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江湖

正文_第35章 重逢(2)

在從成都回山西的路上,他對真憐倒也可算得上憐香惜玉,說話細聲細氣的,什麽都依著真憐,倒叫真憐不好意思自殺。

同時,心中也隱隱然起一絲希望,盼望著這位錢老爺能再發一次善心,幫主她尋找張尋哥哥,讓他們兄妹團聚。

於是,真憐便打消了吃藥自裁的念頭,在成都偷偷買的一包砒霜也一直藏在胸衣內,不曾動用。

因為真憐體弱,又一直麵凝愁怨,恨鎖眉峰,錢愛繆便一直命車夫駕駛油壁香車緩緩而行,故而到大年三十那天,他們繞行至川北與陝西,甘肅相鄰的廣元縣城,照例,他們投宿在縣城中最好的客棧——嘉陵客棧。

掛著“賓至如婦”大匾的客棧空空蕩蕩,麵團團、滿臉堆笑的客棧老板不曾想到在大年三十還有錢愛繆這樣的闊佬上門住店,高興之餘,一邊趕緊派小廝去叫回家休假的老茶房,一邊親自開了一排上房,安頓錢愛繆和真憐住下。

到了傍晚,他還殷殷勤勤地派人送過來一席極上等的酒菜,還附了幾大盤各式鞭炮,說是送給錢老爺辭舊迎新的。

錢愛繆收下宴席,花炮,爽快地賞了送鞭炮的夥計一整錠銀子,然後興興頭頭地去邀真憐共進年夜飯。

真憐這時候哪裏有心思辭舊迎新呢?隻勉強扒了幾口飯,就推說身子不爽,回房歇息去了。

那錢愛繆雖說倍感掃興,但也算他有涵養,依然殷勤地囑咐真憐善自珍攝,有什麽需要盡管向他提出來。

第二天,大年初一,廣元城中普降瑞雪,將大街小巷裝點成晶瑩剔透的銀白世界。

本來大年初一是沒有人肯工作的,但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錢愛繆還是很容易地雇了一名當地人作向導,推起油壁香車,帶著真憐,由西門出城,去遊覽廣元最著名的勝跡——皇澤寺。

那主持長老法名喚作“三果”,從七歲梯度入寺做小沙彌起,到二十一年前接任主持,在這皇澤寺裏已經呆了整整七十年了。

這幾年他正為當今皇上揚道抑佛,寺中香火大減,僧眾生計日漸艱難而發愁,聽說來了一個外地富商,便趕緊出了禪房,親自相迎。

“啊錢施主,新春到敝寺進香,老衲迎接來遲,還望錢施主勿怪。”

“老方丈太客氣了,小可新納小妾,特帶她來燒燒香,拜拜佛,新年新歲娶妻,圖個大吉大利,還請老方丈行個方便。”

錢愛繆一邊說,一邊已在化緣薄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黃金千兩”四個字,一邊扭頭招呼真憐,“啊,娘子,快來見過老方丈。”

真憐久住九寨溝,熟悉的是喇嘛教,從小對喇嘛教僧眾就十分尊重,對與喇嘛教同出一派的中原佛教自然也心存敬意。

這時又見三果方丈須眉皆白,慈眉善目,一襲粗葛袈裟在周圍金碧輝煌的佛像映照下仿佛滿溢著仙氣神光,儼然是一得道高僧。

不由地恭恭敬敬行下禮去,腦海裏又清晰地浮現出送張尋出九寨溝的那一天兩人在喇嘛寺中的情景,心中說不出的悲歡交集,差點又掉下淚來。

三果方丈剛剛進賬了一千兩黃金,心情極好,也不管客人是否感不感興趣,又殷勤地指點參拜,還為錢愛繆和真憐念殿中那塊後蜀廣政二十二年立的石碑。

碑題是“大蜀利州都督府皇則寺武則天皇後武氏新廟記”,文曰:“天後武氏其人也,

事具寶錄,此不備書。貞觀時,文士護為都督於是州,始於後焉……”

又說到正月二十三日,即傳說中武則天的生日那一天,四鄉民眾都要來此“遊河灣”,求取平安吉利。

“什麽‘遊河彎’,是不是跟俺們山西關帝廟會一樣熱鬧呀?”那錢愛繆對碑文曆史什麽的毫無興趣,但又礙於麵子不能明言,午飯又吃得過飽,早已聽得昏昏欲睡了。

這時聽說再過二十幾天此時將要有一場大熱鬧,一下子來了興趣,揉一揉一對迷迷朦朦的金魚眼,大聲問了出來。

那三果正巴不得留這位大施主多住幾天,這時見有機可乘,便趁機把個“遊河灣”說得摩肩接踵熱鬧非凡,似乎錯過了便將遺恨終生似的。

一席話說得錢愛繆心癢癢的,也生性最好熱鬧,當即就決定在皇澤寺住下,等過了正月二十三的那場場大熱鬧再走。

這時,他根本不知道由於新即位的皇帝嗜好道教而冷落佛教,廣元地區又連續欠收,鄉民們早已失去了正月二十三到皇澤寺集會遊樂的興致。

同時,這位錢老爺似乎也完全忘記了山西家中成群的妻妾正眼巴巴地盼他回去過年。

等到在皇澤寺過完冷清清的正月二十三後,錢愛繆意興全失,但又不好意思收回陸陸續續給寺中的巨額布施,隻好帶著真憐繼續上路,希望前方有一場真正的熱鬧在等著他們。

在前方等待他們的確是一場“大熱鬧”,但最好熱鬧的錢愛繆本人卻沒有看到。

因為當他們行入明月峽和清風峽,走在危危的崖壁之上宛若淩空廊閣,著名的古蜀棧道上時,前麵突然一群壯漢攔路,二話不說便搭箭射死了錢愛繆。

並趁眾人驚惶之際,搶走了錢愛繆隨身攜帶的金銀細軟,又推起真憐坐的油壁香車如飛地奔跑,真憐又驚又喜,在車中連聲高呼“救命!”。

原來,錢愛繆出手豪闊,花錢如流水,近一月來在廣元傳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城郊島龍山上的草頭大王胡敬和胡田沙父子兩個便早早地瞄上了錢愛繆的財物,故而錢氏一行剛剛離開廣元便遭劫殺。

也許是天可憐見吧,真憐的慘呼恰巧被在古蜀棧道上行走的楊清慧聽見,於是長劍一挺,殺散胡氏父子,將真憐救下。

一問情況,居然同是張尋的故人,不由地親密異常。

楊清慧告訴真憐,江湖上已盛傳張尋做了黃龍派掌門,於是兩人攜手同往藏龍山而來。

“哎呀,阿彌陀佛,總算咱們劫後重逢了。真憐妹妹,從此你就高枕無憂吧,有我張尋在,誰也不敢再欺負你的。”從來不念佛的張尋聽完了真憐的哭訴,居然也學派中少數幾個佛門弟子那樣口宣佛號起來。

當晚,黃龍寺中大開宴席,為莊前掌門唯一孫女真憐姑娘,現任掌門的知己楊清慧接風洗塵。

張尋喝了不少的酒,當晚睡了個好覺。許多天來這是第一次。

第二天早上,張尋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真憐。

他的心裏蘊藏著太多的歉疚和愛憐,似乎都不用考慮就決定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補償真憐,去撫平小妹心上的傷痕,讓她從此過上和從前在九寨溝中一樣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

可是,無論張尋怎樣用心,真憐卻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在九寨溝中學小鳥飛翔,與熊貓為友的真憐了。

她已然清麗的麵容中摻入了難言的滄桑,她已然絕塵的笑容裏染上了深刻的淒涼,就是她的步態也變得遲緩而滯澀,再也沒有當年張尋初見她時的那份似白蓮花搖曳水中的輕柔靈動和優美自然。

張尋看在眼裏,痛在心上,更是除了晚上睡覺,幾乎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了陪伴真憐,逗她高興上,連責任憂關的本幫幫務都一概推給了方勝嶽,因為他總覺得隻有這樣做才對得起慈祥愷悌的莊守嚴師父,才能於心稍安。

可是,張尋越是小心翼翼,真憐眉尖的幽怨卻越堆越濃,最後簡直濃得化不開了。

一天午後,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地麵濕潤潤的,青苔瀑瀑的,樹葉兒格外地碧綠,連空氣都帶著幾分水氣。

張尋記得以往在九寨溝真憐是最喜歡這份雨後的空氣清新的,所以就硬把真憐從房裏拉出來,想讓她教散心。

可是才走幾步真憐就又不肯動了,抬眼幽幽地、涼涼地望了張尋一眼,輕輕地,但又是堅定地要求道:“張尋哥哥,讓我一個人呆會吧?”

張尋一愣,可隨即滿足了她的要求,因為在他的心目中,作為長兄,真憐妹妹的任何要求都是必須馬上無條件的滿足。

多日習慣了圍著真憐轉,一下子離開了真憐,張尋心中空落落的,一時不知該幹什麽,一個人在真憐屋外的小庭中呆呆地站了良久。

不知怎的,他突然胸口一熱,想起了和真憐一起上山的楊清慧,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真憐的救命恩人,而且與自己交談也極投緣,於情於理都不該冷落了她。

張尋抱著一種愧疚的心情朝位於後寺左側的貴賓住所走去。

一邊走,一邊還在想,雖然方勝嶽辦事一向周到穩妥,對掌門人的朋友更是絕對不會缺了應有的禮數,但自己這些天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真憐身上,卻是沒有盡到地主及朋友之誼,不知楊清慧是否會生氣?

楊清慧見了張尋,果然便有些懶懶淡淡的不願多說話。

張尋問起她送柳墨林回杭州的事她也隻是說柳墨林姑媽的公婆,丈夫和丈夫的大妻都已經死了。

所幸過繼來繼承這一房的族侄倒還孝敬,於是她才真正成了劉府的主人。

那天,當柳墨林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高興得什麽似的,馬上一連聲地吩咐下人為“表小姐”和“表小組”的恩人準備錦被緞枕和香湯沐浴,當晚又開出極豐盛的家宴來替柳墨林謝恩與接風。

待侄女兒如親生女兒一般,還一個勁地留楊清慧多住幾天。

“那楊道長你正好在人間天堂多住幾天了。”張尋聞得柳墨林有了好歸宿,心中一陣高興,便順嘴說了這麽一句。

誰知楊清慧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我第二天就向柳墨林和老夫人告辭了。”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似乎有些遊移不定,從上到下緩緩地打量了張尋一眼。

“為什麽?”張尋頗為不解。

“豈不聞‘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柳妹的家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家。”

這時楊清慧的眉尖似乎已滴著莫名的鄉愁和幽怨了。

“哦”張尋頗有同感地長歎一聲,便不作聲了。

一時間他的眼前晃動著曲阜晨曦中的“三為客棧”和九寨溝烈火中的“守殘小築”,心頭不禁閃過一陣強烈的酸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