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50章

第51章

一別之後,兩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轉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

我提筆,在雪白的宣紙上散下細細密密的幾行墨跡。

十四阿哥啟程西征已近半月,四阿哥也隨駕謁陵去了,我這小樓裏甚為清淨。寒天雪地的,我也不願意出門,就窩在樓裏寫字、看書,倒也是極其的安樂。

春妮正在屋子裏灑掃,因起了好幾個炭盆,屋裏不免有些炭氣、落灰。她最是勤快的,一日裏總要密密的拿布一條條的擦拭木質的樓板好幾次。屋裏極靜,隻有炭盆裏爆炭的劈啪聲,和春妮唰——唰——一條條擦著地的響動。

忽爾,一陣的叮呤當啷,我以為是凝雪和嬤嬤去西府裏取了東西回來了,別過頭去看屋門。卻不是。再低頭尋摸著地上出了響動的地方,才看見春妮正紅著臉,跪在地下,手裏一個勁藏著什麽東西。

“是什麽?”我小步走過去,伸出手來,向她道,“拿來我看。”

“福晉。”她怯懦的叫著,一張小臉紅透,眼睛不敢直視我,隻是牢牢盯著地上的墩布,好似那墩布要飛了去似地。

我又像她伸了伸手,道,“拿出來,我看看。是什麽要緊的東西,還藏著掖著的。”

她顫顫巍巍的從衣襟下掏出了一方絲帕,那絲帕胡亂裹著對間紅間白的鐲子。她正襟跪直了,將手裏的物件托舉過頭頂,奉給我。

我接了,抖開絲帕仔細瞧,卻是一對成色頗好的瑪瑙手鐲。瑪瑙本不是什麽別樣精貴的玉石料子,倒是這對鐲子,色澤很是別致。半乳半紅的,那絲絲紅色散在乳色底子裏,如同暈染而開。鐲子外圈陽雕出幾朵桃花,內側卻有陰刻,一個“春”字。

雖是這鐲子並非什麽稀罕的物件,但春妮是年府的姨娘一時起了善念,打外頭買來的丫頭,在年府時便是無親無故,料想,這鐲子應並非是她固有之物。

我自端詳著那副鐲子,還未及開口問她,她倒先伏在我腳下嚇哭起來,道,“福晉。這,這,鐲子,不是奴才偷來的。”

我一手欲攙她起來,她卻隻是強伏在地上不肯動,沒有法子,我才開口道,“我也沒說這是你偷的。隻是,我是知道你的,你隨身並無像樣的首飾,這個東西雖不大稀罕,卻是精巧有心的很。你卻是哪裏得來的?”邊說邊用力扯著她的胳膊,把她從地下提起來,當真是費了不少氣力。

“奴才……奴才……”隻覺她的話在嘴邊打圈,但卻總也不出口,渾身打著顫立著,雙手直直垂著,交握於身前。

我又打量了一眼那鐲子,春妮是不識字的,那鐲子當不是她自己采辦的物件,思慮著,我踹踹問道,“是……王爺賞你的?”

春妮忽呀抬起頭來,雙手如蒲扇一般狂擺,道,“不是,不是的。福晉,不是。”

我笑道,“怕什麽?是王爺賞的,又有什麽打緊?”說著,拿手執起那鐲子,對著光亮打量,看過一隻,又去看另一隻,暮得,隻見另一隻上內裏陰紋,赫赫的一個日中久字。禁不住出聲道,“九阿哥。”瞬時,我轉頭問向春妮,“這是九爺的東西?”

春妮的臉唰一下,一直燒到了耳根子,一雙蒲颯颯的大眼睛透滿了不安,如同受驚的小鹿一般,死死咬著下唇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我釋然一笑,把那鐲子用帕子包好,塞回春妮的手裏,道,“既是九爺送你的,你就好生戴起來吧。”

春妮忙不迭跪到地下,給我重重磕了個頭,道,“福晉。這鐲子原是那日給十四爺送行,九爺硬塞給奴才的,奴才說是不要,可九爺硬是往奴才懷裏揣。因是八爺、十爺並八福晉走在前頭,奴才不好大聲發作,故而隻得收了起來。想著,隨身揣著,來日若得見了九爺,奴才再還回去。”

我笑道,“不過就是對瑪瑙鐲子,九爺也不放在眼裏,既是賞你了,你就拿著吧。九爺也不缺那幾個銀子。”

誰知,春妮又是重重的一磕,伏在地下,卻是不動了。旋即,地板上傳來她細密的抽泣聲。

我詫異,問道,“你這卻又是為了什麽?站起來跟我說話。”

她知道我的脾氣,此刻若是再不起來,恐我要惱了,這才慢慢起身,向我一福道,“福晉,奴才也知道九爺不缺那麽幾個銀子。可奴才卻不能拿他的東西。世上哪有物件是白給的?若是這鐲子不還,來日,恐奴才這人,也是九爺的了。福晉今日不讓奴才還鐲子,……”

“哦,是我想淺了。”我有些歉疚的挑頭看看她的小臉,道,“我沒那意思,你,那個什麽,”我腦子裏麵好多詞匯過去,此刻都覺得不合適,其實,我本來想說,婚姻自由的,可怕她聽不懂,卻又一時找不出個這個時代的說法來,故而,也隻能隨口道,“想喜歡誰就喜歡誰!”

她倒是收了哭喪臉,反倒癟了癟嘴歎道,“哪有這樣的好事?!福晉都不得隨心而為的,況是我們這些奴才。”話出口,她才方覺察失了言,抬眼捂嘴,驚恐的看著我。見我一臉的不介意,便也趕緊乖乖站到一邊不再出聲。

我徑自立在南窗下,將那窗開了條細縫,往樓下小院看,那院其實小的很,不過就是兩三步的縱深,此刻鋪滿了雪,東角裏蓋的一個假半亭上擱著一支剛剪下的臘梅,那臘梅插在一隻鈞窯梅瓶裏,瓶子也是紅的,梅色也是紅的,煞是好看,隻不知是誰擱在那的。

正欲要問,見凝雪帶著雪氣推門進來。

“你怎麽走梯子都沒個聲響?”我倚在窗欄上問道。

凝雪舉了舉手裏的繡鞋道,“外頭雪積得深了,路走的多,鞋子都浸透了。冷的慌,進了屋,幹脆脫下來。”

我見她無鞋,隻穿著襪,站在地下,忙向春妮道,“快去給你凝雪姐姐找幅幹淨鞋襪來。”

春妮聽了,忙應了,轉頭一溜小跑著下梯子去了。

春妮才剛出了門,凝雪便扔下鞋,湊上來,打袖子裏頭抽出一封信箋給我,道,“才剛到前頭去取了過年節的物件來,回來的時候,嬤嬤被花園子的管事拉去了,我忙去取了這信來給您。您快看看,十四爺這是到哪啦?”

我急著抖開箋紙來看,答道,“到大同了。”

凝雪聽了,嘴角抿著絲笑,轉身去銅盆裏洗了手,又走進火盆邊取暖,隻是自顧自搓著手兒,不再與我說話。

我又低頭去看他的信劄:

卿卿映荷如晤:

是夜夜宿大同。出京半月,心甚繾綣。猶記出征之日,德勝琵琶之音,是音充耳不去,故思念之心驟起。你本畏寒,歲末之時,不知你可安否?或當有疾,即立傳樂太醫來看,勿使我有顧你之憂。

一路行軍,無有急險,體甚安好,不必掛念。大軍過處,大臣、官員皆殷勤迎送,進獻馬匹、牛羊、駱駝並各色酒食無數。……

再往下,說的也盡是些他的得意之事,更是提及不少地方官員前來拜謁,希望投入他門下。整柬書信,盡是暢意之氣。

我呼出一口長氣,閉了閉眼,合上箋紙。心歎:他政治生涯最輝煌的篇章此刻正要緩緩展開了。忽而想到,四阿哥也走了好多日了,不知他現在,卻是到了哪裏?因凝雪才從前邊回來,所以順嘴問她,“不知,王爺到哪啦?”

凝雪方要張口答話,但聽窗下院裏,春妮清脆的聲音,“王爺來啦?”

慌得站起來,將信箋塞給凝雪,輕道,“交你保管。”

這邊廂凝雪剛把信揣進懷裏,那邊梯子上已見四阿哥周身帶雪而來,後頭跟著春妮。我忙迎上去,請安道,“王爺吉祥。”

他穿著貂鼠滾毛裘皮大氅,頭上戴著玄色的貂鼠帽,衣服上、帽子上掛滿了雪片子,臉上也粘了好些,看見屋裏攏著的火盆,忙往前一湊,那熱氣頓時暈開了雪,叫他臉上濕潤潤起來。他抬頭笑看我一眼,道,“你這裏真是暖和。”

我笑著替他褪了大衣服,取了貂鼠帽子,交了凝雪拿下去撣雪,說道,“我這屋子裏沒有炕,怎麽竟會暖和?定是王爺打雪地裏來,乍進我這屋,才會覺得熱。”

他自己也是一怔,旋即,方才又抬眸看我,淺淺一笑。問道,“幹嘛呢?”

我隨口一答,“寫字呢。”

他自往桌上風爐上倒了熱茶攏在手裏,往桌後去看我寫著的字。一邊春妮捧過便鞋來,半跪著欲要伺候他換,他卻是隻定定的看著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