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

第三章 摩天崖

正文第三章 摩天崖那乘轎子行了數裏,轉入小路。

抬轎之人隻要腳步稍慢,轎中馬鞭揮出,刷刷幾下,重重打在前麵的轎夫背上,在前的轎夫不敢慢步,在後的轎夫也隻得跟著飛奔,幾名官差跟隨在後。

又奔了四五裏路,轎中人才道:“好啦,停下來。”

四名轎夫如得大赦,氣喘籲籲的放下轎來,帷子掀開,出來一個老者,左手拉著那個小丐,竟是玄鐵令主人謝煙客。

他向幾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們的狗官說,今日之事,不得聲張。

我隻要聽到什麽聲息,把你們的腦袋瓜子都摘了下來,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丟在黃河裏。”

幾名官差連連哈腰,道:“是,是,我們萬萬不敢多口,老爺慢走!”謝煙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來捉拿我麽?”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

萬萬不敢。”

謝煙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說的話,你都記得麽?”那官差道:“小人記得,小人說,我們大夥兒親眼目睹,侯監集上那個賣燒餅的老兒,雜貨鋪中的夥計,都是被一個叫白自在的老兒所殺。

他是雪山派的掌門人,外號威德先生,其實無威無德。

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證物證俱在,諒那老兒也抵賴不了。”

那官差先前被謝煙客打得怕了,為了討好他,添上什麽人證物證,至於弄一把刀來做證據,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戲。

謝煙客一笑,說道:“這白老兒使劍不用刀。”

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持青鋼劍,在那賣燒餅的老兒身上刺了進去。

侯監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謝煙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殺吳道通,又用得著什麽兵器?當下也不再去理會官差,左手攜著小丐,右手拿著石清夫婦的黑白雙劍,揚長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來他帶走那小丐後,總是疑心石清夫婦和雪山派弟子有什麽對己不利的圖謀,奔出數裏,將小丐點倒後丟在草叢之中,又悄悄回來偷聽,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樹後,竟連石清、閔柔這等大行家也沒察覺,耿萬鍾他們更加不用說了。

他聽明原委,卻與己全然無幹,見石清將雙劍交給了耿萬鍾,便決意去奪將過來。

回到草叢拉起小丐,解開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來侯監集查案的知縣,當即掀出知縣,威逼官差、轎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奪到雙劍。

耿萬鍾等沒見到他的麵目,自然認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了。

謝煙客攜著小丐,隻向僻靜處行去,來到一條小河邊上,見四下無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閔柔的白劍在他頸中一比,厲聲問道:“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若有半句虛言,立即把你殺了。”

說著揮起白劍,擦的一聲輕響,將身旁一株小樹砍為兩段。

半截樹幹連枝帶葉掉在河中,順水飄去。

那小丐結結巴巴的道:“我……我……什麽……指使……我……”謝煙客取出玄鐵令,喝問:“是誰交給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燒餅……吃出來的。”

謝煙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臉頰擊了過去,手背將要碰到他的麵皮,突然想起自己當年發過的毒誓,決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於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當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說八道,什麽吃燒餅?我問你,這塊東西是誰交給你的?”小丐道:“我在地下揀個燒餅吃,咬了一口,險……險……險些兒咬崩了我牙齒……”謝煙客心想:“莫非吳道通那廝將此令藏在燒餅之中?”但轉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廝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還寶貴,怎肯放在燒餅裏?”他卻不知當時情景緊迫之極,金刀寨人馬突如其來,將侯監集四麵八方的圍住了,吳道通更無餘暇尋覓妥藏之所,無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險,將玄鐵令嵌入燒餅,遞給了金刀寨的頭領。

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隨手丟在水溝之旁。

金刀寨盜夥雖將燒餅鋪搜得天翻地覆,卻又怎會去地下揀一個髒燒餅撕開來瞧瞧。

謝煙客凝視小丐,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謝煙客大奇,問道:“什麽?你叫狗雜種?”小丐道:“是啊,我媽媽叫我狗雜種。”

謝煙客一年之中也難得笑上幾次,聽小丐那麽說,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個賤名,盼他快長高長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麽阿狗、阿牛、豬屎、臭貓,都不希奇,卻那裏有將孩子叫為狗雜種的?是他媽媽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見他大笑,便也跟著他嘻嘻而笑。

謝煙客忍笑又問:“你爸爸叫什麽名字?”小丐搖頭道:“我爸爸?我……我沒爸爸。”

謝煙客道:“那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媽媽,還有阿黃。”

謝煙客道:“阿黃是什麽人?”小丐道:“阿黃是一條黃狗。

我媽媽不見了,我出來尋媽媽,阿黃跟在我後麵,後來它肚子餓了,走開去找東西吃,也不見了,我找來找去找不到。”

謝煙客心道:“原來是個傻小子,看來他得到這枚玄鐵令當真全是碰巧。

我叫他來求我一件小事,應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

問道:“你想求我……”下麵“什麽事”三字還沒出口,突然縮住,心想:“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媽媽,甚至要我找那隻阿黃,卻到那裏去找?他媽媽定是跟人跑了,那隻阿黃多半給人家殺來吃了,這樣的難題可千萬不能惹上身來。

要我去殺十個八個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隻阿黃容易得多。”

微一沉吟,已有計較,說道:“很好,我對你說,不論有誰叫你向我說什麽話,你都不可說,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頭來。

知不知道?”那小丐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會傳遍武林,隻怕有人騙得小丐來向自己求懇什麽事,限於當年誓言,可不能拒卻。

小丐點頭道:“是了。”

謝煙客不放心,又問:“你記不記得?是什麽了?”小丐道:“你說,有人叫我來向你說什麽話,我不可開口,我說一句話,你就殺我頭。”

謝煙客道:“不錯,傻小子倒也沒傻到家,記心倒好,倘使真是個白癡,卻也難弄。

你跟我來。”

當下又從僻靜處走上大路,來到路旁一間小麵店中。

謝煙客習了兩個饅頭,張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

他慢慢咀嚼饅頭,連聲讚美:“真好吃,味道好極!”左手拿著另外那個饅頭,在小丐麵前幌來幌去,心想:“這小叫化向人乞食慣了的,見我吃饅頭,焉有不饞涎欲滴之理?隻須他出口向我乞討,我把饅頭給了他,玄鐵令的諾言就算是遵守了。

從此我逍遙自在,再不必為此事掛懷。”

雖覺以玄鐵令如此大事,而以一個饅頭來了結,未免兒戲,但想應付這種小丐,原也隻是一枚燒餅、一個饅頭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饅頭,不住的口咽唾沫,卻始終不出口乞討。

謝煙客等得頗不耐煩,一個饅頭已吃完了,第二個饅頭又送到口邊,正要再向蒸籠中去拿一個,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兩個饅頭。”

伸手向蒸籠去拿。

店主人眼望謝煙客,瞧他是否認數,謝煙客心下一喜,點了點頭,心想:“待會那店家向你要錢,瞧你求不求我?”隻見小丐吃了一個,又是一個,一共吃了四個,才道:“飽了,不吃了。”

謝煙客吃了兩個,便不再吃,問店主人道:“多少錢?”那店家道:“兩文錢一個,六個饅頭,一共十二文。”

謝煙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給錢。

我吃兩個,給四文錢便是。”

伸手入懷,去摸銅錢。

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日間在汴梁城裏喝酒,將銀子和銅錢都使光了,身上雖帶得不少金葉子,去忘了在汴梁兌換碎銀,這路旁小店,又怎兌換得出?正感為難,那小丐忽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交給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給。”

謝煙客一怔,道:“什麽?要你請客?”那小丐笑道:“你沒錢,我有錢,請你吃幾個饅頭,打什麽緊?”那店家也大感驚奇,找了幾塊碎爭子,幾串銅錢。

那小丐揣在懷裏,瞧著謝煙客,等他吩咐。

謝煙客不禁苦笑,心想:“謝某狷介成性,向來一飲一飯,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讓這小叫化請我吃饅頭。”

問道:“你怎知我沒錢?”小丐笑道:“這幾天我在市上,每見人伸手入袋取錢,半天摸不出來,臉上卻神氣古怪,那便是沒錢了。

我聽店裏的人說道,存心吃白食之人,個個這樣。”

謝煙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將我當作是吃白食之人。”

問道:“你這銀子是那裏偷來的?”小丐道:“怎麽偷來的?剛才那個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給我的。”

謝煙客道:“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隨即明白是閔柔,心想:“這女子婆婆媽媽,可壞了我的事。”

兩人並肩而行,走出數十丈,謝煙客提起閔柔的那口白劍,道:“這劍鋒利得很,剛才我輕輕一劍,便將樹砍斷了,你喜不喜歡?你向我討,我便給了你。”

他實不願和這肮髒的小丐多纏,隻盼他快快出口求懇一件事,了此心願。

小丐搖頭道:“我不要。

這劍是那個觀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東西。”

謝煙客抽出黑劍,隨手揮出,將道旁一株大樹攔腰斬斷,道:“好吧,那麽我將這口黑劍給你。”

小丐仍是搖頭,道:“這是黑衣相公的。

黑衣相公和觀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東西。”

謝煙客呸了一聲,說道:“狗雜種,你倒挺講義氣哪能。”

小丐不懂,問道:“什麽叫講義氣?”謝謝煙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這種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說了也是白饒。”

小丐道:“原來你不喜歡講義氣,你……你是不講義氣的。”

謝煙客大怒,臉上青氣一閃,舉掌便要向那小丐天靈蓋擊落,待見到他天真爛漫的神氣,隨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於他身?何況他既不懂什麽是義氣,便不是故意來譏刺我了。”

說道:“我怎麽不講義氣?我當然講義氣。”

小丐問道:“講義氣好不好?”謝煙客道:“好得很啊,講義氣自然是好事。”

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壞事的是壞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個大大的好人。”

這句話若是出於旁人之口,謝煙客認定必是譏諷,想也不想,舉掌便將他打死了。

他一生之中,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好人”,雖然偶爾也做幾件好事,卻是興之所至,隨手而為,與生平所做壞事相較,這寥寥幾件好事簡直微不足道,這時聽那小丐說得語氣真誠,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這小家夥說話顛顛蠢蠢,既說我不講義氣,又說我是個大大的好人。

這些話若給我的對頭在旁聽見了,豈不成為武林中的笑柄?謝某這張臉往那裏擱去?須得乘早了結此事,別再跟他胡纏。”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雙劍,謝煙客取出一塊青布包袱將雙劍包了,負在背上,尋思:“引他向我求什麽好?”正沉吟間,忽見道旁三株棗樹,結滿了紅紅的大棗子,指著棗子說道:“這裏的棗子很好。”

眼見三株棗樹都高,隻須那小丐求自己采棗,便算是求懇過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棗子,是不是?”謝煙客奇道:“什麽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

謝煙客臉一沉,道:“誰說我是好人來著?”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壞人,那麽我叫你大壞人。”

謝煙客道:“我也不是大壞人。”

小丐道:“這倒奇了,疊不是好人,又不是壞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謝煙客大怒,喝道:“你說什麽?”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謝煙客道:“不是!”語氣已不似先前嚴峻,跟著道:“胡說八道!”小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麽。”

突然奔到棗樹底下,雙手抱住樹幹,兩腳撐了幾下,便爬上了樹。

謝煙客見他雖不會武功,爬樹的身手卻極靈活,隻見他揀著最大的棗子,不住采著往懷中塞去,片刻間胸口便高高鼓起。

他溜下樹來,雙手捧了一把,遞經謝煙客,道:“吃棗子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難道是菩薩?我看卻也不像。”

謝煙客不去理他,吃了幾枚棗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沒來求我,反而變成了我去求他。”

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你隻須求我一聲,說:‘請你跟我說,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神仙菩薩?’我便跟你說。”

小丐搖頭道:“我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心中一凜,忙問:“為什麽不求人?”小丐道:“我媽媽常跟我說:‘狗雜種,你這一生一世,可別去求人家什麽。

人家心中想給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會給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無用,反而惹得人家討厭。

’我媽媽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倘若我問她要,她非但不給,反而狠狠打我一頓,罵我:‘狗雜種,你求我幹什麽?幹麽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人去?’因此我是決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道:“‘嬌滴滴的小賤人’是誰?”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謝煙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這小家夥倘若真是什麽也不向我乞求,當年這個心願如何完法?他的母親隻怕是個顛婆,怎麽兒子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她罵什麽‘嬌滴滴的小賤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棄舊,拋棄了她,於是她滿心惡氣都發在兒子頭上。

鄉下愚婦,原多如此。”

又問:“你是個小叫化,不向人家討飯討錢麽?”小丐搖頭道:“我從來不討,人家給我,我就拿了。

有時候人家不給,他一個轉身沒留神,我也拿了,趕快溜走。”

謝煙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賊人!”小丐問道:“什麽叫小賊?”謝煙客道:“你真的不懂呢?還是裝傻?”小丐道:“我當然真的不懂,才問你啦。

什麽叫裝傻?”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幾眼,見他雖滿臉汙泥,一雙眼睛卻晶亮漆黑,全無愚蠢之態,道:“你又不是三歲娃娃,活到十幾歲啦,怎地什麽事也不懂?”小丐道:“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隻好跟阿黃去說話了。

阿黃隻會聽,不會說,它又不會跟我說什麽是小賊、什麽是裝傻。”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吧?”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什麽叫鄰居?”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鄰居了。”

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鬆樹,樹上有許多鬆鼠、草裏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麽?它們隻會吱吱的叫,卻都不會說話。”

謝煙客道:“你長到這麽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人說過話?”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裏,走不下來,除了媽媽之外就沒跟人說過話。

前幾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後來阿黃又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那裏去了,阿黃那裏去了,人家說不知道。

那算不算說話?”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來睬你,難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

便道:“那也算說話吧。

那你又怎知道銀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

你沒銀子,我有銀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

從懷中取出那幾塊碎銀子來遞給他。

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

心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是個小氣的家夥。”

說了這一陣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

隻聽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

到底我是小叫化呢,還是小賊?”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討吃的,討銀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

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給,就拿來吃了,那麽我是小賊。

是了,你是老賊。”

謝煙客吃一驚,怒道:“什麽,你叫我什麽?”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你卻去搶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老賊’也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

小丐道:“那你怎麽罵我?”謝煙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

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賊,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

小丐搖頭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種。”

謝煙客道:“狗雜種的名字不好聽,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不能叫你。

你媽媽也真奇怪,怎麽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小丐道:“狗雜種為什麽不好?我的阿黃就是隻狗。

他陪著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著我一樣。

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隻會汪汪的叫,你卻也會說話。”

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幾下,落手輕柔,神態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摸到了一塊燒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幾欲嘔吐。

謝煙客似笑非笑的瞧著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

你什麽地方不舒服?你燒得好厲害,隻怕這場病不輕。”

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不再運內力傷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什麽病?你瞧,我不是退燒了麽?”說著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覺他額頭涼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謝煙客怒道:“胡說八道,我怎麽快死了?”小丐道:“我媽媽有一次生病,也是這麽又發燒又發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沒良心的,我還是死了的好!’後來果然險些死了,在**睡了兩個多月才好。”

謝煙客微笑道:“我不會死的。”

那小丐微微搖頭,似乎不信。

兩人向著東南方走了一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張大樹葉。

謝煙客隻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將這些樹葉編織成了一頂帽子,交給謝煙客,說道:“太陽曬得厲害,你有病,把帽兒戴上吧。”

謝煙客給他鬧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樹葉帽兒戴在頭上。

炎陽之下,戴上了這頂帽子,倒也涼快舒適。

他向來隻有人怕他恨他,從未有人如此對他這般善意關懷,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陣溫暖。

不久來到一處小市鎮上,那小丐道:“你沒錢,這病說不定是餓壞了的,咱們上飯館子去吃個飽飽的。”

拉著謝煙客之手,走進一家飯店。

那小丐一生之中從沒進過飯館,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懷裏的碎銀和銅錢都掏出來放在桌上,對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飯吃肉吃魚,把錢都拿去好了。”

銀子足足三兩有餘,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夠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廚房烹煮雞肉魚鴨,不久菜肴陸續端上。

謝煙客叫再打兩斤白灑。

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來,道:“辣得很,不好吃。”

自管吃肉吃飯。

謝煙客心想:“這小子雖不懂事,卻是天生豪爽,看來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調處,倒可成為武林中一把好手。”

轉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負義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資質之佳,世上難逢,可是他害得我還不夠?怎麽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時怒氣上衝,將兩斤白酒喝幹,吃了些菜肴,說道:“走吧!”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嗎?”謝煙客道:“好啦!”心想:“這會兒你銀子花光了,再要吃飯,非得求我不可。

咱們找個大市鎮,把金葉子兌了再說。”

當下兩人離了市鎮,又向東行。

謝煙客問道:“小娃娃,你媽媽姓什麽?她跟你說過沒有?”小丐道:“媽媽就是媽媽了,媽媽也有姓的麽?”謝煙客道:“當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

小丐道:“那麽我姓什麽?”謝煙客道:“我就是不知道。

狗雜種太難聽,要不要我給你取個姓名?”倘若小丐說道:“請你給我取個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隨便給他取個姓名,便完心願。

不料小丐道:“你愛給我取名,那也好。

不過就怕媽媽不喜歡。

她叫慣我狗雜種,我換了名字,她就不高興了。

狗雜種為什麽難聽?”謝煙客皺了皺眉頭,心想:“‘狗雜種’三字為什麽難聽,一時倒也不易向他解說得明白。”

便在此時,隻聽得左首前麵樹林之中傳來叮叮幾下兵刃相交之聲。

心下一凜:“有人在那邊交手?這幾人出手甚快,武功著實不低。”

當即低聲向小丐道:“咱們到那邊去瞧瞧,你可千萬不能出聲。”

伸手在小丐後膊一托,展開輕功,奔向兵刃聲來處,幾個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樹之後。

那小丐身子猶似騰雲駕霧一般,隻覺好玩無比,想要笑出聲來,想起謝煙客的囑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兩人在樹外瞧去,隻見林中有四人縱躍起伏,惡鬥方酣,乃是三人夾攻一人。

被圍攻的是個紅麵老者,白發拂胸,空著雙手,一柄單刀落在遠處地下,刀身曲折,顯是給人擊落了的,謝煙客認得他是白鯨島的大悲老人,當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輸過一招,武功著實了得。

夾擊的三人一個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個是黃麵道人,另一個相貌極怪,兩條大傷疤在臉上交叉而過,劃成一個十字,那瘦子使長劍,道人使鏈子錘,醜臉漢子則使鬼頭刀。

這三人謝煙客卻不認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為了得,劍法飄逸無定,輕靈沉猛。

謝煙客見大悲老人已然受傷,身上點點鮮血不住濺將出來,雙掌翻飛,仍是十分勇猛。

他繞著一株大樹東閃西避,藉著大樹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運勁推帶,牽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

謝煙客不禁起了幸災樂禍之意:“大悲老兒枉自平日稱雄逞強,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瞧你難逃此劫。”

那道人的鏈子錘常常繞過大樹,去擊打大悲老人的側麵,醜漢子則臂力甚強,鬼頭刀使將開來,風聲呼呼。

謝煙客暗暗心驚:“我許久沒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幾時出了這幾個人物?怎麽這三人的招數門派我竟一個也認不出來。

若非是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敗得如此狼狽。”

隻聽那道人嘶啞著嗓子道:“白鯨島主,我們長樂幫跟你原無仇怨。

我們司徒幫主仰慕你是號人物,好意以禮相聘,邀你入幫,你何必口出惡言,辱罵我們幫主?你隻須答應加盟本幫,咱們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

又何必苦苦支撐,白白送了性命?咱們攜手並肩,對付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共渡劫難,豈不是好?”謝煙客聽到他最後這句話時,胸口一陣劇震,尋思:“難道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又重現江湖了?”隻聽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兒,豈肯與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為伍?我寧可手接‘賞善罰惡令’,去死在俠客島上,要我加盟為非作歹的惡徒邪幫,卻萬萬不能。”

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醜漢子肩頭。

謝煙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這一招去勢極快,那醜漢子沉肩相避,還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頭。

隻聽得嗤的一聲,那醜漢子右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來。

那三人大怒,加緊招數。

謝煙客暗暗稱異:“長樂幫是什麽幫會?幫中既有這樣的高手在內,我怎麽從沒聽見過它的名頭?多半是新近才創立的。

司徒幫主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