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6章 重逢(3)
其實,張尋並沒有完全理解眼前的年青姑娘。
楊清慧謝絕柳氏姑侄的好意,蒞杭第二天便離開了那座城市,並不僅僅是因為看到柳墨林得到人間天倫之樂而觸動了自己的鄉愁旅思,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她不但羞於啟齒,在內心深處也羞於承認的:她掛念著張尋的窮通榮辱,在完成他的囑托之後,便急於西返,以謀再度聚首暢談。
隻要能和張尋在一起,不必說西湖天下景,宋嫂天下羹,即便是金山銀山,她也會棄之如敝露。
二人愣了半晌,終於還是張尋先開了腔:“楊道長,在送柳姑娘回杭的路上我就答應過你,請你到我黃龍派做客,陪你看看藏龍山的美景。
“如今你上山多時,我卻一直沒有兌現諾言,真不好意思。今日若有興,請策馬一遊如何?”
楊清慧其實早有遊山之意,本來在路上與真憐約好一起讓張尋陪著玩的,不料上山之後張尋卻把自己冷落一旁,這時聽張尋主動提起前言,不覺暗自欣慰。
她本非心胸狹窄之人,這時便高高興興地站起身來,同時還提議去叫真憐一起玩耍。
“哦,不,不了。我剛從真憐妹妹那來,她說要一個人呆會兒。”
“那也好。”楊清慧淡淡地答應了一聲,便帶頭往外走。
在撩開門簾的一刹那,她順勢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淚花,不讓張尋察覺自己很介意張尋的態度。
而他內心的一個聲音卻無聲地喊了好幾遍:“難道你隻有在真憐妹妹不需要你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嗎?”
經過一番爭鬥,重歸寧靜的藏龍山依然景色迷人。
楊清慧自小入道,生性喜靜,徜徉山道間,她很快便完全迷醉在眼前靜溫幽雅而又肅穆壯觀的山水之中了,不時地輕輕讚歎:“太美了!太美了!”。
她杏黃的道袍襯著金黃色的光輝,在獵獵的山風中飄揚成一支披著霞光的燕子,仿佛就要快樂得隨風而去。
她高興得一會兒俯下身去掏一捧山泉綴飲,一會兒又爽性脫掉草鞋,撩起道抱,趟水過河,還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渾不似乎平日端莊嫻靜,不苟言笑的她。
張尋見了也自高興,便想開她個玩笑,說道:“嘿,楊道長,你嚐了我們藏龍山的水,可還想嚐嚐我們藏龍山的豆花?”
“你們藏龍山的豆花?”楊清慧從小就隨師父入了道觀,豆花、豆腐、豆幹等本是觀中最常見的,而今闖蕩江湖,少有安全的日子,雖說也有大飽口腹的時候,但風餐露宿的日子則占多數。
這時聽張尋問起,鼻尖仿佛已聞到了熱騰騰、香噴噴的豆花味,不禁心中一熱,順口答道:“當然好了。”
“真的想吃?”張尋又問。
“真的想吃!”楊清慧又答。
“那就請尊敬的楊道長趴在溪邊喝個夠吧!”張尋一邊指著溪灘,一邊說話,沒等說完就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這下把楊清慧給惹惱了,索臉凝眉,別過身去,顧自就往前走。
張尋沒想到一個玩笑開成這種結果,稍稍愣了一下之後,趕緊追了上去解釋:“楊道長,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別當真呀。再說,我說這溪灘流的是豆花,也是有根有據的。我說給你聽,不信的話你可以再去問三老,問方勝嶽嘛。”
楊清慧聽了這話,雖然沒有回嗔轉喜,但卻將一雙美目往張尋這邊看了幾眼,顯然是讓張尋講那豆花的故事。
原來,張尋早在九寨溝學藝時就聽真憐複述過她爺爺給她講的故事:
相傳,黃龍真人修道成仙後,想把和他一起修煉的師兄弟們全都請來做客,就吩咐兩個弟子在黃龍溝多磨些豆花好招待客人,自己則外出請客人去了。
不料那兩個弟子燒豆花把火燒得太大了,豆漿從鍋裏沸出來,四處漫溢,流了一溝一地。
黃龍真人回來一看,趕緊抓了一把沙子撤下去,這才凝住了豆漿。
從此,黃龍溝的土地便成了豆漿凝成的金黃色的土地,人們管它叫“金沙鋪地”,而且,從這條溝裏流出的水磨成的豆花又白又嫩又鮮,味道好極了。
“真的,不騙你。你要不信的話,今兒回去我讓廚房專門送一盞豆花來給你喝,怎麽樣?”張尋說完故事,順便又加了一句。
“隻不過一種豆花算什麽?我師父說講究的人家可以用豆子做成幾十中吃食呢。”楊清慧其實心中依然信了,但還是故意找茬難難張尋。
“好啊,楊道長,你想吃豆子做的東西,我派的廚房大師父也會做。幾十種種還辦得到吧。”張尋笑吟吟地回答。
“那不成,專門吃豆腐席,那不成了豆腐飯了。”
楊清慧這麽一說,張尋也自己失言。
他想起莊守嚴曾經告訴過他,黃龍派也要遵從民間的習俗,辦喪事要吃豆腐飯,其中豆腐的品種數因逝者身份地位的不同而不同。
黃龍派已多年未出過大的喪事了,去年莊守嚴仙逝也是由藏民舉行了“塔葬”所以寺中已多年沒有辦過豆腐飯了。
此時提起,總有些不祥的感覺。
於是,兩人互相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默默朝上流走去。
不知怎的。兩個人的心願都籠罩上一層莫名的隱憂。
水是極清澈的,望如明鏡,澄靜無塵,緩緩地流淌。
在層層疊疊,千姿百態的水池之中,那水池有像鍾鼎瓶壺的,也有像芭蕉葉,紅菱角的,而最美的則無疑是宛若碧荷的五彩蓮池了。
池中的水似藍非藍,似白非白,純淨透明,縹緲聖潔。
水麵上還漂著許多花,一朵接一朵,碩大的、藍紫色的花。
楊清慧忍不住伸手托起一朵,放到鼻尖輕嗅。
頓時,一股極清新、極淡雅、仿佛不沾絲毫塵世之氣的香味沁人心脾。
“雪蓮花”,她一下子驚呼了起來,於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將手中之花放回水中,任其漂流而去,仿佛怕自己手上的人間煙火氣沾染了無瑕的雪蓮花。
張尋無言地看著她做這一切,心裏的那份隱憂更加濃烈了。
“張大哥,看!好大一朵雪蓮花呀!”
張尋循著楊清慧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從上遊“潔身洞”方向飄來一朵碩大無朋的雪蓮花。
藍紫色,雅潔而憂鬱的藍紫色,緩緩地,緩緩地飄來,漸漸地在張尋的意識中定格成身披藍紫色長褸的真伶!“張尋哥哥,讓我一個人呆會好吧。”
數天之後,張尋還沒有從失去真憐的巨大震撼中恢複過來。
他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裏,不吃不喝,方勝嶽每次來勸他並向他請教如何安葬真憐都被他咆哮著趕了出去。
就連黃龍三老來看他,他也閉目不見,隻是一味地捧著當初真憐親手給他掛在脖子上的“蘇格”發呆。
我對不起師父,我沒用,我混賬。
這幾日,
盤旋在他意識中的就隻有自譴自責,從進九寨溝第一次看見真憐到離開九寨溝水與真憐話別,張尋的眼前疊印著無數個真憐,與小鳥共樂的真憐,陪熊貓河水的真憐,在爺爺麵前撒嬌的真憐,為自己縫製衣衫的真憐,為自己求取“蘇格”的真憐……
張尋從脖子上取下從未離身的“蘇格”,端詳著,耳旁仿佛在說:“張尋哥哥送我回九寨溝吧!我是屬於九寨溝的,我要回去陪爺爺!”
是的,真憐是屬於九寨溝的,應該送她回去,同時,自己也應該到師父墓前去請罪。
張尋想到這兒,趕緊叫上方勝嶽,要他安排車輛、人手送真憐回九寨溝。
“掌門的意思是要將真憐師妹安葬在九寨溝?依小侄之見,正該組織派中弟子去為祖師爺掃墓謁靈。
“自從祖師爺羽化登仙,弟子們先是不知,後來師父雖然帶來噩耗,又馬上發生了內訌,也無暇前去致哀,實在是很不應該。
“但願我們這次去,祖師爺泉下有知,寬宏大量,饒恕我們這些不孝弟子才好。”方勝嶽一席話提醒了張尋,雖然樹正寨的藏民們會把莊守嚴的墓塔看護得很好,但黃龍弟子卻是應該定期去拜謁的。
於是連連點頭對方勝嶽道:“言之有理。就煩你稟報三老和紀師兄,大家快快準備一下,我們兩個時辰後就出發。”
“是!”方勝嶽響亮地答應一聲,轉身出去布置,很快地,上下至黃龍三老,下到葉勝泰,盧勝華,馬勝恒,和卞勝嵩以及他們的徒子徒孫們,都準備停當,要去為他們敬仰的前輩第二十二代掌門莊守嚴掃墓。
病臥在床的紀恩傑聞言也執意要親自去走一趟,於是,便由方勝嶽等抬著他上路。
謁靈儀式和真憐的下葬儀式在極悲哀的氣氛中進行。
韓守宣,顧守餘後悔自己為老失德,不禁冤枉了莊守嚴的愛徒紀恩傑,還下重手法將他打成殘廢,不禁在莊守嚴墓塔前老淚縱橫。
紀恩傑還深責無才無能,武不能繼承師傅的無上武功,文不能將師父交付的黃龍派事業,發揚光大,現在連師父留下的唯一孫女都沒有照顧好,真是後悔莫及。
他連連捶胸,直哭得青鬆含愁,古柏帶根,連鳥雀也驚飛遠去,仿佛不忍見到這許多英雄淚似的。
張尋自然是派中最傷心的一個,他不僅是莊守嚴的親傳弟子,又受恩師臨終重托,而且還曾與真憐耳鬢廝磨,渡過了一年快樂的時光。
如今祖孫倆長眠在九寨溝的青山綠水之中,此情此景怎不叫他悲悔萬分、痛不欲生,在埋葬真憐之時,他雙手顫抖地從脖子上解下真憐為他求取的“蘇格”,掛在真憐的脖子上,讓它保佑真憐九泉之下的平安。
喪禮結束後,張尋勉強聽從三老和方勝嶽等人的勸說,在澤仁布秋的木樓裏用了些稀飯,豆花,然後漱洗一下便躺在藤**休息。
雖然方勝嶽早就吩咐下去不讓任何人發出任何響動影響掌門人休息,可他還是始終圓睜雙眼,輾轉反側,未能成寐,三更時分,他悄悄披衣下床從木屋窗口輕輕躍下,向墓塔走去。
其實明月在天,清風過樹,宇內清澈透明。
張尋走進墓塔,卻發現已有一人先他而到了。
藉著月光,但見此人身影苗條婀娜,一襲長袍寬寬大大,在風中翻飛的袍角舔著她挺拔的雙腿,更顯得她骨肉停勻,別具英姿,是與真憐柔弱無助,惹人憐愛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