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46章

第47章

終於結束了幾天的圍獵,眾皇子也都帶著自己的隨從回府。可偏偏四阿哥那個冤家,在這大冬天裏,不知道玩什麽花樣,放著溫暖舒適的王府不回,卻帶著我一路出了京城,一直往北走。

馬車出了京城,車外便開始下起了雪。越往北雪越大,靜寂的天地間,隻有我們一隊人在走。

車子一直在路上顛簸了兩個整天,終於,在第二天的傍晚,落腳在一個田莊裏。這個田莊,是雍王府的產業,莊頭姓顧,顯然他認得四阿哥。

四阿哥壓了壓頭上的貂鼠帽子,寒風中,他的臉比平常更加蒼白,他緩步從馬車上下去,轉身伸手來攙扶我。我搭著他的手,小心翼翼的踩著腳凳,也下車來。

隻見那顧莊頭俯在雪地裏,向四阿哥磕頭請安,“奴才門下莊頭顧土林叩請王爺、福晉萬福金安。”

四阿哥命侍衛拉他起來,笑問,“你身子骨還行?”

顧土林笑回,“托王爺的福,還算硬朗。”

四阿哥轉身指了指我,說道,“這是王府中,年福晉,你沒見過。”

顧莊頭忙又跪下叩頭,給我請安。請畢了安,才站起來,道,“前幾日接王爺來信,已派人細細訪查了,那裏三兩日前開始下雪,據莊中識得天氣的人說,看著,這一兩日間,必有一日可以出太陽。”

四阿哥滿意的點點頭,應道,“辦的好。”

顧土林躬身跟著在一邊,笑道,“奴才們給主子辦差,原是本份。昨日聽的王爺要來,已備下了上房,隻是未曾想著王爺會帶著福晉,故隻備了一間,現再去備,恐有些急了,隻能請福晉將就些。”

一邊四阿哥的近侍張起麟早上前一把拉住顧莊頭,輕聲道,“你道那福晉是誰!這可是王爺心尖上的人,現下四川總督年羹堯大人的妹子,將就?你讓誰將就?”

四阿哥倒是輕鬆一笑,說道,“不必另備屋子了,我與她一處。”說著,又低頭問顧莊頭,“今年年成可好?”

顧莊頭忙快步跟上,回道,“回王爺的話,今年年成還算不錯,天爺照應,也沒遭著大旱大澇。過幾日便要往京裏,給您送賬目和年貨去了。”

四阿哥笑道,“老規矩,撥出一半來,給十三爺送去。”

顧莊頭俯身笑道,“奴才們自是知道規矩的,王爺請放心。”說著,竄到前麵領路,“王爺,您請這邊。”

這莊子上備的房子雖遠不及王府的精致華貴,倒是打掃的極為幹淨。屋裏的暖炕燒得火熱,兩日了,四阿哥每日隻是坐在炕頭上看書,也不說,這冰天雪地裏,帶著我到田莊來幹嘛。我閑來無事,隻能在屋裏逛來逛去,一圈一圈走著。

四阿哥單手執卷,笑睨我,“難不難受?別轉了!”

我撇了撇嘴,道,“不難受。”

他放下書卷,歎了口氣,道,“我難受!”

我捂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笑著搖頭,說,“那麽些天了,你可是頭一回笑。”

我不服氣的微抬起下巴,道,“您又毀琵琶又砸杯的,我倒也要笑得出來啊?!”

他才要張口罵我什麽,隻見外頭張起麟氣喘籲籲一路跑進來,躬身道,“王爺,晴了。”

四阿哥立馬站起來,吩咐道,“備車。”

“是。”張起麟打了個千退出去,撒開腿就向馬廄跑。

四阿哥打開隨車帶來的小箱籠,取出一件白狐皮羽緞鬥篷,給我披上,自己戴上黑貂鼠帽子,拉著我就出門上車去了。

我被他拽著,回頭想叫春妮、凝雪。他卻說道,“不必帶丫頭,去去便回。”

馬車飛跑,顛了半個時辰,才停了下來。四阿哥率先出去,挑了簾子回身來拉我。我腳上穿的正是前幾日圍獵用的馬靴,不用他扶,自己一個輕躍,從車板上跳下。這才看清,身邊隨行的,隻有二十名輕騎衛士,怪不得馬車可以毫無顧忌的跑的那麽快。

四阿哥轉身輕拉起我鬥篷上的雪帽,又緊了緊領口,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才執起我的手,往一邊的城樓台階上去。

連著下了三兩日的雪,周圍的山林一片雪白,風雖不大,卻仍帶著寒意。我壓著雪帽低著頭躲避迎麵而來的冷風,任由他牽著爬上高高的台階,然後一個側轉,緊接著又是一串高高的台階。好不容易上了城樓,又沿著樓台走了一會,忽然覺得風越加的大,剛才還走在帶著建築的城樓上,須臾,眼前一片開闊,一條鋪滿白雪的磚道沿著山勢蜿蜒而上,在前方,又隨著山勢蜿蜒而下。磚道邊立著厚厚的磚砌圍牆,圍牆頂上也積著皚皚的白雪。

我這才明白過來——長城。

暮然轉頭,一片大氣磅礴撞進眼裏來。起伏的山巒,穀中的草木,一片素色,就在那素色之上,飄著一條銀色的腰帶,隨勢起落,壯美不凡。一陣風吹來,吹落我的雪帽,我已顧不得去拉。

正值晌午,雪已停了。一輪紅日,隔著迷蒙的天色,從雲海裏穿騰而出,映在一片素色的天地間,整片山穀被染成霞色。我們所在之處正是這片山巒之中的至高點,可一邊被漂紅了的遠山竟是好似不服氣一般,帶著寸寸霞光,屹立高聳。

四阿哥站在陽光射來的方向,立在那片霞色的正中,亮的看不清楚眉目,仿佛他本身就已化為一輪紅日一般。朔風吹揚起他的貂裘,他卻紋絲不動得立在風中,衝著我吟道,“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我望著雲海中穿出的那輪紅日,緊接道,“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他在風中昂起高傲的頭顱,嘴角擎著絲傲氣的笑,抬眼掃視遠處的山川河流,“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吟罷,轉頭,仍傲氣的看著我,問道,“後半首你可有了?”

我微笑著,一步,一步,走近他,接道,“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

他高喝一聲,“好!”

我隻是微笑著,看著眼前這位穩操勝券、鬥誌昂揚的戰士,他昂首闊步,意氣奮發,前半生,為爭奪皇位而戰,後半生,為鞏固政權而戰。他心係天下,整飭吏治,朝乾夕惕,一片心血化為滿滿的國庫帑銀。片刻,才直視他歎道,“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他雙眼眯成兩條細線,唇邊掛著少見的笑意,歪著頭,打量著我,半日才問道,“你這是在誇誰?”

我抿抿嘴,別過頭去,應道,“王爺覺著,我是在誇誰,我便是在誇誰。”

他懶懶的說,“不會是在誇十四弟吧?”

我衝他挑了挑眉眼,道,“天下風光千千萬,有荷塘月色,也有大漠孤煙,有南國秀美,還有北國風光。雖我最愛雷峰夕照,但其他各色之景,卻仍不乏至臻至美。隻要是秀麗風光,我卻不會吝嗇溢美之詞。”

他斂了笑意,又上前一步,低聲問道,“為什麽不覺得應該是他?”

我淡淡道,“十四爺至情至性。為將可,為帥可,為良臣亦可。但為……,似乎就差那麽點意思,稍欠隱忍,不懂矯飾。”

他眼裏冷意乍現,轉過身,往城樓方向走去,忽而,站住了腳,回身問我,“難道你也覺得我無情?”

我本是跟著他的腳步走的,他忽然一停,倒嚇了我一跳,忙抬頭看他,無視他眼中的冷意,笑道,“並非是無情。一個人,如果懂得太多,看的太遠,想得太透徹。對世事便會少了一份激動,多了幾許淡定。常人不解,便釋為無情。就如曲高則和寡,林深便客稀。”

我說著,自顧自越過他,走向城樓。想著,當年自己學的是法律,在大學實習時,就曾在法院做過書記員,最多的一天,辦理了九個離婚案件。後來,每每周圍人為結束一段婚姻扼腕頓首、尋死覓活時,我總是格外的不屑。不正是因為看的太透徹嗎?但我並非無情,但凡有親友向我谘詢專業意見,我必會傾盡所學,設計一套絕佳的財產搶奪計劃給她們。因為在我看來,當感情已經不能挽留,最實際的,便是留住自己安身立命的資本——錢。

隔了一會,身後傳來他落寞的聲音,“和寡便寂寞。”

我立住了腳步,卻不回身,回道,“至高,本就寂寞寒冷之極。”說完,往城樓快步走去,太冷,快躲。

站在城樓上,忍不住再回頭掃視那一片磅礴。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這長城不是要駐兵的嗎?為什麽,我們可以那麽輕而易舉的上來。故問四阿哥,“這城上,不是應該列滿兵士,嚴陣以待,抵禦外敵入侵的嗎?怎麽竟是斷壁殘垣,無人駐守?”

他得意的回頭,眼光掠過那些傾斜塌落的斷牆。說道,“這片長城,是明人修建,為避忌古建長城屍骸遍野,引民憤嘩然,還改稱‘邊牆’。”言語之間,竟有些不屑之色,頓了頓,才說道,“這邊牆,本為的是防邊患所修,本朝定鼎後,疆域開拓,邊城早移到又北邊去了。這裏早已廢棄,況皇阿瑪早有詩作,鄙夷秦人修建此死牆,如何敵得住民心所向。自二十多年前,大清就已不再修築長城了。”

我記起了史書中康熙對於蒙古政策的總結,背誦道,“昔秦興土石之工,修築長城。我朝施恩於喀爾喀,使之防備朔方,較長城更為堅固。”

四阿哥頓時驚異之色立起,問道,“這個你也知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扭頭,對他吐了吐舌,才羞怯答道,“其實,也就背得出這段而已。”

他凝視著我,忽然,低聲笑了起來,搖頭擺手道,“異數。”

“切……”我低哼一聲,拔步就往城樓下邊去了,一邊叫道,“冷,回去了!”

他隨在我身後,待快要下了城牆時,忽然兩級並一級,搶到我前麵,伸出手來攜著我,才兩人並肩回至車隊前。

我大體明白他的意思,轉頭衝他莞爾一笑,搭著他的手,踩上腳凳,登車回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