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

20、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好長一段時間門外沒有動靜,樊宇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又不敢貿貿然打開門,隻好耳朵貼上門,小心翼翼的聽。一片死寂。遲鵬應該去醫院了吧?樊宇又等了一會才將門打開,誰知迎麵就飛來一道黑影,握住他的肩膀,狠狠摟住,嚇了他一身冷汗。

可聽見那黑影的聲音,他又肝腸寸斷:“小宇,別離開我,求求你,我們走過那麽多,走到現在了,你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嗎,你真的不要我了嗎?!!我們的愛情你都忘了嗎?”

樊宇的心刀割一般的疼,全身哆嗦的厲害:“我不愛你了......你還搞不清楚狀況嗎?我不愛你了!我們之間......完了!!!”

遲鵬使勁搖頭,除了這個,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什麽來挽留愛人的心,他隻會像溺水的人一樣,牢牢抓住一根稻草不肯放手,心裏卻很清楚它半點作用都沒有。他發了瘋似的吻著樊宇的頭發和脊背,好像一鬆手,懷裏這個人馬上就要融化在空氣中一樣。他哪裏知道,自己的哽咽,鼻息,嘶吼,哀求,都如同一條一條繩索似的,正悉數勒在了愛人的脖頸,勒得他幾乎要窒息死亡。

如果就這樣死了,也是好的。樊宇咬住下唇,暗暗摒住呼吸,他現在無比希望死亡提前來到——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該多好,我就無所顧慮的留下,陪著你,哪裏也不去。

“小宇,你怎麽了?你怎麽了?!”遲鵬見他忽然沒了聲響,立時急了,厚厚的手掌使勁拍他的後背,逼得樊宇一口氣沒憋住,開始劇烈的咳嗽。

“你給我滾遠點......”樊宇捂住臉,他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卻又怕在遲鵬麵前露餡。他隻能奮力掙開後麵那人的懷抱,打算逃到一個角落裏,把自己藏好。

但遲鵬哪裏肯放他走,他臂彎一張,又撲了上來:“小宇,你沒事吧?你到底怎麽了??”

樊宇心知再不能跟他解釋,否則自己一定會先亂了方寸,畢竟還是愛著,無論怎麽去否定,怎麽去擱置,都還是愛著。情如水,卻是抽刀斷水水更流,根本無法割舍。

“滾!!!”他隻能拚盡全身氣力去怒吼,去拒絕。拒絕愛人,也同時掐滅自己心頭最後火柴樣的光亮。剩下的,便是再也望不到頭的黑暗,救贖不出的絕望。

這一聲,叫遲鵬完全傻了。多日來的疲憊,已經令他反應遲鈍,而樊宇又恰巧站在他的死穴上,令他更加神經錯亂。他覺得眼前忽然有一團霧,蒙住了眼,叫他搞不清楚狀況,看不清楚樊宇,更不知道未來在哪裏,希望在哪裏......或者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希望。

“好吧,小宇,我先去醫院,替換妹妹,她明天還得上學。我保證明天一早就回來。你乖乖的,不要到處亂跑,不要胡思亂想,你隻要時時刻刻記著,我愛你,我很愛很愛你,我不能沒有你......”遲鵬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入塵埃,再也拾撿不起,湊不成句。

樊宇兩隻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他怕,太怕,怕眼皮一動,淚流成海,就會讓遲鵬生疑——他愛的人,是那麽的聰明睿智,全世界的難題都難不倒他,唯獨自己,是他繞得進卻繞不出的死結。唯獨自己,是他想也想不到的背後一刀。

“如果有一丁點辦法,我是絕對不會選擇分手,”事隔多年以後,樊宇麵對著冷冰冰的熒屏,一邊唱歌一邊哭訴,聲淚俱下,“可是我能怎麽辦?他爸爸在醫院挺著一口氣,眼睜睜的就要看遲鵬娶妻生子,給他們遲家抱個孫子續後,他偏偏又隻有一個妹妹......”

“很疼吧?”小黑客在網絡另一頭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右臂上那道醜陋的傷疤,樊宇苦笑,這是當年那段歲月留給他唯一的東西:“我早就不會疼了。你何必又戳我的傷心處?”

“傷心了?那就罵我吧。”小黑客目光灼灼,斬釘截鐵。

“什麽?”樊宇一愣。

“把苦水倒一倒會舒服一些吧,”小黑客忽然朝攝像頭湊近了些,“傾聽,是我送給你的第六件新年禮物。還喜歡嗎?”

傾聽.......一霎那,樊宇的苦笑,樊宇的淚水,全部凝固在臉上,丟了剛剛的哀傷。

真的呢,真的舒服了一些。

“謝謝......”樊宇知道謝謝這兩個字有多麽蒼白乏力,但是他一時想不出別的言語來表達,更何況他還沒弄清楚,自己心頭那層忽然的暖意從何而來。

“你那天晚上就走了嗎?”

樊宇擦了把臉,他突然可以平靜的敘述整件曾經讓他心如刀割的事:“是。”

那樣無助的黑夜,那樣漫長的一條路,他從遲鵬家出來,打不到出租隻好徒步去火車站。晚風微涼,吹著他單薄的身體,瑟瑟發抖。他兩隻手揣在褲兜裏,發絲在風中淩亂搖擺,眼角淚痕還沒幹透,他就這樣匆匆忙忙往遠處去。他的掌心裏,除了一張五十元錢,就是一張硬座火車票。

隻有一張。

這個出逃計劃,他籌劃了很久,可是一直狠不下心來和遲鵬吵架,撕破臉,鬧翻天。但反複衡量,思索很久,似乎又隻有這個辦法可以做到最大限度、合情合理的一刀兩斷。

整整兩天兩夜,樊宇整整兩天兩夜都不敢合眼。他生怕一閉上眼,就錯過了可以用來分手的借口,然而就算他熬幹了自己,也還是沒能找到遲鵬的丁點不妥。

“本來就難舍,本來就恨不得多看他幾眼,這樣的我,怎麽可能還找得到他的缺點?”樊宇注視著天花板,將六年來的點點滴滴又專心致誌回味一遍,胸口疼的像針紮。愛了這麽久的一個人,愛進了骨血,愛進了靈魂,忽然間卻要生生從心頭剜去,然後還要騙自己說,這傷不深,不痛,也不會流血,肯定能夠痊愈。這簡直就像是傻瓜才會做的行徑。

不幸的是,小樊宇就是這類的傻瓜之一。他精心設計了一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別扭,還以為這樣就能順順當當的一走了之。

“讓他恨我,恨我就不會來找我,”樊宇指頭一勾,把玩起手邊的畫筆,他從未放棄過繪畫,卻從未畫過那個人,“隻要他不來找我,我就能欺騙自己說他負心了,這段情感就可以畫上句號了。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

“你隻帶了五十塊錢回北京?”小黑客似乎並不願意他過久的沉浸在過去那段哀傷裏,撿了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問。

“是,我把所有的東西,他送我的尋呼機,戒指,衣服鞋子,連同我那段時間打鍾點工賺的錢,都留下了,”可惜這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也沒能讓樊宇走出回憶,他依舊夢囈似地低訴,“他父親得的那個病,得花不少錢,而我能幫他的也就那麽多了......”

“你回去了北京?後來呢?”小黑客輕歎一聲,別無他法,也隻能順著他的思路走下去。

“我沒回去北京。”

“啊?!!!”小黑客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你沒回去北京?!”

“是,”樊宇把畫筆輕輕放在一旁,用鍵盤敲出兩個字“深圳”,“我買的是去深圳的車票。”

“你......”

“我要斷絕他找到我的一切希望。”樊宇笑了一下,淚珠又掉出來,摔在桌案上,無聲無息。

小黑客那頭徹底陷入沉默。

不知名的遠處,又傳來那首依舊憂傷的旋律——

“不追問到底為什麽,

是我最後的溫柔,

想笑著附和說分開是好的,

但我們卻怎麽一起哭了。

我舍不得,

可是時間回不去了,

愛你很值得,

隻是該停了,

沒有我你要好好的。

我舍不得,

最後一次抱緊你了,

我們錯過的,

錯了就錯了,

不用擔心我,

“我媽媽支持我去深圳,”樊宇忽然打破了死氣沉沉的寂靜,“她以為我離開遲鵬,就能變回一個正常的男人。”

“然後呢?”小黑客目光變得敏銳起來,“她錯了?是不是?”

“不止是她錯了,我也錯了。因為我一開始,也和她抱有一樣的幻想來著,”樊宇的眉頭深深鎖起,“所以我們都被現實摔的很慘。”

“到底發生了什麽?”小黑客有些著急了。

樊宇卻沒察覺他的焦慮,直接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大概是懲罰吧,是老天爺看不慣我沒有珍惜遲鵬,所以降下的懲罰吧。”

“你的眼睛......”小黑客猛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使勁盯住電腦屏幕,把桌子拍的山響,“你的眼睛裏為什麽是死灰一片?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你說!!!”

“一個人,一個人而已。”樊宇抬抬手,示意他坐下,可小黑客仍然繃緊全身,像是要打架的貓。

“一個讓我現在身無分文,窮困潦倒,還負債累累的人,一個讓我認清楚因果報應的人。”

那年的深圳,燈紅酒綠,一片繁華,樊宇很容易就在一家生意興隆的酒吧裏當上一個服務員。一開始工作的還好,老板管吃管住,薪酬也高,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第一筆存款。給父母寄回去一點之後,還能剩下些自己零花。這時候,有幾個同事閑聊,說起深圳的同誌酒吧如何如何新鮮刺激,說的樊宇心動。他到底還年輕,對外界一些未知的事物存有天生的好奇心。何況,又是與同誌有關的。

當天晚上,他就穿了件還算整齊的襯衫,找到了那家傳聞中的酒吧,在裏麵轉了一圈,就有個男人站起來伸出手臂,要請他去酒店。

樊宇打量了那人一眼,他比遲鵬矮,比遲鵬瘦,比遲鵬不帥,普普通通的,乍看下去,甚至沒一點吸引人的地方。除了,那件還算體麵的休閑外套。

這樣一個毫不出眾的男人,卻是從天而降的,一個可以擺脫過去的借口,一個可以用來遺忘的機會。所以他仍是走上前去,大大方方的挽住了那個男人的手。身體雖然在顫抖,意誌雖然在哭泣,但是樊宇還是準備證明給自己看——對,一定是這樣的,除了遲鵬,還有人可以!隨便一個人,就可以。

“想交出一顆心,可是一摸胸口,心空了,沒有了,我就......隻有把身體交出去!!!!”時隔多年的小小房間裏,樊宇再一次止不住的淚流,這一回沒有人能擋住他的捶胸頓足,懊悔萬分,“鵬,對不起,永別了!!!我不再隻屬於你!!!這條後路我親手斬斷,願你永不知我的用心良苦.......”

咬著牙,心滴著血,樊宇跟著那個人進了一家不知名的酒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