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47章

第48章

車隊仍舊一路飛馳回去,到了田莊,四阿哥卻不拉我下車,隻是吩咐隨侍,將來時卸下的行李快快抬來安好了,並叫上之前留下的人,直接踏上了回京的歸程。

我蜷縮在馬車的一角,懶散得倚著靠壁,手裏抱著暖爐還止不住一個勁的打哆嗦。四阿哥正坐於車中,仍是單手執卷而閱,隻是也不能靜心,過不多會,就嘲笑的看我。

我終於不客氣的扔去一個白眼,嗔道,“笑什麽笑?也不知道是誰想出的餿主意,那麽冷的天,偏偏跑到這寒天凍地來。凍死我了!”

他笑道,“哎,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做個詞,都是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你那詞裏的景致,不是這會,哪裏看的到呢?”

才說著,我又哆嗦了一下,他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伸手跟逗隻小狗似地,撫了撫我的頭頂。

我撥開他的手,道,“幹嘛?當我是你的狗啊?弄亂人家的頭發。”

他笑搖搖頭,舉起書卷來,繼續看著。過了一會,複又放下書卷,問道,“你跟我說說,你為什麽總也喜歡彈琵琶?還總彈那截《塞上曲》?”

記憶裏的片段層層浮現,媽媽使用著蜂皇漿加暴力的雙重手段,又是哄騙,又是威脅,逼著我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練習曲,稍有不慎,撥錯半音,橫眉豎眼的怒容夾雜著順溜的罵句就會劈頭蓋臉而來。當時隻道是世上絕苦之事,現在想來,卻滲著絲絲甜蜜。

我抬頭慘笑道,“小的時候,母親又是騙,又是打的,逼著學過。當時隻覺甚苦,現在想來,卻是思念往日情景。”

他沉吟了一會,歎道,“你技法倒實是不錯,有些指法,卻是聞所未聞。也當屬一絕。”

“您好像很懂琵琶。”我問道。我所使的指法是二十世紀以後曆經幾代變遷,反複改進、添加而成,在大清,肯定是獨一份。可是,他居然能夠看出來,也就必定是行家。

他淡淡答道,“曾奉旨詢問教習朱四美曲調、名色作成筆記,因此略懂些。”說著,他又想起了什麽,追問,“為什麽喜歡《塞上曲》?”

我一臉苦澀,輕輕答道,“不過與昭君一般,思念親人。”心中卻再詫異,他既然如此深懂琵琶技藝,為什麽卻是一直不喜歡聽我彈撥,甚至還扯斷我的絲弦,於是問道,“您既然深諳琵琶曲調、名色,為什麽不喜歡聽琵琶呢?”

他又舉起了手裏的書卷,轉過視線,開始讀書。靜默半晌才低低說了聲,“我隻是不喜歡你彈。”

還有五日,還有五日十四阿哥就要出征了。我握著他送的象牙杆北狼毫筆,邊看著《後漢書》邊做著筆記。正是十二月頭上,最冷不過的時候,小樓裏東一個西一個的盡是火盆,春妮一刻也不敢怠慢,時時處處小心著炭火。嬤嬤坐在榻上,縫著湯婆子的棉套。凝雪則靜靜站立在桌邊,陪著我讀書。

“嗒,嗒,嗒,嗒,嗒……”樓梯上一陣腳步聲,像是有人上樓來。

凝雪轉身去開了房門,見是寶兒站在門外,趕緊迎了進來。寶兒懷裏抱著一柄琵琶,笑向我作福道,“福晉吉祥,王爺讓奴才給您送這琵琶來。”說著,雙手奉上懷中之物。

凝雪上前接過,交到我手裏。

我握在手中細細把玩,如果說,之前我使的那柄琵琶是上品的話,那這柄就絕對是極品了,整塊的紫檀背料,更可貴的是,居然用的是銀弦。有一次閑談中,我與四阿哥曾經提起,幼時習琵琶,但凡人前獻醜,都會換成銀弦,銀弦能使音色優美,加大琵琶的共鳴和音量。但說時便知,這銀弦是後世之物,康乾二朝還是不得見的。真是不知道,他是哪裏打了這個弦線來。

正是愛不釋手,等不及就撥弄了起來。音色果然是穿透力更強,高音剛亮,低音醇厚。寶兒交了差事,又見我沉溺於間,早默默退了出去。

春妮正蹲在地下攏火盆,回身卻見寶兒已經走了,便過來責怪我,“福晉也真是的,王爺送物件來,也不會說謝一聲。”

我冷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晃了下腦袋,說道,“本就是他打爛了我的東西,應該賠我的!”

嬤嬤放下手裏的針線,抬眼嗔怪的瞪了我一眼,笑罵道,“連您都是他的,打爛了您又是怎的?不過是摔了個東西,哪有什麽賠不賠的?”

春妮笑著應道,“嬤嬤您可別與福晉理論!人家現下是越來越要不得了,就沒不敢說的,不敢做的。前日王爺來用膳,福晉差點遞了碗過去讓盛湯。”邊說邊瞄了我一眼。

我狡辯道,“那……不是他離著湯碗近嘛?”

嬤嬤在一邊氣笑道,“近,您就能讓王爺給盛湯?!”說著,搖著頭又開始做針線,嘴裏嗔罵道,“您這都是叫王爺給慣的!什麽您都敢說!昨日,還聽您跟王爺說道什麽《皇輿圖》,什麽策妄阿拉布湯,什麽青海,什麽甘州。王爺還由著您說,我看他倒是比您還有味兒呢!”

“哈哈……”我捂嘴大笑。

春妮、凝雪也都跟著笑。嬤嬤撇過一個白眼來,盯著春妮,唾道,“小丫頭片子,福晉笑,你們也跟著笑。”

凝雪笑著倒過一杯茶去,說道,“嬤嬤,不是策妄阿拉布湯,是策妄阿拉布坦——”

“我管他是湯是毯的?!總歸不是福晉您該說的。”

春妮、凝雪一時間都笑得不行,我笑著,低頭複又去撥弄琵琶。忽然想起,有一年公司年會,我即興演奏過一曲《美人痛》。那曲琵琶,悠揚淒美,隻是原來的絲弦撥不出那感覺來,今日換了銀弦,正好一試。便試著跟著依稀的回憶,摸索著彈了出來。合著委婉輾轉的曲調,我輕聲哼出了詞:

曆史記載不少的英雄

萬世的尊重那麽的光榮

誰能知道背後美人痛

誰能明白紅顏的惶恐

深深的情可以讓地搖天動

人心太善忘也難免最後一場空

淡淡的愛可以無盡的沉重

情不情願也沒有用

……

笑看浮生世態千百種

英雄背後總有美人痛

哼著哼著,禁不住自己輕聲唱了起來,唱著唱著,愈來愈覺著那詞應景,歌聲愈加清晰響亮起來。隻可惜有些詞卻已是記不得,隻能輕聲哼過。

待我歌罷一曲,但見屋裏另三個人,滿麵盡是驚奇之色。

春妮歎道,“福晉,您還有這手絕活啊?”

凝雪淒然一笑,“聽來美雖美,可怎麽,那麽讓人心疼呢?”

我低頭暗暗神傷:曆史記載不少的英雄,是啊。四阿哥、十四阿哥,甚至於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不都得到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嗎?萬世尊重,那麽光榮。但恐怕史書留給我的,不過就是寥寥幾行字,貴妃年氏,巡撫年遐齡女,藩底時為側妃,接下來,估計就是某某年薨了。我不正是那英雄背後惶恐的紅顏嗎?

“福晉那麽出神,想什麽呢?”春妮過來接過琵琶去,順手塞來了手爐,又說道,“福晉既唱的那麽好,哪日王爺來了。您也給歌一曲吧。”

這下裏倒是正提醒了我。我答應了十四阿哥,給他彈一曲琵琶來聽,既是如此,我何不選個現成的曲子,自己改個詞,唱著彈撥,豈不是更有意境。

想著,起身站了,小步在屋裏踱著,腦中思索,究竟用什麽曲調好。暮得,想起一首自己原來極為喜歡的清風調,現在想來正是應景。於是邊輕聲哼著,邊杜撰起歌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