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38章

第39章

年老大人的生日過的煞是熱鬧,在家中大擺三日筵席,還請了戲班子,唱三天的堂會。第一日我還有興致去水閣中聽了半晌,昨日便實在難以堅持,借口受不了暑氣,躲回房裏來。

意誌闌珊的歪在軟榻上,手裏握著本《三國誌》,半日竟連一頁都沒看完,隻是覺得白的是紙,黑的是字,一些些意思也看不進去。

忽聽凝雪打簾子進來,見她手裏捧著個小盒。

“是什麽?”我坐正起來,問道。

凝雪俯了俯身,回道,“是十四爺差人送來的。您看看吧。奴才也不知道是什麽。”

我隨手接過小盒,挑開攏著的紅絲線,開了盒蓋。原來是一隻毛筆。看用料雖是上乘的,但也沒什麽極好,北狼毫象牙雕花杆。信手從盒裏抽出來一看,方才看見筆杆上嵌在雕花圖形裏的一豎行小字:期共燈前嗬手為伊書。

我不禁苦笑,這個十四阿哥,也不怕不吉利,兩人一句笑語,竟還做了這個禮物,特地來送我。若是到時真要他握著這支筆跟我一起在幽禁中寫十年字。我看他還如何笑的出來?!想著,複轉頭向凝雪小聲道,“收起來吧。”

凝雪蓋了盒蓋,湊近了極小聲的說,“送筆的奴才說,十四爺讓轉告,今日不得空,不能來了,明日,恐要晚間才能來。”

我點點頭,心想,恐怕在這個府裏,見不見十四阿哥也不是我能做主的。說道,“後日,我們便回園子吧。”

“是。”凝雪俯身退下。

盛夏的夜晚,終於擺脫了白日的暑熱,清涼下來。花園裏蟬聲不絕。鯉魚在池塘裏盡情的嬉戲,隻見一堆簇擁的紅色,忽而聚到這,忽而又聚到那。來了這幾日,年府的形製我大體已然記熟,想著既是見十四阿哥,一人出來反而更加方便,因而撇下丫頭,獨自穿過花園的垂花門,經過水榭,繞過假山,一路往竹屋行來。

到時,十四阿哥已然等了許久,竟是躺在竹塌上睡著了。他睡得好沉,一頭枕在靠墊上,長長的睫毛靜靜的垂著,鼻息一起一落,雙腳還蹬著朝靴,隨意的架在扶手上。英俊的麵容上浮著薄薄的一層汗水。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抽出絲絹來,輕輕掖去他的汗滴。

我由著他睡了一會,自己就無聲的側坐在塌邊。若不是必須要早早地打發他離去,我還真是不忍心叫醒他,看他的樣子,是累極了的。

“十四爺,十四爺。”我輕聲喚他,生恐嚇到了他。

他迷迷瞪瞪的睜開星目,拉了我的手,貼在頰上,美美的笑著,問,“我睡了好久了?”

我笑答,“不過眯了一會。您快些起來吧。天色不早,早些回去。”

他遲疑了一會,才利索的從榻上躍起來,坐好。

我將手裏的小盒遞給他,說道,“這是昨日一個南邊的親戚送的幾塊蘇繡帕子。手工很是別致。我想著愛蘭珠最是喜歡各色的繡帕,這些就送與她吧。煩勞十四爺給捎到熱河去。”

他點頭收好。複又問,“可有什麽其他話,要帶給八嫂?”

我搖頭道,“沒有了。”

他捋了捋睡皺了的袍子,道,“我明日便要啟程,往熱河去了。八哥、九哥都在熱河,你自己一人在京城,好歹自己小心著點,若真有了急事,讓凝雪打發人送信給八嫂。”

我道,“好。”

他低頭凝視著右手的扳指,微微蹙著眉頭,不再說話,過了會,站起身來,背對著我,走到窗前,看著窗下的野薔薇,低聲問道,“八哥來信,說道,近日聽聞,四哥門人戴鐸,在福建,與閩浙總督滿保,過從甚密,私送禮品於滿保之家人。八哥欲知道此事可否屬實你在他府中可有耳聞?”

瞬時有如五雷轟頂,當日,四阿哥接見戴鐸所使來人,故意在我房中,十三阿哥又故意在話裏話外透露出四阿哥與滿保的聯係。我不是沒有想過,為什麽那麽機密緊要的事情,偏偏要當著我的麵說。原來,是想要試探我。忽然,轉念一想,既然有意試探,那也就是說,如果我今日向十四阿哥證實了八阿哥的懷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也會有相應的渠道知道。換言之,他們兩黨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隻怕,若是我真向十四阿哥泄露了天機,那麽四黨中的內鬼也就會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腦子正在以超過光速的速度運轉。那日,四阿哥十三阿哥見戴鐸的信使,房中除他三人外,隻有我一人。凝雪因母親生病回了娘家,春妮斷斷不會是十四阿哥安插的內鬼,她膽子太小,幹不了無間道。後來吃飯時,也隻有惠心又知道了此事。如若我今日不向十四阿哥透底,八爺黨應是絕不會知道我根本是明白其中原委的。但若我說了,那麽四黨中的內鬼就會暴露。

兩下裏權衡,我決定不說。於是深吸了口氣說,“他府中政事,我從不過問。”

他長呼了一口氣,才轉過身來對著我,方說,“八哥信中原也說,這事你怕是不定會知道,隻是九哥偏偏要他讓我問。”說著,他複過來坐到我身邊,按著我的手道,“你可千萬別告訴八嫂!八哥信中特意囑咐的,八嫂不讓問你這事,若她知道我們終究是問了,隻恐八哥日子要不好過。”

想到愛蘭珠,我甜甜一笑,答應十四阿哥,“我不說。”

他定定盯著我看了一會,慢慢問道,“四哥會不會也向你問起我們這邊的事?”

我心底無事天地寬,坦坦蕩蕩的答道,“他從來不問。”旋即莞爾一笑,心想,四阿哥老謀深算,他怕是壓根就不會認為,能從我的嘴裏撬出什麽來,那他又怎麽會問呢?想著,輕鬆得向十四阿哥一歪頭,說道,“他就是問了,我本也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抬手撫了撫我的眉眼,有些不舍。

我起身道,“十四爺,請回吧。時辰也不早了,我再不回去,恐怕管花園子的奴才關了門。”說著便要自行離去。方走出半步,就被他一把拽住,回身看他,隻見他有些黯然的笑著。

“我先走,你目送我出了角門再回,可好?”他問道。

我微一頷首,側身示意他先行。

他小步走在前麵,走的很慢,他平日裏走路,箭步如飛的,昂首闊步。此刻卻走得很小心,彷佛怕腳下的路經不得幾步走便完了。我低頭慢慢跟在他身後,一路送到離角門最近的假山去。

“十四爺走好。我不送了。”我微一欠身,便立在假山後不動了。

他也隻是立著不動,半晌後,才邁開大步,出角門而去。

這幾日,圓明園裏可熱鬧。前殿那邊高高掛起了一串串的紅燈籠,鮮豔的紅綢纏繞在雕梁畫棟上,園子裏擠滿了前來道喜的人。

十四歲的弘時娶親了。

而我的那位哥哥,繼續著前次德妃整壽時的出格行為——無賀禮,無賀信。就是幾日前,為了恭賀父親的一個小生日,從西北回來的嫂子,居然也趕在弘時大婚前,悄無聲息的離京回四川去了。

所不同的是,這次年羹堯對他的所作所為,是事先讓嫂子跟我通了氣的。

在前麵作罷了麵子功夫,我便早早的回了桃花塢。獨自一人練了一會子字。凝雪平日裏總是把書案收拾的幹幹淨淨的,那支十四阿哥送的毛筆,總是被恰到好處的擱在我最容易隨手拿到的地方。因而,凡我抓筆,十有,就是那一支。

凝雪與春妮不同,她小的時候家境不錯,因而正經念過幾本書的,她也識得幾個字,能寫一筆不錯的小楷。可說到詩詞歌賦,她卻不得深諳其意了。故而,我估摸著,她也不怎麽懂得十四阿哥送的那支筆上那行字的典故。隻是一味的知道,那是十四阿哥所贈之物。

天色漸漸暗透。夜間,我是不寫字的,愛護自己是我一向的宗旨。擱了筆,打發外頭的小丫頭去備水讓我沐浴。凝雪見我停了手,忙上前收拾書案,順手把我方才使的那支筆放在玻璃水盛漂淨了,又拿到外頭去仔細清洗。她對那支筆的愛護,幾乎到了一種苛求的地步。

春妮和嬤嬤則進來準備著沐浴用具。

泡在加了牛乳的浴水裏,我悠閑的合目休憩。對於美,我總是狠狠的追求的。在這個時代的女人,更多的也許還停留在“女為悅己者容”的階段。不過,我的心態是:“女為己悅者容”。

慈禧曾經說過,“身為一個女人,如果連打扮自己的心腸都沒有,那還活個什麽勁?!”雖說,我是極、極不喜歡這位老太太,或者說,晚輩。然而,她的這句話,我確實深深讚同的。

所以,這具身體在我使用了一年多後,發生了質的變化。無論是嫂子、愛蘭珠,還是惠心,烏拉那拉榮芳,都曾幾次誇讚,我病容消減,容貌愈好。

水有些涼了,我出了浴桶,站到一邊嬤嬤備好的另一個浴盆裏,嬤嬤提過兌好的薔薇露,一勺一勺淋到我身上,將牛乳水衝淨。

待我換上中衣,才有外邊的粗使丫頭進來將沐浴盆水收拾出去。

挽起頭發,露出脖頸,正搖著團扇扇著後脖。外間傳來凝雪的輕聲回話聲,“王爺,福晉沐浴後已然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