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49章

第50章

昏暗的燭火搖曳生姿,炭火高燃,不時發出劈啪的響聲,屋裏靜的出奇,以至我踩上樓梯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凝雪吱的一聲推開房門,迎麵注來四束目光。嬤嬤如往常一樣,坐在南窗下的軟榻上做著針線活,隻是,她的身邊,居然安靜的坐著四阿哥。

不知他是時來的,他是恰好過來看我,還是在哪裏得了我過府的訊息。我上前向他俯身一福,道,“王爺吉祥。”

他坐著不動,口中道,“起吧。”

我淡淡的問他,“王爺可是有事?”

他抬眼看我,眼睛後的那雙眼睛裏映出兩個我直直的身影,半餉,方說,“隻是過來找你說說話。”

我又深福了一福,回道,“請王爺見諒,妾身今日不想說話,王爺請回吧。”

他卻不動怒,從容的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走出幾步,與我並肩,才又停住腳步,說道,“十四弟十二日出征,明日我等兄弟與他踐行,你去不去?”

我有些做賊心虛,嘴唇又開始哆嗦,好不容易才止住,故作鎮靜道,“不去。”

他低頭拈著扳指,又說道,“我亦奉旨十三日隨駕謁陵,此去少說十天半月。走前,就不來看你了。”

我轉身,麵向他的脊背,行禮道,“妾身恭送王爺。”

他這才邁開步子跨出門外,下樓出院而去。

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胤禎,率兵啟程。

康熙在太和殿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命內閣大臣在太和殿禦前授予十四阿哥大將軍敕印。並命隨其出征之王、貝子、公等以下俱著戎服,齊集於太和殿前,不隨出征之王、貝勒、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著蟒服齊集於午門外。

大將軍皇十四子胤禎,上太和殿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在午門廣場上馬,出由德勝門出京。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

四阿哥一早就入宮了,今日,奉旨,他也要齊集於午門外送十四阿哥出征。

一夜輾轉無眠,不到卯時,我便起身,呆坐在妝鏡前。眼光沒有可落的地方,定定的留在了窗下軟榻上擱的琵琶麵板上。窗外的天一點一點亮起來,我聽到東牆外,八阿哥家備車馬的聲響。八阿哥家的馬廄、衛隊休憩之處,正是在府邸西北角,凡出門備車馬,衛隊和車轎都要從四阿哥家府東的穿廊過。看來,八阿哥準備入宮了。

我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底氣,突然,起身叫道,“春妮,去開東角門。凝雪抱了琵琶跟我走。”

她倆一夜被我折騰的好是淒慘,早上又叫我攪了好覺,這會本正垂首坐於屋角打瞌睡,我一嚷之下,春妮一個激靈從凳上跳起來,也不問緣由,串出院子就往東角門去了。凝雪抱了琵琶居然還跑到我前頭。

角門上的奴才冬日裏貪睡,還未起身。春妮躡手躡腳抬開門閂,拉開一條門縫,我們三人魚貫而出。愛蘭珠家的西角門卻已早早開了,我抬腳快步而入,守門的奴才認得是我,也並不阻攔。

我問道,“福晉在哪?”

那奴才恭敬的道,“回四福晉的話,我們福晉送罷了王爺,恐正在上房用早膳呢。”

愛蘭珠家的地形,隻要不進花園子,我是閉著眼睛都能走。也不必奴才們帶路了,我自己東拐西繞的,就到了上房。白哥正端著膳食,欲挑簾子進去,見我匆匆而來,一臉驚異之色。忙替我挑起簾子,讓我進屋。衝屋裏回道,“映荷姑娘來了。”

愛蘭珠正坐在桌邊用著早膳,見我進去,端著碗,傻在原處,半日一動不動。

我奪下她的碗,嗒的重擱在桌上,拽住她的胳膊,說道,“愛蘭珠,我求你個事。”

“說。”

“我知道,德勝門內有家客棧,就在門樓邊……”四阿哥帶我去田莊看雪,進出京城走的都是德勝門,我清楚的記得,在大道上有一家大大的客棧,臨街而建。

我的話還未說完,愛蘭珠就起身按住我的手,向白哥道,“讓外頭備車,要快!”

馬車向西急奔,從鼓樓後飛馳而過,沿海子向西向北,不過半個時辰不到,就到了德勝門。

遠遠看著南邊兩列兵丁正在清道而來,愛蘭珠也顧不得車夫、隨從了,攜了我的手就踏進客棧的大門。

“有會喘氣的嗎?滾出來一個!”櫃台上無人,愛蘭珠站在堂間裏嚷道。

一個穿著藍緞馬褂,約摸四十來歲的小眼睛旗人迎了上來,見愛蘭珠打扮不凡,忙請安道,“小的給您請安了。您可有吩咐?”

愛蘭珠示意白哥放出兩錠銀子,道,“二樓臨街是單間還是通間?”

“有單間,有通間。”老板答道。

愛蘭珠拉著我就往樓上走,邊向老板道,“給我勻出一間來,其他外頭的人,也都給我趕走!”

老板笑答著跟上來,“本也不是飯晌,單間裏沒人,隻是二層還有些茶客,讓都趕走,小的還要做生意的。”

愛蘭珠回頭橫眉立目的瞪去,罵道,“信不信姑奶奶拆了你的破樓?!”

“信,信,您別生氣,我看出來了,您是得罪不起的主。我照辦,還不行嗎?!”老板說著,就一溜小跑上樓跟客人們賠不是,不過兩三句話的功夫,樓上的人都順著梯子從我們身側而過。

愛蘭珠不再理那客棧老板,放開我,一間一間去看臨街的雅間。片刻,衝我招招手,道,“映荷,來,這間最大,臨街都開著大窗呢!”

我三步並兩步過去,進了雅間,將臨街的窗子一扇扇全都打開,探出身子向南去看。兵丁們已經清了道,遠處塵土飛揚,馬蹄聲漸近,卻是不見來人。

我焦急的等待著。

大約又過了一炷香的時辰,才隱隱綽綽見成列的馬隊而來,隔著老遠,我就瞧見了那抹熟悉的火紅。閉目靜了靜心神,坐在窗下的靠椅上,示意凝雪捧過琵琶來,架在腿上。側頭又看了眼正在行來的軍列,已然到了街口。

銀弦是昨日定好了的,不必再定,輕撥了幾聲,確定沒錯。

我斂容坐正,昨日之曲悠然而出。我並沒有唱出聲來,隻是合著琴聲,無聲的動著口型。心裏默默唱著那歌。

淒愴輾轉的曲調,從開著的窗口飛揚出去,隨著窗外猛烈刮著的北風,飄揚在天地間。我耳聽著下麵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十四阿哥正在從樓下經過吧。我聽到了他的馬蹄聲,他可聽到了我的琵琶?

我微閉著雙目,身子隨著琵琶曲微微前傾晃動著,幽幽的搖著頭,心裏隻是唱著我的歌。

愛蘭珠向北倚在窗邊,眼光低垂看著街麵,一語不發。

我好似能聽到他放慢的馬蹄聲,正在從我身後的街麵而過,他此刻會不會正抬頭望著這二層的木窗。

愛蘭珠喃喃道,“下雪了。”

我想象著,想象著惟餘莽莽間,雪花飄落在十四阿哥的甲胄上,落在他的盔纓上,掛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馬蹄聲終是漸行漸遠,跟著的,是齊齊的靴子踏地的聲音。

愛蘭珠含混的低聲道,“已過去了……”

我扔下琵琶,扶著窗欄,探出身,向北遠遠望去,找尋著人馬堆裏,那抹亮麗的火紅。那色彩太紮眼,不必細尋,便自己露了出來。他戎裝的背影在雪花的隔絕下氤氳而去。

原以為是落雪朦朧了視野,濕了衣襟,好大一會兒,才發現,竟是自己的淚。我攏住袍袖,一手緊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身體卻再也控製不住,隨著抽泣顫動起來。

愛蘭珠過來輕摟了我的肩頭。

我轉頭問她,“他聽見了嗎?他能聽見嗎?”

愛蘭珠含淚,默默點了點頭,拉開我緊捂嘴巴的手,釋放我的嗚咽之聲。

我失望的搖著頭,喃喃道,“他一定是沒聽見,他聽見了,為什麽沒有回頭?”

愛蘭珠與我淚眼相對,哽咽道,“他聽見了,他聽見了,他知道是你,他抬頭了。”

“真的嗎?”

“真的。”

愛蘭珠抽出絲絹來給我擦淚,可卻怎麽都擦不盡,擦了還有,擦了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