

我驚魂未定,倒在枕上愣愣地看著她。

她卻沒理我,環視著我的房間,撇撇嘴:“楊寬真偏心。”

“你要,我跟你換。”

“算了,楊寬的好意。”

“好意我已經領了。再說這本來就是雙人房。”

“那我明天搬過來?”

“等陳言睡醒就可以搬—你不睡?”

“我暈船。”她皺著眉頭說。

我才發現她嘴唇蒼白。扶著床頭的柱子起身,我發現自己也頭暈目眩。

“糟糕。我也暈船了。”

“想吐嗎?我剛剛吐過。”

我掀開被子跳下床,在房間裏走了一個來回:“隻是頭暈。你這麽嚴重?”

“我借你的小陽台看日出,不打擾你睡覺,好不好?”

我點頭,幫她把旋轉門放平,外麵是碧藍色的大海和青灰色的天。

我不辨方向,最亮的一片天空大約是東南,掛著一彎小小的月亮。

她拖了一隻躺椅和矮幾到陽台上,咬開一瓶啤酒。

“瓶起在那邊,你當心崩掉門牙。”

她沒理我。鹹濕的海風從敞開的門裏吹進來,我裹著鴨絨被,還覺得額頭一陣陣發冷;而陳白露在我兩米開外的陽台上,兩條雪白的長腿從睡袍裏探出來,**在冰涼的海霧裏。風吹動著她肩膀上一縷縷的濕發。

“你要不要加一件衣服?”我朝著她的側影喊。

她沒回頭,細瘦的手腕從寬大的袖子裏伸出來,朝我擺了擺手。

我困意來襲,頭一歪就睡著了。

我是被甲板上傳來的音樂聲和笑聲吵醒的,其實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外麵已經喧囂熱鬧得如同大燈全開的夢會所。我看著陳言坐在玻璃窗外的甲板上,從冰桶裏拎起一隻一尺長的螃蟹,扔給廚師。

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睡在了我身旁。躺椅和矮幾都擺回了原來的地方,啤酒杯下一攤水漬。她蜷成一團,手臂抱著我的腰,正午金色的陽光下她眉頭緊皺。

我剛好趁著這個時候把我的箱子搬到他們的房間,把他們的行李搬過來。我悄悄下床,快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陳白露帶著哭腔呻吟。

我回頭看,她小小的身體淹沒在巨大的床帳裏,乳白色的絲綢被子下露出一點兒猩紅的睡袍和白膩的脖子。她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向空中抓著,我以為她在找陳言,就跑到窗前,砰砰地敲著玻璃窗,好讓他注意到我。他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我抱著顫抖的陳白露,但他沒有。

他低頭吃著那隻螃蟹。

她陷進了沉重的夢魘裏,不管我怎麽搖她、抱她、喊她的名字,都無法讓她醒過來。她一陣顫抖,然後哭了起來,喘氣又不順暢,臉憋得通紅。我把她的頭抱在懷裏,替她撥開被淚水黏在臉上的頭發,我甚至想捏住她的鼻子好逼她從窒息中醒過來。我抬頭看著那道玻璃門,它把我和陳白露與歡樂的甲板分隔開來,他們在我們兩米開外的地方說笑,走動,大吃大嚼,他們似乎看不到我們,我們也無法向他們求助。我隻能無望地拍著她的後背,嘴裏說著:“就快醒了,就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