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的文官

第179章 張小花被鄉長帶走了

吳安分很蔫。張小花和她的牛被賈文明拉走,一股黑煙撲到吳安分臉上,吳安分就蔫了。吳安分蓄謀多日的計劃撲了個空。那情形就像一個胸有成竹的獵手,火都架好了,就等夾子一響收獵物了,沒想到獵物和夾子一塊跳進了別人懷裏,自己撲到的隻是一團風。張小花這個死心眼兒女人,碰都不讓他碰。撞到賈文明槍口上,有你好受的。甭說罰三百,罰六百也得交。賈文明要是算起老賬,也許不止六百。賈文明不是吳安分,不會給張小花留麵子,更有辦法撬開張小花的嘴巴,讓她交代私進草場的次數。張小花自作自受,怨不得吳安分。可吳安分的心是那樣的空,空得能裝下整個草場。張小花在空曠中固執地長出來,柔軟而堅硬地直視著吳安分。吳安分的腿顫了顫,一彈一彈往回走。他得通知黃老大,早點兒往回領人。他隻想讓張小花吃點兒苦頭,一點點兒就夠了。

黃老大驢個子,隻是背總是駝著,隨時給人鞠躬的樣子。黃老大空長一副大骨架,看起來壯,身體非常虛弱,常年吃藥,秋天的腳步還沒到就捂上了大口罩,整個一個病老爺。性格也弱,女人在的時候,什麽都是女人拿主意;女人死後,黃老大沒了主心骨兒,就向別人討主意。吳安分平時很少和黃老大打交道。

吳安分叫了半天,沒人答應,便推門進去。黃老大正睡覺,身上搭一塊厚厚的棉墊子。吳安分舉起手,又緩緩放下了。黃老大未必吃得住他這一拍。吳安分重重地嗨了一聲,黃老大抬起被炕席印出各種圖案的臉,吃驚地看著吳安分,嘴裏呼出厚重的鐵鏽味。吳安分說得簡短,但很清楚,黃老大慌慌地點頭。吳安分一轉身,黃老大叫住他,問,她進草場了?吳安分說,當然進了。黃老大嘀咕,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吳安分強調,拿錢領人。他到了街上,黃老大又三搖兩晃追上來,問帶多少錢。吳安分說二百吧。黃老大幾乎哭出來,我沒錢啊。吳安分說,沒錢去借,一頭奶牛,一個兒媳,總不止二百吧?黃老大的眼球艱難地滑動著,似乎在算這筆賬。

吳安分泡了碗飯,還沒扒拉兩口,黃老大又躬腰進來。吳安分為了套張小花,沒顧上吃午飯,這陣兒餓了,懶得理他。吳安分不問,黃老大也不開口,緊盯著吳安分的碗。吳安分實在憋不住了,問他有什麽事。黃老大伸長脖子,什麽時候領人?吳安分粗聲道,什麽時候都行,越早越好。黃老大愁眉苦臉地說,我借不上錢啊。吳安分沒好氣,借不上找我幹嗎?黃老大說,你替我想個主意。吳安分不耐煩地說,給黃寶打電話,讓他回來。黃老大垂著手,我……沒他的電話。吳安分說,那就去找他。黃老大想了想,也隻好這樣了……我坐車去?吳安分幾乎氣笑了,那麽遠的路,你想爬著去?黃老大哎哎著退出去,我坐車去,坐車快。

像你那麽的囉嗦,黃花菜也涼了。吳安分暗罵。這句話倒提醒了他自己,不知賈文明把張小花怎樣了。賈文明的目的是罰款,張小花老老實實的,不會有別的問題。如果張小花不知輕重就難說了。那可是鄉政府,那可是賈文明啊。吳安分不踏實了,決定去探探風。

吳安分把自己的坐騎推出來。吳安分對它是又愛又恨,雖說是舊摩托,騎著還是蠻威風,恨是因為它不長臉,往往在關鍵時刻熄火,怎麽踹也不哼一聲。還特別費油,像喝一樣。汽油比麻油都貴了,所以每次加油,吳安分都想扇它幾個大嘴巴子。

又是一頓亂踹,腳脖子都麻了,仍沒響聲。吳安分罵聲×,村長走過來,說,連摩托都×,你小子幾吧是鐵打的啊。村長冬夏扣著一頂藍帽子,除非發脾氣罵人才會摘下來。吳安分漫不經心地瞅村長一眼,說,這破貨,我真想×了它。村長問,張小花讓賈鄉長拉走了?吳安分說,誰讓她往槍口上撞?村長說,賈鄉長不好惹,你求求情,一個女人,罰幾個錢算了,黃寶又不在家,黃老大纏我半天,我就差給他下跪了。吳安分樂了,村長也害怕?村長說,當然怕了,我擔心他栽在我家門檻上。說著踢了一腳,摩托忽地發動著了。倆人愣了愣,同時笑了。吳安分罵,這小子,見了村長就不敢裝啞巴了。

鄉政府東麵有一排舊房,是原先的獸醫站。獸醫站蓋了新房,這裏就作了鄉裏的臨時倉庫。吳安分扒在門口,看見木樁上拴了兩頭牛,卻沒有張小花的。吳安分納悶,張小花關在什麽地方?他憋足嗓子喊了兩聲,兩頭牛又是叫又是抻脖子的。

鄉政府的院子很普通,還沒有電管站的氣派。吳安分每次進來,目光都要往緊縮縮,不像在灘北那樣肆無忌憚,隨便亂撞。這是一種發怵的感覺。吳安分很惱火,他一直認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為了掩飾心虛,他就吹口哨,讓口哨敲開賈文明辦公室。

賈文明正往手心倒藥片,桌上好幾個藥瓶子。他衝吳安分點點頭,指指沙發,讓吳安分坐。吳安分問,賈鄉長不舒服了?說著從煙盒抽出一支,自己點了。賈文明並不回答,將滿滿一把藥片擱進嘴裏,咕咚咽進去,方說,胃疼。末了又痛苦地補充,喝酒喝的。在灘北,吳安分和村長是喝酒次數最多的人,也沒喝到胃疼的份兒上。吳安分用關心的語氣說,以後少喝點兒。賈文明罵著髒話,你以為我想喝?不喝不行呀,天天有檢查的,哪個也得罪不起,都得陪。我這還算輕的,李鄉長最多一天陪了六班客人。李鄉長是一把手。賈文明伸過頭,讓吳安分看他的嘴。他的嘴唇上有幾個黃豆大小的黑斑。賈文明說,看見了吧,這叫酒苔,肝胃吸收不了,就逼到嘴唇上了。吳安分表示同情地歎口氣,心裏卻巴不得自己長幾個酒苔。

賈文明忽然問,那女人叫什麽?

吳安分馬上坐直,叫張小花,她咋沒在獸醫站那個院子?

賈文明說,我把她關別處了,她態度實在不好。

吳安分解釋,她有病,這種人犯不著和她計較,我就怕她罵難聽的,所以趕過來。

賈文明說,她罵倒好了,現在她死不開口,問她話,理都不理,緊抱著牛腿,好像我要把牛吃掉。

吳安分說,我已經通知她家裏人了,交了罰款,把她放了算了。

賈文明搖頭,別人可以,她不行,必須讓她從思想上認識到錯誤。想搞對抗,沒門兒!都像她這樣,鄉裏的威信往哪兒擱?我以後怎麽開展工作?

吳安分說,女人嘛,沒啥見識,我說服她。

賈文明冷笑,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吳安分忙說,我沒那意思,誰不知道賈鄉長的能力,掏出來裝兩大麻袋。

賈文明說,我要是連個農村女人都治不了,就沒臉在牛家灣鄉待下去。你等著瞧,交罰款的時候讓她服服帖帖。

吳安分呆了幾呆,再次提醒,天黑前她家就能送來罰款。

賈文明擺擺手,這裏沒你的事了,你走吧。她家來人,找我就是。

吳安分提出看看張小花。賈文明奇怪地說,看她幹啥?她又不是你的相好。吳安分沒再堅持,這個時候看張小花,是自討沒趣。

吳安分在鄉政府門口守著,想等黃老大父子來了一塊兒找賈文明。夜色重得抹都抹不開了,黃老大父子也沒露麵。這個黃老大,莫非在路上養孩子了?吳安分罵著黃老大,去食品店買了兩個麻餅一瓶橘汁,想送給張小花。賈文明辦公室鎖著,吳安分轉了半天也沒找見。當然沒法給張小花送去,他將東西放在賈文明門口,怏怏離開。

吳安分一天沒吃上囫圇飯,想去東坡解解饞。東坡有他的鐵杆相好。到了村口又沒進去,隻要進去,一時半會兒就走不了。吳安分怕黃老大找他撲空。家裏沒剩飯,吳安分懶得生火,吃了一袋方便麵,灌了兩瓶啤酒。光棍的日子總是馬馬虎虎。夜短得還沒火柴棍兒長,吳安分睡了一會兒,天就亮了。吳安分去找黃老大,兩家門都鎖著。難道黃老大走丟了?也不知張小花這一夜怎麽過的。吳安分惦記著張小花,如果黃老大還不露麵,他一定要把她保出來。

一出村,看見被牛牽著的黃老大。牛餓了一夜,急於找吃的,瘋瘋癲癲的。黃老大弓腰拽著韁繩,臉憋成黑紫色,豆樣的汗珠叮滿每一道皺紋。黃老大想站住,可牛看見吳安分,走得越發快了。吳安分趕上去拽住繩套子,問,怎麽才回來?張小花呢?黃老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村長怕黃老大栽在門檻上,還真是這樣,怎麽看黃老大都是一盞紙燈籠。好半天,黃老大的喘才平息下去。他說天晚了,沒趕上車,他和黃寶步行回來的。吳安分吃了一驚,你也是走回來的?黃老大說,走……走回的。吳安分問,張小花咋沒回來?黃老大說,她在醫院呢。吳安分聽出自己的聲音抖了,她怎麽在醫院?黃老大的皺臉幾乎垂下來,她犯病了,我緊走慢走,她怎麽就犯病了呢?

吳安分急趕到衛生院。院裏站著三個人,賈文明、派出所焦所長、衛生院長獨眼周。三個人圍成半圓形,中間坐著一個抱著頭的男人,是張小花的丈夫黃寶。站著的三個人都盯著吳安分,黃寶依然是那個姿勢,仿佛凝固了。焦所長和獨眼周麵無表情,賈文明則顯得不安。

賈文明向另外倆人介紹,這是灘北的護坡員吳安分。

吳安分問,張小花呢?

焦所長和獨眼周冷漠地看著他,賈文明給吳安分使個眼色,示意吳安分走到一邊。這時一直抱著頭的黃寶突然仰起臉,眼睛紅紅地盯著吳安分。吳安分意識到黃寶的目光不對,尚未作出反應,黃寶猛地跳起來撲向吳安分。焦所長和獨眼周及時抓住黃寶,黃寶仍將一口痰吐到吳安分腦門兒上。

吳安分沒有抹掉那口痰。聽到張小花死去的消息,他徹底傻了。

張小花的死在村民嘴裏嚼了一陣,便剩下幾縷歎息。死是傷感的,帶著寒意的,可死亡又是不可抗拒的,誰擋得住呢?

吳安分不這麽認為,張小花的死與他有著極大的關係。其實他能拖住死亡的腿,不讓它靠近張小花。如果他不設套子,完全可以阻止張小花越過圍欄;如果他不蓄謀搞她,就不會故意把她交到賈文明手裏;如果她不被賈文明帶到鄉裏,不被關起來,就不會丟掉性命。吳安分被難過與自責糾纏著,怎麽也掙不脫。

那些日子,吳安分幹什麽都打不起精神。每天上午騎著摩托瘋轉,下午一頭紮進三結巴酒館,要一瓶酒,一盤花生米,一盤豬耳朵,提前了夜晚的生活。三結巴樂壞了,從鄉裏買了五十個豬耳朵,凍進冰櫃,專供吳安分。吳安分的腦袋喝成鬥篷,天差不多就黑透了。三結巴拿來紙筆,吳安分歪歪扭扭寫個“吳”字。三結巴賠著笑,讓吳安分再加一個字。吳安分毫不客氣地把筆扔掉。三結巴撿起筆,自己補個“響”。吳安分看不見這些,他已踉蹌在路上了。

吳安分醉酒是為了躲開張小花。她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實在吃不消了。如果腦袋不被酒精擠滿,張小花就會鑽進去。可後半夜酒醒之後,張小花還是往腦裏鑽。一綹頭發垂下來,在眉角拐個彎兒,貼在鼻翼一側。她的眼睛有些腫,有些紅,水汪汪的,目光則硬得槍一樣。她的嘴巴**著,似乎要說什麽。吳安分大汗淋漓,等張小花把那句話說出來。張小花卻把嘴巴閉上了。吳安分說,小梅,我對不起你。我他媽不是人。張小花隻是冷冷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