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棚戶人的主人骨 (1)

九町目的人，但凡遇見難事，都愛湊到芳子那兒請她拿個主意，雖說她是個女人，卻是九町目人的主心骨。

芳子已經四十出頭了，依然是長脖子，瓜子臉，細眯的小眼睛，喜歡戴耳環和梳發髻。不失年輕時的美麗。鎖陽的女孩，大都有著高挑的身材，芳子便是。她有一米七，雙腿修長。有的人腿長，但不勻稱，可芳子不是。她的小腿圓潤，大腿結實卻不乏柔美，似乎你擺到她麵前一雙舞鞋，她就能踮起腳尖，輕盈地起舞。芳子有著男人一樣的劍眉，可以看出她性格的淩厲和豪爽；她又有著敦厚的嘴唇，讓人能感覺到她為人的厚道。

九町目除了那些暗淡破舊的房子，還有商場和娛樂場所。有了人，就要買東西，就要有娛樂。九町目現存的半座米黃色的小樓，過去就是舞場，說是鎖陽縣一家姓方的大地主開的。它位於九町目的腹地，改革開放後，政府落實政策，將它還給了原主人方寶珍，方寶珍逝世後。將它交給了自己的妹妹妹夫。現在的主人就是他的外甥女兒芳子。

這樓是磚木結構的，二層，解放前的一場火，將房子燒掉一半，所以它是幢殘樓。活下來的房屋共有四間，樓下一大一小，大間是當年的舞場，小間是門房。樓上的兩間一般大，是臥室。房屋舉架高，圓券高窗，對開的包皮門，螺旋式木樓梯。屋簷下有雲紋和花紋的淺浮雕，門楣處是鋸齒形的木裝飾，外牆凹凸有致，有強烈的光影效果。

樓的設計不僅美觀，而且實用。樓上有拱形曬台，樓下有壁爐和通向二樓的火牆，上下均有一個小衛生間。最搶眼的，是樓下的三根雕花廊柱，呈品字形。老輩人說，有些舞女跳暈了，喜歡環抱著廊柱，歇上一刻。所以廊柱散發出的那股淡淡的木香氣，被人說成是舞女身上遺留下的脂粉氣。此外，底層還有一個陰涼的地窖，成了芳子家天然的大冰箱。

九町目的人，都叫它“半圈樓”。說是這幢米黃色的小樓原本該是一個圓圈形狀，它失了半麵身子，隻能是半圈了。

半圈樓前有一片高大的丁香樹，春季，暖風裹挾著花香，給九町目的人帶來蜜月般的氣息。被大火繚繞過的那麵黑黢黢的山牆下種了藤蘿，褐色的莖兒背負著紛披的綠葉，爬了滿牆，生機遮掩了傷痕。

芳子在電話裏向軍武講了自己的命運史，軍武禁不住一陣感慨。像芳子這個年齡的人，家庭出身又特殊，當時找不到正式工作是很正常的。就算是找到了正式工作，後來也會在企業改製中下崗失業，所以，聽說芳子現在開了水果鋪，他覺得很正常，隻是，聽了她的婚姻狀況，說她找了一個日本遺孤做丈夫，這個丈夫的名字叫山本四十六。這就讓軍武感到驚愕了。

後來，軍武才知道，這個日本遺孤日本冊本四十六在中國到了結婚的年齡，給他介紹十個對象，有九個總會因為他的血統而嚇跑。敢與他相處的，最終也會被他身上的酒味嚇跑。這樣，山本四十六在醉生夢死中很快就成了大齡青年。如果不遇見芳子，山本四十六會淪落為一個未老先衰的酒鬼。

芳子比山本四十六小七歲，認識山本四十六時，她對男人已經心灰意冷。有一天，她聽說了山本四十六家族的故事。這個能在戰爭中活下來的孩子，令她神往。她與他專程去了一趟日本，拜訪了他的族人，兩個人情感篤深，就在日本結了婚，當時，芳子已經過了中國所謂的談婚論嫁的好年齡，回國後就自稱為日本老太婆了。

在芳子眼裏，煙鋪、酒鋪、調味鋪、飯鋪、糧油鋪、熟食鋪、電器修理鋪、藥鋪、理發鋪等，都不適宜女人開。這樣的鋪子氣息濁，會把女人的脾性熏染壞了。相反，燈飾鋪、裁縫鋪、瓷器鋪、蔬菜鋪、鮮花鋪、水果鋪卻是為女人而生的，能養女人的氣。當舅舅方定珍去世，芳子成了半圈樓的新主人後，就把青年宮舞蹈教師的工作辭了，開起了水果鋪。那個地窖，儲存瓜果梨桃比儲存蔬菜還要神奇。你秋天時放進去一筐蘋果，春天時將其取出，它們的臉依然紅撲撲的，汁液飽滿。像草莓、香蕉這種難伺候的水果，藏入窖中，一周後，草莓看上去仍舊嬌滴滴的，香蕉皮也不會生黑斑，依然如月芽般明媚。

芳子一家住在樓上，樓下帶廊柱的大間被改造成了水果鋪。芳子請了個木匠，在東窗前由南向北做了一個實木水果架：四條粗壯的木方子呈八字形，對稱著支撐起一塊離地約七十公分的樟子鬆木板，有八公分厚，一米多寬，四米多長。木板沒有上色，也沒有塗清漆，隻是用刨子推得光溜溜的，既透著妖嬈的花紋，又透出好聞的木香氣。芳子的水果鋪不像別人家的那樣，用紙箱來盛水果，很不講究地一字形排開。她盛水果的容器，都是精心購置的。元寶形和菱形的檸檬色竹筐、橢圓和馬蹄形的紅柳籃、青花的深口瓷盆、淺口的蛋青色瓷盤，高低錯落地擺在水果架上，看似漫不經心，卻有著渾然天成的美感。那塊木板就好像月亮上的泥土，生長出了帶有天堂色澤的水果。你看吧，高處的竹筐裏裝著蘋果、李子和黃杏，低處的瓷盆裏盛的是櫻桃或草莓。至於那淺口的瓷盤，它通常盛著楊梅或野生的黑加侖。而紫色的葡萄和金黃的香蕉，常常是斜斜地掛在蘋果籃或鴨梨籃的一角。葡萄像是籃子垂下的一綹彎曲的劉海，透出俏皮；香蕉則像籃子盤著的金發，一派富貴之氣。

芳子的水果鋪從早開到晚，她說水果本來夠亮堂的了，所以把鋪子的燈調換成一盞低垂的羊皮燈，那朦朧而溫柔的光影宛如夕陽，使水果鋪在夜晚更加的楚楚動人。九町目的人，沒有不喜歡這座水果鋪的。茶餘飯後，他們聚在一起，東湊一句，西湊一句，為它編了一首歌謠。

正月正，吃蘋果，吃了蘋果保平安。

二月二，啃鴨梨，啃了鴨梨不咳嗽。

三月三，吃山楂，吃了山楂脾胃開。

四月四，吃香蕉，吃了香蕉心氣順。

五月五，吃草莓，吃了草莓臉兒鮮。

六月六，吃櫻桃，吃了櫻桃嘴兒豔。

七月七，吃桃子，吃了桃子眉會飛。

八月八，啃西瓜，啃了西瓜好安睡。

九月九，吃葡萄，吃了葡萄不怕黑。

十月十，嚼甘蔗，嚼了甘蔗心兒甜。

十一月十一，吃紅棗，吃了紅棗話語暖。

十二月十二，吃橘子，吃了橘子不覺寒。

芳子很喜歡這首歌謠，特意用毛筆小楷，把它抄在一張灑銀的宣紙上，貼在壁爐旁的牆上。但凡買水果的人，喜歡湊到它跟前，溫柔地看上一眼，就像看老情人一樣。有時，他們也會提出修改意見，譬如說“四月四，吃菠蘿，吃了菠蘿嘴不幹”，“五月五，吃荔枝。吃了荔枝賽神仙”，“十月十，吃柿子，吃了柿子不覺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