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108章 2012年冬 (3)

“你要恨我就恨吧。”我突然灰了心。

我說:“我就知道,你才不會這麽輕易地原諒我—在郊外住上一年你就全都釋懷了?你會這麽軟弱健忘?別人能被你的外表騙了,我可不是第一天認識你,陳白露,我知道這兩年你一直恨著我。”

我說著哭了起來,眼淚一顆顆落在新裙子上。

陳白露被我嚇到了,她保持著燦爛無歡的笑容,眼睛睜得很大。我哭個不停,然後她有點兒慌了。

“我和你開玩笑呢—怕你無聊。”

“是呀,我好無聊,我在金子堆裏長大,每天吃吃逛逛,昨天是這樣,明天是這樣,二十年後也還是這樣,有誰能比你更了解我有多無聊呢?沒有了,因為十年前你也是和我一樣。”

“你提這些事幹什麽?我後來什麽也沒有了。”

“是,你別忘了,我也許會有‘什麽也沒有’的時候。”我又哭又笑,

“你不用恨我,我也不怪你,你我是一樣的人,遲十年,早十年,最後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4~

那天的生日party上,薛先生簡直請來了半個北京的人。陳白露挨個周旋,很快我就發現她體力不支。她沒有化妝,可是雙頰通赤得如同舞台上的花旦。在我身邊停留的時候,我看到她耳後的虛汗匯成一小股,流進雪白的貂毛領子裏。

天一擦黑,她就悄悄地走了,連薛先生也沒發覺。我看著她在人群的遮掩下拉開天台的鐵門,然後消失在夜色裏了。

~5~

十天之後是我的生日。雖然事事要自己來、比不得陳白露有薛先生籌劃,我也不願太簡便:畢竟是二十四歲,我經過了兩個龍年。

這兩年的生日都是在外麵過,上一次在家裏辦party,正是陳言遇到陳白露的那一次。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可是當我把krugpink鎮在冰桶裏的時候,我把珍藏的盤子們搬出來用細麻布擦拭幹淨的時候、我采摘薄荷的嫩芽預備調酒用的時候,舊時光呼嘯而至。我坐在一把寬大的水曲柳太師椅上,看著盤子上的水漬慢慢蒸發幹淨,在燈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仿佛那盤子裏被撣滿煙灰、香檳的泡沫潑了一裙子的時刻,就是上一秒鍾;仿佛這暖和的大房子裏還充滿了一浪高過一浪的調笑聲,陳言坐在擺滿珍饈的長桌前,左一個姑娘,右一個姑娘,陳白露就坐在窗前那把孔雀椅上,一臉不耐煩地切著雪茄……

我不住地抹著眼淚。我在客廳裏坐到天亮。燈全部都開著。菜和茶都冷掉了,冰桶裏的冰塊早就融化,泛著渾濁的泡沫。

一個人也沒有來。連陳白露也沒來,她已經發了三天高燒。楊寬和路雯珊在北海道度假。

我和父母失去聯係,已經整整一個月。

當我撥通付師傅的電話卻總是無人接聽的時候,我知道從今以後,我隻能自生自滅了。

自生自滅。

我直到此時,才明白這是個多麽殘酷的詞語。自生何其艱難,自滅又多麽容易:關起門來,不梳洗打扮,不接電話,直到把老本花完,然後……然後再說然後,誰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呢?我沒有得罪這世界一分一毫,我見到乞丐會施舍,排隊時有人插隊我退後,我連課都沒有翹過一節,就算我對世界毫無貢獻,也是毫無危害的,那麽世界為什麽憑空扔給我這樣的厄運呢?我終日拉著窗簾,電用光了不想出門去買,反正冰箱常年空著,電腦手機都可以不用,音樂也是不必聽了,要照明我有一櫃子的精油蠟燭,那是我多年的藏品。

每燃一支,就少一支。我可能再也買不起這樣好的蠟燭,也不能再從古巴的小鎮或者伊斯坦布爾的教堂裏把它們搜羅起來。

可我一點兒也不心疼。我把蠟燭點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客廳、書房、客房、臥室,到處都明晃晃的,幾十個影子在牆壁上跳動,幾十種香味同時湧過來,我感到頭暈腦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