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江湖

正文_第59章 空候(3)

同樣忘情於如畫風景的張尋也微一側身,不自覺地應和楊清慧的靠近。

刹那間,一股酸楚占據了柳墨林的全身。

自避居杭州之後,她日日想念張尋,希望能有機會再見一麵。

昨日當門子報出張尋的名字,她欣喜若狂,直欲奔出迎他進來。

可門子接著又報出了楊清慧的名字,她頓時感到一種宿命已籠罩了她,她無力掙紮。

可她內心又是多麽希望有奇跡發生啊。

可當她壓抑情感,出來於二人想見時,便知一切都是枉然。

他是不能爭的,因為楊清慧畢竟是她的救命恩人。

此刻楊清慧和張尋不自覺地互相應和,動作雖然細微,卻足以讓柳墨林完全絕望了。

她眼眶中淚水滾動,生怕落下來被張尋和楊清慧看到,忙退開一步,迅速地擦去淚水。

可是張尋和楊清慧依然沉浸在夕陽的幻美之中,根本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柳墨林這時發現,張尋和楊清慧並肩站在那裏是那樣的和諧自然,仿佛已融為一體,仿佛他們天生就該這麽站著的。

任誰插進去,都會破壞了這份極致的美。

柳墨林想我又怎能去破壞這份美呢?

一瞬間,一切的美麗似乎都已從她的眼前消失,她的生命似乎也已走到了盡頭。

茫然間她不知所措,隻是往回奔去。

奔出很遠,她回過一望,張尋和楊清慧仍沉浸在夕陽之中,並未發現她的離去。

他們並肩佇立於水天相接的金黃的斷橋之上,情景輝煌而動人。

柳墨林欲哭無淚,也無法思想,隻是高一腳,低一腳地奔回劉莊,腦中卻再也抹不去張尋與楊清慧並肩佇立的身影。

柳墨林茫然間來到“觀月”廳,想起昨日在此與張尋相見,不禁感慨萬千。

她慢慢走到窗前,輕撫窗前的一架古琴,突然間心有所動,坐下彈了一曲《牡丹亭》中的《皂羅袍》,邊彈邊默唱那曲中之詞。

她邊唱邊歎,樂府詩裏的古代女子尚能“因春感情,遇秋成恨”,我卻是“逢春便成恨”,要像張生與鶯鶯那般有情人終成眷屬更是不可能。

驟然間她心頭一亂,音弦俱絕。

她望著古琴,心想自己身處園林,本該擁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可如今形銷獨立,弦斷有誰聽。

驀地,她瞥見窗外有一件杏黃的道袍在微風中飄動,仿佛一支風箏時刻都會隨風而去。

這是楊清慧的道袍,因昨日被雨淋濕而晾在外麵。

她望著那杏黃的顏色,不自禁地走了出去,撫摸已經幹透的道袍,心想楊清慧其實應該穿上絕美的紅塵衣衫,與張尋一起並行歡愛的,自己倒應該套上這杏黃的道袍,去荒郊野外的古觀中,伴著青燈空守一生。

她緩緩套上道袍,望著地上自己的影子,看著在微風中飄飛的杏黃道袍,似乎覺得自己遠離了塵世,已經飄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突然,她感到喉間一涼,同時看到地上多了一雙黑色的鞋。

她慢慢抬起頭,見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和一張黑布蒙住的臉,黑衣人手上的長劍,頂住了她的咽喉,她聽到這個僅露出一雙眼睛的人問道:“你是楊清慧嗎?”

“我是楊清慧嗎?”柳墨林心裏暗問自己。

“我是楊清慧,我才是楊清慧,因為是我應該拋離紅塵,穿上道袍,到一個天

人知曉的地方去了卻殘生。”她心裏又暗暗告訴自己。

於是,柳墨林淒然一笑,道:“是的,我是楊清慧,我才是楊清慧……”

可是那柄利劍已刺入了她的咽喉,她未能把話說完,便緩緩地倒了下去。

臉上,依然掛著那淒美的笑容。

張尋和楊清慧一直並肩佇立在斷橋上,直至太陽落山,餘暉退盡,他們才從那完美的意境中回過神來。

張尋發現柳墨林不在,奇道:“柳妹去哪兒了?”

楊清慧道:“她定是有事先回去,又見我們看得投入,便不好意思打擾我們。

你放心,這裏是她的家,絕不會出事的。”

張尋心雖掠過一絲不安,但也沒多想,又不願意破壞寧靜的氣氛,隻是和楊清慧慢慢踱回。

待走進劉莊,忽聞莊中人聲嘈雜,夾有哭聲,而昨日為他們通報的門子倒在血泊中,兩人不禁心頭一震,連忙搶入。

莊中一女仆見他們進來,哭道:“表小姐被人殺死了,凶手從這裏逃出去,把門子也殺了。”說著手往西麵一指。

張尋聞言大驚,但即刻鎮定下來,一縱身躍上劉莊的圍牆,極目西眺。

此時他目力非凡,果見極遠處有一條黑影在迅速奔跑,輕功竟似不弱。

他立即躍下圍牆,對楊清慧道:“又是‘影子會’所為,我去追凶手,你去看柳妹。”話音未落,人已在十丈之外了。

張尋自打通全身穴關,輕功之高已非常人所想象。

雖然黑衣人輕功不差,相距也遠,但隻追得片刻,張尋已經逼近。

黑衣人早知張尋威名,又見他如此輕功,心下大駭,回手一揚,扔出一把毒針。

張尋也不躲閃,劈開一掌,將毒針震了回去,盡數釘黑衣人的身上。

黑衣人立時倒地,滾在地上厲聲慘叫。

張尋幾步趕上,正要拿住問話,卻見黑衣人頭一歪,已然死去。

原來他怕多受痛苦,咬破了牙中毒液。

張尋對“影子會”恨之入骨,此刻更是大怒。

他想黑衣人殺人後往這邊跑,說不定是有人接應,可附近都是荒野,難以搜查,一念之間,他突然有了注意。

丹田猛吸一口氣,驀地縱聲長嘯,嘯聲中透著深厚的內力,往四周衰草鑽去。

果然,嘯聲甫響,便有一個黑衣人從草叢中躍起,在半空中四肢亂動,隨後“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已被張尋嘯聲中的內力震死。

接著,草叢中又先後竄出十一個黑衣人,都一一被張尋的內力震死。

張尋又嘯片刻,再無黑衣人躍出,知己全殲,便轉過身往原路飛速奔回。

到得劉莊,張尋一見楊清慧掛滿淚水的臉龐,便知情況不妙,搶進去一看,見柳墨林如一片桔葉,跌落在碧綠的草地上。

她臉色蒼白,雙目輕閉,已氣絕多時了。

柳墨林穿著那件杏黃的道袍,上麵濺滿鮮血,有如盛開的無數朵鮮豔的杜鵑,而她的臉上掛著一個淒美而又似解脫的微笑。

數日後,紹興郊外的官道上打馬走來兩個青年男女,他們臂纏黑紗,正是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張尋和楊清慧。

他們已和柳墨林的姑媽一起埋葬了柳墨林。

下葬時,柳墨林的姑媽堅持讓柳墨林穿著那件杏黃的濺滿血跡的道袍。

說既然她的侄女在死的那一刻穿上了道袍,便是天意

,天意是不可違的。

這幾日楊清慧談論得最多的也是柳墨林的姑媽。

她說柳墨林的姑媽自始至終都沒有哭出一聲,但無以言說的悲傷,卻從她表情的沒一個角落傾斜出來。

短短的幾天,對她來說仿佛是漫長的一生,她正迅速地枯萎,滿頭烏發一下變成了灰白。

因為她半生受盡磨難,好不容易等公婆、丈夫和丈夫的大妻一一下世,真正做了劉莊的主人,又隨自己的心意造了劉莊,又有最鍾愛的侄女來投奔,但卻不料又遭此慘變。

故而楊清慧在路上一直擔心老太太受此打擊,隻怕完不成她的造園專著《園治》了。

不知為什麽,這幾天隻要眼前一閃過柳墨林姑媽的麵容,楊清慧便會不自覺地想起師父虛靜道長的常常教給她的兩句詩:“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想柳老太太空負一身造園絕技,剛剛在晚年得到些許安樂與自由,卻又要承受失去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的重大打擊。

而自己呢?身為女冠,雖與張尋聯袂行走江湖,但終究乃無根之萍,卻不知最終歸宿在何方?

同時楊清慧還經常深深自責。

她知道自己見過“星爺”金誌醒的麵容,“影子會”是來殺她的。

不巧柳墨林穿上了道袍,肯定被誤認為是她了。

可說柳墨林是代她死的。

她恨“影子會”陰險毒辣,發誓一定要為柳墨林報仇。

而張尋老是自問:“柳墨林為什麽穿上道袍?”

每這麽一問,他似乎便敏銳地有所感悟,卻又不敢深究。

“她為什麽死前會有那麽淒美的笑容呢?”張尋隱約感到這一切似乎與他有關,卻又怕知道答案。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積聚仇恨,等待報仇。

莊守嚴死在“影子會”手上,真伶也死在“影子會”手上,現在的柳墨林也死在“影子會”手上,即便身旁的楊清慧,也時刻受到“影子會”的追殺。

他恨不得立即就找到那個陰毒的“星爺”,決鬥一場,為師父和二位姑娘,以及武林無數死在“影子會”手下的正義之士報仇。

同時,他也深深地感到生命是那樣的脆弱,就像一縷輕煙,隨時都會消散。

人在江湖,就像花在枝頭,既有驚心動魄的美,又有萬般的無奈。

一陣微風,都有可能將花朵吹落,讓輝煌褪色。

張尋既渴望江湖,又厭倦江湖。

他知道自己身為名門正派掌門,有責任去殺盡邪惡,為無數黎民百姓保得平安與幸福。

可他又厭倦這種打打殺殺的生活,希望找到父親之後,就能去過一種遠離江湖的寧靜的生活。

可他又隱約覺得,他的一生注定要動蕩不安的,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總在左右著他前進的腳步,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冥冥中已替他安排了規跡。

他是無能為力的,他也無力改變。

也許這就是命運吧,他想。

可現在的張尋,甚至覺得自己像一粒灰塵,不知道下一陣風,會將他吹往何處。

六月的天空萬裏無雲,晴日高照。

張尋和楊清慧走得口渴,見路邊有一個西瓜攤,正搭了個涼棚,便下馬到涼棚裏買西瓜吃。

涼棚中已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在吃瓜,張尋和楊清慧買好瓜坐了沒多久,又有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挑擔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