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能事務所

第114章

第114章

他微微一頓,終於說出了幾十年前就想說的那句話:“巫族從來不曾給過我什麽,在我母親身死時,它不在,我苦苦掙紮時,它也不在,如今憑什麽又找上門來,要我背叛自己的愛人為它付出一切?”

大祭司臉色沉下來,重重道:“你別忘了,當初若非我救你出去,你恐怕早已死在那個黑暗的山洞裏了!”

“是啊。”言亦君悵惘地笑了,“關在山洞裏的時候,我也曾幻想,若是我的父親還健在人世,他會不會來救我,我曾非常憎恨他,恨對我們母子不聞不問,直到你出現,把我帶到祭塔,讓我遇見回川,我終於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我終於忘卻了那些仇恨,你雖對我不假辭色,但也盡到了一個師父的義務,那時我真的很高興,也很感激你,就算沒有父親也沒關係,至少我還有師父,還有小師弟。”

“可是我沒有想到,原來我一直崇拜的師父,就是那位拋棄妻子的父親,原來我也不是你恰逢其會救下,而是你為了尋得一個便於用血巫術控製的棋子,才想起來還有血脈流落在外!”

龍淵界元宵節的習俗同現世極為相似, 不同的是, 在龍淵界, 情人在元宵節定情的氣氛更為濃厚。

言亦君一早就知道回川偷偷做了一盞竹燈籠, 用他最愛的金縷絲和長夜竹編織的,夜裏也閃著金光, 十足的龍族審美。那個傻小子藏著掖著,攢了好久,還以為自己不知道。

其實他就是少了一根頭發,自己都能看出來,更別說眼底因熬夜留下的烏青了。

言亦君也做了一盞,用驚雷木雕刻的一條小龍, 每一片龍鱗都貼滿了金箔,金燦燦的, 俗得很, 可一想到他歡喜的樣子, 就不禁莞爾一笑。

可惜這盞燈終究沒能送出去。

元宵節那天夜裏,大祭司指著他的燈籠, 揭破了他不可告人的心事, 將他關在祭塔的禁閉室裏,說出了那個埋藏了幾十年的秘密,這個秘密炸得他一時心神大亂, 幾乎無法思考。

他恍惚地跪坐在冰冷的白玉磚上, 眼前是大祭司一塵不染的白靴。

言亦君無法想象,這雙白靴的主人, 原來是一個多麽心思深沉的陰謀家。

多年以來,以祭司的尊位掩蓋了身為卜巫的事實,是了,祭司和卜巫的能力多有重合,本就不分家,如他一樣,大祭司也是雙天賦,或者應該說,自己醫、咒的雙天賦本就繼承於對方。

言亦君抬頭看著他,那張熟悉又陌生無比的臉,多年敬仰的師父和昔日憎恨的父親,在這一刻形象重合,命運似乎總是這樣對待他,真是可笑又諷刺。

“你不能去見他,你們也不能在一起,你是我的兒子,巫王的血脈,那位回川殿下是龍帝的養子,是皇位的繼承人之一。”

大祭司以平鋪直敘的口吻,淡漠地說出這句話,聲音很輕,不比一根羽毛更有重量。

可每個字聽在耳中有若千鈞之重,重錘一樣敲在言亦君心口,敲得他全身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

他抬頭直直地盯住大祭司,仿佛希望在他臉上找出任何一點細微的破綻,打破這個令人恐慌的僵局。

“為什麽?”言亦君沉默良久,終是問出了這一句。

短短三個字包含了諸多的疑問,而對方,隻回答了自覺最重要的那一點。

大祭司似是歎了口氣:“我已經老了,聖戒供奉於祭塔多年,我也研究了多年,可是它由龍帝親手封印,龍帝還在一日,我就破不開他的封印,唯一的機會,就是龍族百年慶典之際,聖戒出塔,二太子在龍族身份非同一般的尊貴,龍帝有意讓他在祭典上做戒侍,這是複活巫王最好的機會。”

言亦君沉默得更久了,再開口時仍是重複那三個字:“為什麽?”

大祭司耐著性子,一如往日教導他修行時一樣耐心:“我的目標唯有聖戒,派別人去,隻會換來他的以死相搏,但你不同,你是他最依賴最信任的師兄,所以,如果你不想他身死,最好想辦法讓他把聖戒交給你。這是我等身為巫王後裔最重要的使命,絕不容有失。”

“你救我出來,故意安排我教導回川,一直就是為了等待今天?”言亦君聽見自己低沉冷漠的聲音在大殿裏回蕩出冰冷的回音。

大祭司搖搖頭,口吻一如既往地沉穩且平靜:“我一直等待的,是你肩負起巫族希望的那一天。我已經老了,歲月不饒人,而你不同,你還年輕,那位龍族的小殿下,又那樣依賴你。這個任務交於你,最合適不過。”

言亦君嘴角扯出一個嘲弄的笑,麵對這過於荒唐的發展,他竟還能笑得興平氣和:“你憑什麽認為我一定會受你擺布?”

大祭司緩緩走到他身側,目光遺憾而悠遠:“我千般計算,唯獨算漏了人心,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會喜歡上二太子,這點,是我的失誤,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對你呢?是師兄弟之間的同窗之誼、兄弟之義,亦或者僅僅隻是青梅竹馬的依賴,他在龍族不過是剛成年的年紀,天性不羈,心性不定,今天說的話,也許轉頭就忘了,在龍族漫長的壽命裏,你們這數十年的情義,不過一個打盹的時間罷了。”

大祭司微微一頓,低頭去看言亦君陰晴不定的臉色,繼續淡漠地剖析他們模糊的未來:“就算他眼下也喜歡你,可他馬上就要離開祭塔,回到龍淵大澤了,那裏才是他的家,將來他極有可能繼承龍帝之位,且不提龍族子嗣繁衍艱難,龍帝有誕育後代的義務,他便不做龍帝,龍族按族規也不允許與外族通婚,況且你還是巫族人。”

“形如陌路,就是你們的將來。”

言亦君陡然站起身,目光如電,指甲深深掐入肉裏,一字一頓:“絕無可能。”

像是誓言,又像是希望,一寸寸釘入血骨裏。

大祭司看著他,眼神遺憾得如同看一個精心雕琢卻失敗了的作品,他抬起手中長長的魂燈,一縷幽碧的火光在燈芯點燃。

隨之燃起的,還有言亦君血脈裏流淌的鮮血。

難以形容的劇痛淹沒了他,像是被丟進滾燙的油鍋裏煎熬,又如同被卷刃的鈍刀一點點淩遲,他再也站立不住,搖晃著單膝跪地,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顫抖著攤開掌心,血竟是烏黑的顏色。

“血巫咒……你……”

麵對言亦君不可置信又傷心絕望的眼神,大祭司錯開視線,不去看他,隻淡淡道:“你是我的兒子,我本不願傷你,但你必須知道,我的決心。沒有人能破壞我的計劃,包括你在內。”

言亦君扶著牆壁站起來,哪怕此時此刻,也絕不願意在這個人麵前,露出自己狼狽懦弱的模樣。

大祭司冷哂一聲:“你就在這裏,好好想想將來的路吧。想通之前,就不要出去了。”

……

秋意籠罩的樹林,猶如這漫長的回憶一樣,蕭瑟而寂寥。

言亦君和大祭司對峙在這一派煎熬的沉默裏,誰也不願退步。

隻有落葉打著旋飄悠悠落下,是這場好戲的唯一見證者。

“放肆!”大祭司重重吐出這兩個字眼,雄渾恐怖的威壓隨之傾瀉而出,浪潮一樣朝四麵八方呼嘯而去。

整片樹林被這股狂□□得東倒西歪,齊齊朝外卑躬屈膝,無數的枯葉從枝頭脫落,被風卷著四散奔逃。

言亦君渾身一震,陡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山一樣壓在頭頂,幾乎把脊椎壓彎,骨骼之間隱隱發出牙酸的輕響。

然而他的脊梁始終筆直地挺立著,仿佛一柄斬落了溫柔假麵的利劍,蒼涼而倔強地插在懸崖上,風雨霜雷都不能使之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