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3章

第14章

時間走到了八月,熱河比我一直居住的南方涼快不少。日前,已覺不再那麽憋悶。康熙帶著皇三子、十五子、十六子行圍去了。隨行在熱河的老四、老八、老九都被留了下來。

每日晌午後,我仍舊與弘曆弘晝一道練字。弘時自那日見過一次後,竟再也未見。

至於我的非硬筆書法,練來練去,還是如同蟹爬一般,隻比原先略略好了一些。也怨我自己,呆不住,寫個幾張就寫不下去了。

擱下筆,倚著亭欄坐下,抱過琵琶。與我長進幾乎全無的毛筆字相比,琵琶技巧卻是突飛猛進。現下,已經能夠彈出好幾首整曲來了。

倚著亭欄,彈撥了一段《塞上曲》。覺著練字導致的憋屈稍稍好了一些。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弘曆吟誦道,說,“額娘彈得真好聽。”

我衝他笑笑。他還小,怎麽會懂得那曲子的深意。這個曲子我隻敢在白天彈撥,夜深人靜之時若是彈起來,就會忍不住落淚。那離鄉背井的痛楚。小孩子是不會明白的。

“想父母了?”雍正踏入亭子,可能是尋著琵琶聲來的,“你這琵琶,學的可真快。開頭還叮叮咚咚的甚是煩人。不到兩個月光景,卻能成曲了。”

“原就是會一些的。”我放下琵琶,向前向他行禮。不知是他懂得曲子,還是聽懂了我的心思。

“老八家的又譴人來請你了。換了衣服,去吧!”他把手裏的拜帖遞給我。

去愛蘭珠那,是我最開心的事之一。好在她也十天半月的譴人找了由頭來請。接了帖子。滿心歡喜的換了衣服,讓奴才們套了車送我。

車剛進園,我便迫不及待的從車上一躍而下。引得凝雪、春妮一聲驚呼。不顧她們,歡天喜地的往愛蘭珠的屋子跑。

每次來這,都有一種身心釋放的感覺。在這裏不用太過顧忌禮節。八阿哥不似雍正這般嚴厲,情感很樸實,對於愛蘭珠,他從不苛求她以夫為天,舉案齊眉。他看她的眼神裏,填滿了愛戀。

而且他府裏的人事也要簡單很多。他來熱河不帶孩子,不帶妾室。園子裏除了他,就隻有女主人愛蘭珠。

來的多了,甚至於會覺得,在八阿哥心裏,可能會認為,男女是平等的。

愛蘭珠大約是聽到了下人們追著我跑的聲音,從屋裏迎出來,遠遠看見我在跑,就大聲笑起來,一邊喊著,“慢點!小心別摔著!”

她邊嚷,邊讓貼身侍女白哥趕緊來扶我。

若是按照餘星辰的年紀,愛蘭珠與我的年紀可謂相仿。但是,年映荷卻比她整整小了十幾歲。所以,她既把我當妹妹,又拿我當孩子。

我撒歡的跑著,每次來這都有新鮮玩意兒等著。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麽,心裏好奇的很。

跑著跑著,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下。隻聽著耳邊一陣嘈雜,丫頭仆婦們大呼小叫。還聽到愛蘭珠驚叫著跑過來,罵著下人們。我的神誌是半清醒的,隻是身上癱軟,心口發悶。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我捂著前胸,大口喘著氣。愛蘭珠嚇得臉色煞青,扶著我站起來,不住的責備,“讓你慢點慢點,下次可不敢這麽跑了啊!”

“心裏想著,你來叫我,定是有什麽新鮮物件。巴巴的想早點見著呢!嗬嗬。”我喘著粗氣回答道。

她見我沒事了,複又笑起來,“今日沒有稀罕物件給你看。今兒叫你,是來看大夫的。”

“看大夫?”我滿是詫異。隨著她往屋裏走。

她見我還是喘著氣,不敢快走,慢慢扶我移著步子,“老十四差了人打京裏送來一個大夫,說是醫術精湛的緊。就是宮裏的老太醫們十之也比不上。因是得了老十四天大的恩德,方才相熟。”

進了屋子,白哥奉上茶來,愛蘭珠先上了一杯給我,方才自己取了,才接著說,“十四弟說他八哥自打上次一病,身子骨一直不好,所以讓人送了來,給瞧瞧。說是順便也給你診診。依的我說呀,竟是他八哥是順便才是。怕是這個大夫,就是為了你請的。”

“好端端的看什麽大夫?”我已經緩了過來,大大喝了一口茶,回道。

她微嗔的瞪了我一眼,“看你剛才那個樣子,覺得老十四這個大夫送的好!”

兩人坐著說笑了一會,愛蘭珠叫了白哥去請大夫來,一麵領著我進了東次間,命人放下珠簾來,讓我坐在簾裏頭。簾外頭放著一張紫檀方幾,方幾邊端來一張圓凳。

不一會兒,白哥便引著大夫進來,愛蘭珠滿麵堆笑迎了上去,對大夫說道,“樂二爺,這簾子裏頭是我妹子,年紀雖輕,身子卻不大好。請您給診診。因不曾出嫁,麵子又薄,故拿個簾子擋擋,您別見怪才好。”

大夫也是頗為客氣,“福晉哪裏話?連日來蒙福晉照顧。既是格格說身上不大好。福晉又放心學生,學生就給看看。”說著就坐下來給我把脈。

把好了左手,把右手。把完了右手,又要換左手。足足把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方問道,“格格平日是否容易氣短?懼熱卻又畏寒?”

我還不及回答,愛蘭珠忙忙應道,“我這妹子卻是如此。”

大夫又沉吟片刻,再問,“格格平日飲食可好?睡得可好?月事可準?”

愛蘭珠又搶著道,“我這妹子吃東西,心凶的很,看著什麽都饞,都嫌少,可吃不得兩口,就撐得吃不下了。夜裏睡覺麽……”

這會她想答也答不上了。可立馬,明白過來,看向凝雪。

凝雪忙回道,“格格夜裏睡得熟,可不安穩,翻身驚覺甚多。月事倒是準的。”

這大夫半晌不說話,欲說,卻又把話咽了下去。

愛蘭珠何其精明,向下人們道,“你們都下去吧!”

仆婦們呼啦啦的都退下,屋內隻剩白哥、凝雪、春妮。

“樂二爺,您有話自可明說,即便是說錯了,我也定不怪罪。”愛蘭珠親手給大夫上了一杯茶,說道。

那大夫站起來,先向愛蘭珠作了一揖,直直立好,方才回道,“回福晉,依學生看,這位格格竟不像是未嫁之人。不但不是未嫁,還當育過小貴人。”

屋裏五個女人都是一怔。

還是愛蘭珠先醒過神來,笑笑的給大夫行了一禮。大夫嚇得,慌得側過身去,哪裏敢受貝勒福晉的禮。

“怪不得十四弟千裏迢迢特特送了您來,當真是神醫。且受我一拜吧。”愛蘭珠示意大夫坐下回話,“我這妹子卻是已出閣,有過一位千金。您且說說,她是個什麽病症?”

大夫在椅上欠了欠身,緩道,“這位格格是打胎裏帶出來的不足之症,內弱而氣血不足,加之往年當有氣鬱結於髒腑,看來雖近日有所調養,表症稍減,然……”

我也不是很懂他說的話,不過,依我看,這個年映荷的毛病,可能是先天性心髒病。我真是要感謝老天爺呀,那天救弘曆弘晝,沒有讓我病發,淹死在湖裏。太危險了。

愛蘭珠聽的比我還仔細,頻頻點著頭,待大夫說完,便接了上去,“我這妹子,原先脾性卻是不好,一丁點的事,放在心裏排解不開,再遇所嫁非人,常年氣鬱不開。最近性子竟好了許多,故而表症有所消減。還請您裁奪著給用些平溫之藥。”

愛蘭珠說著,親自攤開早早備好的紙硯,請大夫開方。

那大夫恭恭敬敬速速寫下藥方,又說了許多需要注意之事項,便告退出去了。

大夫出去後,愛蘭珠才過來挑簾讓我出來。如獲至寶般捧著藥方,拿嘴吹幹紙上的墨跡,方交與凝雪,吩咐道,“好生保管,叫奴才們抓了來仔細伺候福晉吃。若是福晉病好了,我當重重賞你。”

吩咐了凝雪,她才過來拉了我的手,說道,“好好養著!聽我的!天大的事情,沒有身子大!再不要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事情,跟自己過不去。心裏煩悶了,或可來我這裏,或可叫人拿帖子來請我。”

我順從的點點頭。心裏琢磨,她對我如此之好,是因為十四阿哥嗎?如果她現在就知道,康熙五十七年,也就是明年開始,八爺黨就會全盤轉為十四爺黨,她還會如此對我嗎?她如此愛著她的丈夫,那樣的結局,她會接受嗎?將來,雍正登基,那麽無情的打壓她的家庭,她會恨我嗎?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

中秋近在眼前。天上的月亮就快圓了。獅子園的夜是美麗的、寧靜的。蟲兒低鳴,雀鳥還巢,湖麵映月,桂樹飄香。

第一次,沒有帶著凝雪、春妮,獨自走在園子裏。今晚,特別想自己靜靜。走至一顆桂花樹下,抬頭去看天上的月亮。

從月亮裏,我模模糊糊看見了我的親人們,媽媽手裏提著拖鞋,打開了家門,站在那個門洞裏,探出大半個身子。餐桌上放著煮好的芋艿,烤的酥脆的烤鴨,玻璃湯鍋裏煲著濃香的熱湯。

可惜,她再也等不回來她的女兒了。

“媽媽呀,對不起。你一定要堅強啊。”永別了,我的親人們。

又模模糊糊的,我看見了他。我問他,“你知道嗎?在這裏,在三百年前,居然有一個偉大的未來帝王,跟你長得如此相像。但是,你們隻是長得相像罷了。”

他笑著搖搖頭。

我又想起了,多少年前的一個秋夜,桂花樹下,我們兩人並身站立,相約之後年年桂花樹下看秋月。我問他,“你還記得嗎?你對我說,你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的。”

他又是微笑著搖搖頭。

看著月亮,我的眼淚悄悄地掛了下來。這樣的夜晚,是最易相思的。我們兩個隔著三百年光陰,可能,此生,再也難見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我喃喃的吟道。我問自己,我要去哪裏尋他?從前,還可以期望天公作美,讓我在哪個工作場合,不經意的與他巧遇。現在,卻連這點盼頭都沒有了。

我放任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然後從下巴頜上滴落。永別了,我曾經的愛人。

“不用上窮碧落下黃泉,回京就能見著了。”一個惱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