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然夢上部

第82章 無情此景 (1)

封後大典進行到第六天就基本上沒我什麽事了,也之所以,我才能如此順利地進行我們的逃亡大計。

時間開始有點難熬,冬日裏原本最燦爛的太陽,此刻卻隻嫌它高掛在空中遲遲不肯西去。好不容易熬到日幕西下,竟仍是離午夜十二點還有六個小時。

還有,步殺也還沒回來。

心慧見我急得不行,本想走過來安慰一番,卻忽聽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侍女的聲音傳來:“娘娘,皇上有請。”

我心中微微一驚,這個時候……衛聆風找我做什麽?

我看了看心慧,她眉頭深鎖有些錯愕地搖了搖頭;看看無夜,他垂首不知在思考些什麽。

衛聆風難道是發現了我們的計劃?

不!不會,依他的性格,如果是發現了,也會不露痕跡地等我們執行下去,然後等到我們最得意忘形的時候,再給我們最沉痛的一擊。

我清了清嗓子,揚聲道:“知道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是問題,總得去麵對和解決。

站在風吟殿中衛聆風寢宮門口往裏看去的時候,總覺得這一幕有點熟悉。

衛聆風坐在我們平日討論海戰的案幾前,低頭望著他手中的一把匕首發呆,他的眼中除了當日有過的凝重、懷思,還多了許多不知名的東西。

我踏步邁過門檻,走進殿內。身後忽然傳來大門“吱啞啞”開合的聲音,緊接著,“砰——”地一聲巨響,重重敲在我心頭。

我胸口猛得一窒,擰緊了眉收步轉身,當場決定不顧一切地闖出去。

三個時辰前,車坩城千宴園。

千宴園是祁國車坩極為著名的一個勝景之地,園中不僅可品茶、吟詩、遍嚐天下美食,更有四季常開不敗的各種花卉樹木供君欣賞。

園中日日往來文人雅客不斷,今日自也不會例外,多數人都聚在周圍冬梅開得最勝的暖閣中邊品茶閑聊,邊賞梅。

此刻,恐怕沒有人會想到,在離這暖閣不遠處的茶花樹叢前,有一個少年正身著一襲與這冬日格格不入的單薄長衫久久佇立在寒風中。

少年的長發在凜冽的寒風吹拂下,翩然飛揚,糾結在空中,又撩過他耳側。

他的臉上覆著一個銀灰色的月牙形麵具,遮住了他大部分的麵容。隻餘一雙比這冬日更為寒冷的藍眸和微微抿起的薄唇,遺留在這無邊無際的寒冷和孤寂中。

少年冰藍色的瞳眸中忽然閃過一道淺淺的光芒,緩慢轉過身去,果然看到一個黑衣、黑發,手握長刀的男子已經站在他身後。

他淡漠卻如潺潺溪流般悅耳的聲音響起:“步。”

步殺靜靜地看著他,冰冷如昔,如夜幕般漆黑的眸中卻閃爍著點點星光,半晌才問出一句:“你要見我?”

少年微微一楞,隨即似有所覺的目光望向正信步往此處而來,白衣如雪的男子,眼中僅存的那一點光芒褪去隻餘冰寒,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淡而溫潤:“你騙他來的?”

白勝衣一雙黑玉冰晶般透亮的眼中透射出邪魅的光芒,灼灼落在少年身上,婉轉淺笑道:“說騙多難聽,我也不過是想讓你們見上一麵……”

隨即目光一轉,瞥向一旁的步殺時,已帶上了若隱若現的殺氣,:“真沒想到,你還是拋下那女孩,跑來了。”

步殺黑眸中的波光微微一粼,踏前了一步舉刀遙指著他,冷聲道:“為什麽騙我來這裏?”

白勝衣對他身邊暴漲的殺氣仿佛一無所覺,反踏前了一步,嘴角的笑容愈發詭異動人:“我也隻是……好心幫衛聆風一把而已。”

步殺臉色劇變,握刀的手猛地一震,“汲血”竟差一點脫手落地。

黑眸中濃烈的殺意凝結成冰冷的憤怒,終轉為忽明忽暗的淡紅,步殺踏前一步,渾身的殺意如潮水般飛漲,讓原本還從容淺笑的白勝衣也禁不住微微變色。

隻是瞬息間,那排山倒海的殺氣已於白勝衣回神前消失於無形。仍是黑衣、黑發、黑眸,仍是比這冬日更為寒冷的肅殺之氣,仿佛從未改變。

步殺回過頭看向仿佛自始至終未有半點情緒波動的少年,那藍眸中淡漠清冷,卻有著長久以來的默契。無須言語,無須解釋,卻自然流轉的…….默契。

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少年胸前一個呈“十”字的精致掛墜上,黑濃的雙眉緊緊擰起,嘴唇微動了動,卻最終隻吐出一句:“我必須馬上離開。”

說完,隻覺空中一道似有若無的黑影閃過,步殺已於瞬息間憑空消失在這人聲鼎沸的莊園中。

白勝衣行狀庸懶地靠在一棵樟樹下,嘴角勾起妖嬈的淺笑,低聲道:“然不想知道,步殺急急趕去要救的……是什麽人嗎?”

一道輕若惘聞的破空之聲響起,白勝衣隻覺臉上忽地一痛,點點血絲已順著他白皙無暇地麵龐流淌下來,落入頸中。

一片狹長單薄的葉子正貼著他耳側,深深紮入他背後的那棵樟樹樹幹中,隨著寒風猛烈飄動。

少年麵無表情地走到他麵前,淡淡道:“你最好給我安分點,否則,別怪我跟你新帳舊賬一起算。”

長長的發絲,飄揚的衣擺,就這樣夾雜著冬日特有的寒意,毫不停留地掠過他身側。

白勝衣抬手抹過那道仍未凝結的傷口,殷紅的鮮血流連在指腹間,他輕輕將染血的手指放到唇邊含入口中,嘴角一直未退的笑容越發妖嬈詭異……

“冰依,”衛聆風低低沉沉,略有些疲憊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朕沒有讓人用心慧替你。”

我腳步一頓,心頭忽然極度混沌起來,回頭有些呆呆地問:“你說什麽?”

衛聆風抬起頭來看著我,嘴角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想不到,朕也會有為自己辯解的一天。”

他向對麵的椅子望了一眼,回複從容優雅的笑容,道:“坐吧。”

忽然想起,當初他也是一臉憤怒受傷的表情問:“你就這麽認定,心慧的帳要算在朕身上?”

難道……當真是我冤枉他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前兩步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他將一杯剛泡好的茶推到我麵前,溫和一笑道:“這是你最愛喝的‘君山銀針’。”

我接過來,冰涼的手捂上杯緣取暖,茶香撲鼻而來,繚繞在我唇齒之界,我卻沒有低頭品嚐。

“朕的確通過無夜知道了心洛的身份,也想過利用你和他引出鑰國潛伏的所有奸細。朕確實從未把普通人的命當作一回事,也不認為這有什麽錯……”

他輕輕將手中的匕首擱到桌上,手指一邊輕輕撫過刀柄,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可是……朕也有吩咐過,誰也不許動你和你身邊的人。”

“你是說……”我頓了頓,隻覺舌頭與腦子一般僵硬混沌,無法順利成語,“讓心慧代替我被抓……是顏靜自己擅自做的主張?”

衛聆風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唇形優美的嘴角掛著淡淡的淺笑,眼中卻有壓抑著的波濤洶湧,隻聽他聲音低沉地道:“如果,朕說是呢?”

時間在我和他的對視中一分一秒流逝,直到我忽然感覺到胸口的窒悶,才發現自己剛剛竟在不知不覺間,摒住了呼吸。

我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淡淡道:“除了為我冤枉你的部分說聲對不起,我真不知,自己還能做何反應。”

不管是誰的錯,不管……這樣的解釋對他來說有多艱難,我的離開卻勢在必行。

因為傷害已經造成,不是追究誰的責任就可以彌補和挽回的,而留在這裏隻會讓同樣的傷害無止境延續下去…….

衛聆風猛地垂下長長的睫毛,遮住眼中神色,出口的聲音卻一如往昔的從容鎮定,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你的反應,果然如朕所料一樣……決絕無情。”

我的心不知為何猛得劇跳了一下,明明捂著熱茶的手卻仍覺冰寒無比,忍不住低頭輕抿了一口。茶香在唇齒間四溢,帶著融融的暖意。

衛聆風抬眼看著我,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莫名複雜的笑容,本就不易摸透的眼神此時仿佛更加深邃難懂。

我的心裏忽然有一星一點的恐懼和不安在滋長蔓延。放下茶杯,正待請求離去。

卻聽衛聆風平和靜默的聲音忽然緩緩響起,他的笑容,他淡淡卻略帶些溫暖的眸光仿佛從這個世界中抽離了出去,一如他明明響在耳側卻恍惚間無法真正感受到的聲音,飄渺虛無卻偏偏真實存在。

“從小,他就沒有真正想要過什麽,不論是至高無上的皇位、父王母後的疼愛,還是眾人傾慕、愛憐的目光。”

“我一方麵嫉妒著他輕而易舉地便能得到世間的一切,一方麵卻又在想,如果將來有什麽是他真正想要的,我絕不會跟他爭。”

“不僅僅是爭不過,更是因為憐惜,是一個大哥……對他永遠無法快樂的弟弟的……憐惜。”

我起初隻是聽著疑惑,因為衛聆風除了掩飾身份時,從未在任何人麵前以我自稱。

可是慢慢地,我緩緩瞪大了雙眼直望著眼前仿佛隻餘一個空殼的人,心裏的震驚愈來愈勝,這樣的故事,這樣的背景,好熟悉……熟悉到…….一伸手就能碰觸到。

衛聆風目光凝結在我身上,原本渙散憂傷的神光慢慢在眼中凝結,最後回複成平日的精明淡定,嘴角扯出一絲無比邪魅的淺笑:“可惜如今,他唯一真正想要的,朕卻也……不願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