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

第110章 2012年冬 (5)

有一天我站在鏡子前,看到自己形銷骨立,撩起襯衣來一看,兩排肋骨清晰可見。牆角有陳白露的體重秤,我站上去,即使當時的我昏昏沉沉,也著實被嚇了一跳:三十九公斤。

當天晚上我終於做夢了。這些天我一直寄希望於夢境,我想見到爸爸媽媽,或者陳言也行,所有我愛著卻離開的人,現世既然已經無緣,為什麽在夢裏也不願現身呢?當初口口聲聲疼愛我的人,怎麽一下子都變得這麽絕情呢?

我隻夢到了自己。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不知道生長了幾百年的老樹盤根錯節;蜘蛛在樹葉間蕩來蕩去;大翅膀的蛾子撲啦啦地飛著。我一路躲避著蟲蛇,不見天日,不辨方向,抬眼見到一座烏木小廟。廟門口有一幅副聯,我跑過去看,是八個刻進木頭的顏體正楷:“你是過客,花是主人。”

然後我醒了。極大的圓月偏西,是後半夜,陳白露不在身邊。洗手間和書房的燈全部都黑著,我猜她在客廳裏,然而客廳裏隻亮著一盞昏昏的小夜燈,沒有人。

她出門了?

客廳和陽台之間立著一麵小屏風,黑黢黢的光線下,屏風上的美人低眉順眼。奇楠香的味道飄出來,我繞到陽台上,陳白露坐在那把孔雀椅上,滿臉淚痕,香拿在手裏,快要燃盡了。

“你又胡愁亂恨什麽呢?”我笑著問。

“我拜神呢。”她睜開眼睛笑著說。白月光從幹淨的玻璃窗外照進來,灑了她一身一臉。

“別裝蒜,誰不知道誰呀,你這又是在拜哪家的神?”

“我也不知道哪家靈驗,幹脆一起拜了吧。皇天後土,各路神靈,觀音菩薩、玉皇大帝、耶穌基督、濕婆幹婆,你們都聽著:隻要你們把我身邊這個人的魂兒放回來,我願意一輩子吃齋念佛。”

“還吃齋念佛呢,除了觀音菩薩,其他神仙都掀桌了。”

“是哦。”她也笑,把剩了一寸長的殘香撚滅在花盆裏。

然後我們都沉默了。一直沉默到我覺察出冷。

我穿著T恤,光著腿,在陽台冰涼的玻璃窗前牙齒打著顫。陳白露看著我。

“起起伏伏,就是這樣。”她說。

悲戚從腳底平地而起。

我聽到她悲傷地笑了一聲:“同樣的變故,說起來你比我幸運一點點。你在幸福的假象裏生活了二十二年,比我多出十年;如今你有成年人的心智來麵對,我當時呀,”她低頭撣著煙灰,“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我的世界直接塌掉了,塌成了粉末,一直到今天都沒建好呢。”

我抬起頭歎口氣:“這算什麽幸運。你受的苦,我眼看著這麽幾年,放到我身上,我一件也受不了。所以你最後有好結果,我是沒機會翻盤了。”

她怔了一下,然後微笑:“好結果?你把這叫好結果?”

“你名下有千萬的房子,有公司的股份,你還不知足?不知足也對,以後還有更多呢。”

她拉我靠著暖氣坐下。

“2006年,咱們讀大一,也是和現在差不多的季節,天寒地凍。一家商場開業,我去做司儀,穿著單衣在大門圓敞的大廳裏站了一天,你猜多少錢?一百塊。典禮結束以後還要整理場地,一直忙到夜裏十點多。別人都打車走了,我舍不得花錢,跑著趕末班地鐵,腳一崴把鞋跟崴斷了。你知道我後來經曆過一些事情,可是我回想起這幾年最無助的一瞬間,那些聽起來嚇人的經曆反而要靠後,最無助,就是一腳高、一腳低地站在長安街上的時候,街燈這麽美,但不是我的,路上的車這麽多,可是沒有一輛能在我身邊停下。”

“這麽多年,我沒有進過那家商場,從門口走過也轉頭不看。薛先生給我兩成股份的那天,我才覺得時候到了—當時從這裏拿走一百塊,現在我名下的錢可以買下它了。我在門口下車,朝商場裏走的時候,在心裏想,這一路我走了六年,沒有人知道這六年發生了什麽。”

“可是你想得到嗎?我一站在一層扶梯的左側—那是六年前我站過的地方—所有咬牙切齒的心思都不見了。我發現自己心裏隻有難過。商場裏的東西那麽多,可我什麽也不想買,不想買條腰帶,不想買條裙子,也不想買下這個商場。我早就無心打扮,也不想上進,打扮和上進都要有人肯欣賞才對,可是我愛的人不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