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72章 2011年春 (6)

正月十五的白雲觀廟會,穿著棉猴兒,戴著大毛護耳,手裏舉著吹糖人兒,是戴著翎子的齊天大聖,走一步,舔一口。廟會上人挨人,跟爸媽走散了,聽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回頭看,爸媽就在我對麵,卻被人群越擠越遠,眼看要擠到橋下了,我就高聲喊著:“爸爸媽媽,我來救你們!”

夏天的初中校園,體育課,假裝來例假,偷偷揣一本《流星花園》到操場另一頭的長椅上看,怕蚊子咬,灑一胳膊一腿的六神花露水。下課之前看完,滿紙是淚,隻恨自己不是貧寒人家的女孩兒,灰姑娘的夢這麽美,我卻沒得做。正哭著,陳言打完籃球跑過來,變聲期的小公鴨嗓朝我喊:“我要去英國讀高中,你去嗎?”

小宮殿似的老首長家,刻著CUBA的木匣,沉鬱的雪茄香氣,白色一字領毛衣,黑色鉛筆褲,雪白的腳踝,鼻梁高聳,唇線分明……老首長用痰音說著:“這是陳白露,你們倆誰大一些?”她朝我抿嘴一笑。

就算我的記憶全部混亂了,也忘不了這一笑啊,白露!早知道筵席有散的一天,我寧願不要人生裏的每一個初見。我寧願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從生到死都孤零零。

你們都是如何狠下心的,他說走就走,你說不回頭就不回頭,為什麽我做不到呢?為什麽我坐在這輛味道汙濁的出租車裏,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隻想對司機說:“帶我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後永遠不回來。”

我多麽理解你們都想逃走。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是你們的影子。

我敲開朝陽公園路上楊寬家的門,他一開門,我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他說:“你發燒呢!”而我終於可以放聲哭出來:“我什麽也沒有了,楊寬,她恨透了我,我現在什麽也沒有了。”

~5~

我睡了一個下午,醒來的時候,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我沒有躺在客房,而是在楊寬的**。他的床極寬極大,我在被子裏縮成小小的一團,看著他在我麵前試襯衫,試了一件白色的,又換一件白底有灰色暗條的。

“你去哪兒?”我嘶啞著嗓子問。

他才發覺我醒了。

“今天是開年大par.你忘了?”

開年大par.怎麽會忘呢?往年這是我最盼望的一天,勝過自己的生日。

我下床,眼前一陣發黑。“借你浴室洗個澡。”

他攔在浴室門口:“你不會是想去吧?”

我歎口氣:“陳言是肯定不會去了,陳白露也不會再露麵。我再不去,別人怎麽看?不定怎麽編排我們仨在家裏吵架呢。”

我沒有回家換衣服,穿著一身運動裝坐在夢會所的大廳最外圍。我的眼泡是腫的,眉毛雜亂,估計臉色也不怎麽好,認識我的人都以為我是為陳白露的不幸而傷心,不認識我的人看到我時,悄悄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那個人是誰?”

旁人也對著我奇怪的打扮搖頭:“不認識。”

今年很奇怪,從來沒見過一下子冒出這麽多陌生的麵孔。本來是好朋友歡聚,如今卻像個公關公司的年會。

竟然有人在交換名片。

我心裏湧起一陣淒涼。放眼望去,人數似乎同往年是差不多的,那麽每進來一個新人,就代表有一個舊友被排斥在會所之外。路雯珊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我隻感到四個字:貴氣逼人。一切昂貴和時尚的元素擁擠地堆在她的身上,我都替她透不過氣來。

我把頭扭向一邊。她無非是又要講誰的八卦。

但她問陳白露。

“陳白露呢?”

我一警醒:“你找她幹嗎?”

“咦,我隻是問一聲,你怎麽不陪她?”

“哼。”我不說話。

又想起來:“你那天怎麽替她說話。”

“我替有理的那一邊說話。”

“哼,不容易,虧你有覺得陳白露有理的時候。”

“當然,她這件事辦得真爺們兒

—不,一般的爺們兒也比不上她,

她真牛×。”

我懷疑自己把腦子燒壞了,路雯珊和陳白露認識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冤家對頭。

“你瞧我胳膊上的疤。”路雯珊掀起袖子,給我看她的肩頭。我早見過,一片拳頭大的褶皺皮膚,看慣了不覺得什麽,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也覺得蠻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