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能事務所

第89章

第89章

言亦君背在身後的手虛虛握攏, 墨綠色的巫力在掌心凝結成印。

他早已不是多年前孱弱的幼童了,自從被大祭司救出那個暗無天日的山洞, 來到祭塔潛修,他沒日沒夜的泡在書山學海裏,像海綿一樣如饑似渴的汲取知識。

同齡的孩子們還在玩鬧嬉笑的時候,他唯有與苦修為伴,比旁人多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在試煉中出生入死覺醒血脈, 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親手報仇雪恨。

仇恨的力量支撐著這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 在磨牙吮血裏隱忍蟄伏, 苟延殘喘著活下去, 他向來擅長隱忍。

大祭司告訴他,他隻是千萬不幸巫族後裔中的一個, 還有許多的同族, 在遭受著同樣苦難。

言亦君對群族並沒有什麽概念,這麽多年以來,他的同族唯有母親一人。

那些人迫害他們, 僅僅是因為不同族嗎?

如今, 他終於得以手刃仇敵,甚至血腥地屠殺了整個村子, 大仇一朝得報,他應該感到快活、欣慰才是,可是那些悲慟的過往並沒有放過他,它們蛀空了他的心髒,凝固了滾燙的鮮血。

賴以生存的支柱仿佛被驟然抽走了,於是剩下他一人在滿目瘡痍的深淵裏茫然四顧,不知該去往何處。

言亦君深吸一口氣,摒棄掉大腦中一瞬間多餘的紛亂情緒,緩緩繞過假山,預料中潛在暗處窺伺的“敵人”,終於在月光下水落石出——

有那麽一刹那,言亦君忘卻了呼吸。

那是一條暗金色的幼龍,修行不到家,化人形都勉強,像個二頭身的娃娃,額頭上頂著一對剛剛分叉的嫩角,鵝黃色,顫巍巍的叫人擔心會不會晃掉下來,尾巴上的暗金龍鱗都沒長齊,尖端還依稀帶著幾分奶白。

偷窺不成被抓包的小龍崽嚇了一跳,他注意到言亦君視線落在自己光禿禿的尾巴上,不好意思伸腿踹了一腳,仿佛把尾巴藏在身後,對方就看不見了似的。

言亦君在祭塔裏見過不少異族,也包括龍族,作為龍淵界的統治者,龍族向來高高在上,輕易是見不到的,更何況一隻應該被嚴加看護的幼崽。

幼龍見他發愣,壯著膽子邁動四條小短腿爬上假山,借著假山的高度才能堪堪與之平視,它伸長了脖子湊過來,好奇地瞪圓了一雙烏溜的眼,瞳孔泛著淡淡的金色。

那是太陽的顏色。

言亦君莫名的聯想到毫不相幹的東西,毫無疑問,眼前這條金色的幼龍,是他平生見過的最漂亮的龍,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條小龍會出現在此處,也不知道,冥冥天意已將他們的迥異的命運用紅線牢牢綁在了一起。

此時此刻,言亦君忽然生出一股不可言說的衝動,想要伸出手,摸一摸這條漂亮的小金龍,就像很多年前他被囚在黑暗的山洞裏,也曾努力伸出手,想觸摸遙不可及的陽光。

小龍崽見男人一言不發朝自己伸手,它沒有感受到敵意,也並不害怕——它原本就天不怕地不怕。

它甚至還學著對方的動作,主動伸出了自己的爪子——而後兩者在空中掌心輕輕相貼。

言亦君微微笑了笑,並不意外高傲的龍族會拒絕自己的撫摸,但仍不放棄,換了隻手,從另外一個角度伸去,想要摸摸它的尾巴。

小龍崽反應十分迅速,爪子再次抵住他的手掌。

幼龍歪著腦袋眨眨眼,忽然開口:“你要跟玩我擊掌嗎?”

然後它意猶未盡地收回爪子,滿臉期待地望著他,龍尾情不自禁翹起來,興奮地甩來擺去,仿佛在等待第三次擊掌。

言亦君:“……”

當時的他尚未曾意識到,此刻他倆的動作是多麽沙雕。

“不玩兒了嗎?”小金龍失望地垂下尾巴,鼻子卻湊過來,鼻尖微皺了皺,“你身上有血腥味兒……”

言亦君臉色微變,他差點忘記,自己渾身還沾著仇人的血,像個殺人如麻的鬼魅。

不等他作出反應,一條濕漉漉的舌頭已經舔上來,糊了他一熊臉。

“呸呸呸——”幼龍擰著眉頭,誇張地啐了幾口,愁眉苦臉吐舌頭,“真難聞。”

難聞你還舔……

言亦君簡直不知該對這隻古怪幼龍擺出什麽表情,他乏善可陳的單調人生並沒有應對這種狀況的經驗,更是從未遇到過這麽不著調的家夥,臉上的汙跡倒是被舔得幹幹淨淨的了。

可是手,還有衣服,都髒兮兮的,凝固著暗紅的血色。之前言亦君並不如何在意,反正也沒人看見他失態落魄的模樣。

然而現在,滿身黏膩血腥的感覺,著實令他有些不舒服。

幼龍捏著鼻子,嫌棄極了,但是他沒有丟下男人跑開,而是張開嘴對著漆黑的天空,不輕不重地嚎了一嗓子:“嗷!”

言亦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幾乎以為是幼龍在召喚長輩,要將自己這個形跡可疑的異族抓起來。

但見夜色深處不知從何飄來一朵雲,白白軟軟棉花糖似的,這朵雲從天而降,正好落在言亦君頭頂上,緊跟著,豆大的雨滴傾盆澆頭而下,把他裏裏外外淋了個透心涼!

“……”言亦君勉強撥開濕淋淋貼在身上的黑發,一言難盡地望著小金龍,對方正仰著腦袋,一副等待表揚的樣子。

完成使命的雲朵散去,一股澄明通透之感油然而生,言亦君周身巫力流轉,轉眼之間就將濕意蒸發得一幹二淨,這時他才感覺到方才那不是普通的雨水,而是靈氣凝聚到極致形成的靈雨。

別說隻是血汙,什麽陰穢汙濁之氣都能輕而易舉洗刷幹淨。

連陰暗汙糟的心靈,都仿佛被淨化洗滌了一般。

重新變得整潔清爽的言亦君,露出他本來的容貌,小金龍兩隻爪子扒在他胸口,仔細端詳片刻,驚訝道:“原來你長得這麽好看!”

言亦君微怔,繼而難得地抿出一絲久違的淺笑。

記憶裏,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誇獎和讚美,仿佛他一成不變的生命裏唯餘下尖銳的咒罵。

跟隨大祭司來到祭塔修行後,初時,由於太久未曾與人交流,他連話也不太會說了,於是在其他師兄弟眼裏,他就是個孤僻寡言的怪人。

沒有人看見他自虐般的刻苦,隻看見他驚人的進步速度和逆天的天賦,於是嫉妒和虛偽的恭維亦隨之而來。

從來沒有人真心實意誇獎他,哪怕是教導他的大祭司,對他也隻有不苟言笑的嚴厲。

“你叫什麽名字?”言亦君想了想,終是開口問了這麽一句,這麽多年,如非必要,他很少同旁人說話,更何況,是一條罕見的幼龍。

小金龍再度驚訝了:“什麽,原來你會說話?”

言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