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39章

第40章

我坐於東次間北首,紗簾早已放下,外頭明間裏點著燈,紗簾內隻有一對蠟燭,透過紗簾,我迷蒙地瞧見四阿哥長身玉立於門內,他卻看不見我。我本有心不出去,畢竟今日,我哥哥又做了那出格的事,我大可借口已經睡下,躲避過去。凝雪隻怕也是恐他尋我晦氣,才機警的稱我已睡了。

但隱隱的,總覺得他玉立的身影頗為孤寂失落。他欲走,卻又遲疑著什麽。

搖著團扇,閃身出了紗簾,我向他行禮道,“王爺吉祥。”

泛紅的燭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那光的一跳一爍,稱得他身上的吉服格外紮眼。

他似乎沒有打算我會出現,有些沒話找話,“她們,她們說你睡了。”

我點點頭道,“剛沐了浴,是要睡了,有些熱,打會扇子。”

他順口應道,“我也熱的很。”說著拿手扯了扯緊束的袍領。

我招呼春妮給他寬衣,絞了把手巾遞過去,說道,“您寬泛寬泛,擦擦汗吧。”

他已寬了外袍,腳下也換了春妮捧來的便鞋,接了手巾,抹了把臉,轉身往西次間的竹絲塌上倚了。我跟進去,凝雪早提過一張圓凳來,擱在榻前地上,我往凳上坐了,依舊打著扇。

我問道,“前麵的賓客都散了嗎?您怎麽一個人踱到那麽遠的地界來了?”

他躺下來,轉身向裏,一手枕在頭下,低聲道,“人都散了。我有些煩悶,本想走幾步,就走到此處來了,看你院裏燈還點著,便進來。”

今日是他娶兒媳婦,為什麽會覺得煩悶呢。我從圓凳上起來,拿過**的枕頭給他,拉了他的胳膊出來,給他墊好,自己側坐在榻上,給他打扇。他不說話,我也不問。

他推了枕頭,仍舊枕到自己胳膊上,卻不說話。

我複輕輕拉了他的胳膊,墊進枕頭去,說道,“既不說話,就是要睡了,枕著胳膊,待會該麻了。好好枕著枕頭,我去給您抱被子。”

剛要站起來,聽的背後他低低的聲音,“弘時的婚事,皇阿瑪下旨,是按貝勒尚未分家子的禮儀辦。”

古人的這些七七八八的禮節,我雖是稍稍懂得一些,卻也不甚懂。不過,既然弘時的婚事辦得如此隆重,仍然能夠讓他悵然若失,那其中肯定有什麽門道。我抱了被子,拉出一角給他蓋上。

他一腳踹開被子,說,“弘昇大婚時,皇阿瑪曾下旨,按弘晟大婚例裁辦。弘時也是長子,卻未得如此。”

我笑了笑,一切了然於胸,弘昇是五阿哥的長子,但是側福晉所出,弘晟則是三阿哥的長子,卻是嫡福晉所出。五阿哥沒有嫡長子,也就是說,康熙從婚事上就認同了五阿哥的庶長子的世子身份。但康熙卻沒有把這個殊榮給弘時,這嚴重得傷害了四阿哥的自尊心,他本就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

突然,想起太後臨終的話來,她曾向我許諾,她會留話給康熙,隻要我生下子嗣,便立我的孩子做世子。會不會正是出於這個考慮,因此康熙才特意留出了世子的位子呢?

我雖打定主意不挑起他們兩兄弟間的爭鬥,卻從沒有想過,要當真做四阿哥的福晉,為他生下子嗣,故而,太後的話,我聽過,並未當真放在心上,若不是今日四阿哥傾述心中不快,我早就把這事拋諸腦後了。

雖說,說出實情,可一解他心中煩悶,但我出於私心,卻不想道出其中的原委,隻得轉念想了個由頭安慰他,“王爺可曾想過,皇阿瑪這十年,最苦的是什麽?”

康熙這十年之中,最苦的,隻怕就是儲貳之爭了。這個明眼人都知道。

他展開蜷縮著的身體,轉過來,對著我。

我向他微一頷首,說道,“可能,皇阿瑪是不想您受同苦呢?若是認可了弘時,那世子將來不就是……”話至此處,我便點到即止。

他微蹙著眉頭,若有所思的盯著我,好一會兒,嘴角極小的一扯。輕快的又翻身背對著我。

我抿嘴一笑。想到這來日的帝王,今日竟被我胡亂一語騙得像個孩子似地開懷,不禁也頗為得意。起身又拉了被角給他蓋在腹部。

這次他不再推開,隻是安靜的躺著,說道,“你若不困,就陪我說會話。”

我仍舊坐回榻側給他打著扇,隨著扇風,飄來他身上淡淡的酒氣。我輕輕說道,“我陪著您,您睡了,我才去。”

他輕慢的吟頌,“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吟至此,便不再繼續,忽然轉頭抬眸問我,“如此大氣磅礴的詞,你是怎麽做出來的?難道你見過那景致?”

我遺憾的搖搖頭,說道,“我倒是一直很想去看長城,看那詞中一般的景致,隻可惜,都不得機會。”沒有見過長城,是我最大的遺憾之一,當初去北京旅行,日程中本也有八達嶺長城一項,隻可惜,前一日的遊玩太過盡興,第二日早晨,一覺睡到快中午,後幾日又安排的滿滿的,就此與長城之遊擦肩而過。

他微眯著眼,複又吟道,“須晴日,看紅妝素裹,份外妖嬈。”

我笑著接道,“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

他問,“後半首是什麽,你可做得了?”

我打趣道,“不告訴你。”

他笑問,“為何不告訴我?”

我嗔了他一眼,停了手裏給他扇著的團扇,說道,“那您跟我說說,您跟十三爺當著我的麵,說滿保的事,是為了什麽?”

他輕笑了兩聲,說道,“我知道,你沒說。”沉默了一會,才問道,“為什麽?”

我接著給他打扇,緩緩的答道,“我又何必做您抓鬼的工具?!您給我好處嗎?”

他噌的從被子裏坐起來,與我對視,他眼睛後的那雙眼睛越來越明顯,直好像要攝出我的魂魄來。半日,方才歎道,“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我不動聲色,摁著他,讓他躺下,還是慢慢打著扇,問他,“那您是希望我知道呢?還是不知道?知道了說出來呢?還是不說出來?”

他沒有回答,沉默,沉默,凝視,凝視,低低的,清晰的,他說道,“我喜歡實話。”

我放下扇子,斂容凝視著他,說道,“您沒有猜錯,有人問我了。而我權衡利弊,沒有說。沒有說,不僅僅是因為權衡了利弊。即使,利益的天平有所傾斜,我還是不會說。因為您是我的親人。在我的心裏,您就像我的兄長一般。甚至於超過我的兄長。我信您,相信易地而處,您不會不顧我的立場,不給我丈夫的母親賀壽,不給我的庶子賀喜。”

挪了挪身子,與他坐的更近些,誠摯的看著他,道,“我雖說不是什麽金口玉言,但我也從不向人隨意許諾。我既已說過,要與您做一輩子的親人,就必定信守諾言。我不是白眼狼!我不會出賣我的親人!今日如此,明日如此,一生一世亦如此。”

他默默點了點頭。仿若又要開口問些什麽。

我忙截了他的話,道,“同樣的,我也不會出賣那些真心待我的人!請您不要問,是誰問了我此事。您問了,我也不會告訴您。今日如此,明日如此,一生一世亦如此。”

他深深望進我的眼眸裏,許久,才笑道,“從未見過你這般的。”

我替他拉了拉被子,又打起了扇,說道,“睡吧。我陪著您。”

他轉過身去,攏了攏枕頭,合上雙目,沉沉睡去。

我替他摘了辮子上的流蘇和墜角,壓在枕頭下邊。靜靜陪在一邊給他打扇。

屋裏靜的一絲聲響也沒有,隻有他越來越均勻的鼻息聲,和我一下一下打著團扇的風聲。

待他睡熟了,我才自己往**去躺了,可卻半點睡意都無。愛蘭珠已經快一個月沒有來信了。十四阿哥前幾日差人帶信來,說是八月十一已到熱河,並於十二日隨聖駕出獵。八阿哥仍應是留在熱河別院才對。日下已是八月底,可為什麽愛蘭珠卻音信全無。塞外到底是個什麽情形

嫂子回四川也已經有好幾日了,她連一封報平安的信都沒有送來。西北的戰事,又是一個什麽情形?

輾轉反側,至夜半才睡去。第二日睜眼時,天已亮透,四阿哥已經起身,在房中洗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