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的文官

第321章 軍莊的農舍 (1)

從上車開始,崔鳳就在打瞌睡。軍武知道,上車前崔鳳吃了兩顆感冒膠囊。

要不是崔鳳打瞌睡,軍武會有許多話要說的,可是現在,她隻好也陪著崔鳳閉上眼睛。

前座一對青年男女,手掌對著手掌,似在做什麽遊戲。女的輸了叫,贏了也叫,叫的時候,軍武便會吃一驚,看沒什麽事,眼睛才又閉上,剛閉一會兒,女的又叫起來,軍武又會吃一驚。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軍武索性睜開眼睛,將目光朝向了窗外。客車還沒駛出市區,窗外是數不清的汽車,一輛接一輛一排挨一排的,就像全世界的汽車都開到這條路上來了。路的兩邊是高聳入雲的樓房,它們就像一個個可怕的巨人,隨時都可能向路上的車輛、行人壓迫下來。軍武想,要是她像崔鳳就好了,兩顆感冒膠囊就能打瞌睡。

軍武覺得這大半輩子,崔鳳就像一個農民,拿起鐵鍁,就能鏟一鍁黃土,拿起鐮刀,就能割一把麥子,是一絲的工夫都沒荒廢過。而她軍武,則有點像個流浪漢,既不想拿鐵鍁,也不想拿鐮刀,兩手空空地就過來了。她卻又不像流浪漢那麽安然,相反她是惶惶然,天天、月月、年年的惶惶然。因此他睡覺就很成問題,不要說坐在車上,就是躺在**也難睡上一小會兒。他睡覺最好的時期是在他的童年,那時他她還在他的老家軍莊。在睡覺問題愈來愈顯得迫切時,他甚至嚐試著在軍莊蓋了幾間平房,建了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院子裏種有幾棵槐樹、幾棵棗樹,還有幾個畦子的蔬菜。在那裏,睡覺似乎有了些好轉。他認為他是做了件大事,因此他十分希望有人跟他一起分享。現在,他和崔鳳,從鎖陽來到老家,正從德州市區出發,到她的老家軍莊去。

崔鳳的感冒,讓軍武很有些不快。崔鳳總是在他們要回老家的時候感冒,這樣的感冒已經有三次了,可軍莊他們還沒去成過一次。這一次是第四次。軍武說,那就再改下次吧。崔鳳說,別改了,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有了再三再四,那就是上帝的意思了。軍武說,不必推到上帝那兒去,是你自個兒還沒準備好,等準備好了再說吧。崔鳳說,你總說準備準備的,去一趟軍莊有什麽好準備的?軍武知道崔鳳是明白準備的意思的,他隻是有意地在裝糊塗。許多時候都是這樣,崔鳳心裏明明白白的,硬是要裝傻充愣,硬是要他她們之間原有的默契不露痕跡地破壞掉。

客車開出了市區,路上的車輛少了許多,車子也開快了許多。崔鳳的瞌睡打得更好了,有一刻,她還將腦袋歪在了軍武的肩膀上。軍武趁機推了推她的腦袋。軍武希望她早些醒來,到軍莊還有兩個小時,他不想讓他們在無話中度過這漫長的時間。可崔鳳讓她很是失望,那被推正的腦袋很快又朝另一邊歪了過去,喉嚨裏甚至打起了小小的呼嚕。

軍武覺得,感冒膠囊都可以是崔鳳的鐵鍁、鐮刀,吃下這東西,崔鳳的覺立時就來了,非常及時地彌補了平時覺的不足。感冒,幾乎就是崔鳳歇息的機會呢。可是,軍武想,她可不應該把去軍莊當作歇息的機會。

崔鳳的腦袋又一次歪過來了,軍武又一次推了推。這一次,軍武用的力氣大了些,不隻腦袋,一整個身子都歪過去了。歪過去的那邊是空空的過道,軍武急忙又將她拽了回來。

崔鳳總算睜開了眼睛,她有些歉意地說,困死了。

軍武說,你總是跟我不一樣,我愈是感冒就愈睡不著。

崔鳳打個哈欠說,都是感冒膠囊鬧的。

軍武說,我吃感冒膠囊也睡不著。

崔鳳說,當然,你吃安定都睡不著。

軍武笑笑,說,我這輩子要不是睡不好,也會跟你一樣幹出些實事來的,你信不信?

崔鳳也笑笑,說,我信。

軍武說,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喜歡聽你說“我信”。

軍武又說,不過上帝是公平的,它讓我沒有幹實事,也讓你沒有軍莊那種田園風光的生活。

崔鳳怔了一下,還是附和著說道,是啊,我沒有軍莊田園風光的生活。

軍武的表情依然是認真的,他說,你不覺得,沒有軍莊這樣的地方是人生很大的缺憾嗎?

崔鳳說,也許吧。

軍武說,不是也許,是肯定,肯定是個缺憾。

崔鳳望著軍武,像是完全清醒過來了。軍武曾多次說過軍莊的話題,可把沒有軍莊說成人生的缺憾還是頭一回。軍武現在變成了瘦長臉,額頭上幾道淺淺的皺紋,嘴長得稍稍有些突出,不笑的時候,總給人撅了嘴賭氣的感覺。現在的軍武就沒有笑,豈止是沒笑,似還有些不快,因為她的嘴比平時顯得高了些,是真的撅起來了。

崔鳳又一次笑了笑。對軍武,崔鳳時常這樣笑笑,以表示著理解和寬容。

可軍武並不領情,他繼續追問道,崔鳳你仔細想想,它是不是個缺憾?

崔鳳說,是缺憾。

軍武說,怎麽是缺憾?

崔鳳說,人不能老是做事,老是做事是不會有大出息的,人應該有足夠的停下來的時候,軍莊就是個停下來的好地方。

軍武額頭上的皺紋開始舒展開來,嘴角也似有了笑意。

崔鳳想,在我否定自個兒的時候他總是高興的。

接著軍武也開始否定自個兒,他說,我這輩子,跟你正相反,總不做事,總在停下來,好容易做成了一件事,還是適合停下來的一件事。

崔鳳說,這麽說,軍莊它應該是我的了。

軍武卻更加認真地說,要是軍莊也不是我的了,這輩子我還有什麽呢?

車正經過郊縣城區的十字路口,車輛又一次地聚集起來。這一次的聚集,比德州市區的聚集規模小了許多,卻也亂了許多,東西南北的車輛,一股腦兒都堵到了路的中心,車頭對車頭,每一輛車都不肯後退一步。一名警察舉著指揮棒粗暴地吼叫著,可汽車喇叭聲比他的吼叫聲大多了,人們隻能看見他張大的嘴巴和青筋突起的脖子。

車上的人開始埋怨著警察的蠢笨,說總共幾十輛車,閉了眼睛也撥拉得開。這時軍武忽然附在崔鳳的耳邊說,要是我下去替那個警察指揮指揮,肯定比他高明。

崔鳳說,我也正這麽想。

軍武說,你不過是想想而已。

崔鳳說,你也一樣。

倆人便都笑了,仿佛忽然間找到了一種默契。

軍武說,我這輩子,在腦子裏幹的事太多了,可真要付諸行動,就退縮了。

崔鳳說,我也一樣。

軍武說,你不一樣,家務活你就沒退縮。

崔鳳說,不是沒退縮,是退縮到了不能再退縮的地方,我結婚前就天天做家務,事實上是家務事選擇了我。

軍武說,你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退縮到底?

崔鳳說,不知道,也許更多的人不是靠退縮,而是靠進攻來選擇的。

軍武說,那我呢,是少數人還是更多的人呢?

崔鳳看看軍武急切的表情,不由得笑道,你呀,肯定不是更多的人,但也不像少數人,你軍武獨一無二,天下隻有一個。

軍武竟頗感欣慰地笑了,他說,也就是你這麽說我,還有我,也這麽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