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61章

第62章

回圓明園都一個多月了,上次逛廟會後回了年府,不知道又是哪裏惹惱了四阿哥,自打從年府回來,他就沒有理過我。我這桃花塢立馬也就成了園子裏的“冷宮”。可新鮮的是,這“冷宮”不但不冷,還比往常要熱鬧了許多。

連往日裏從不登門的弘時,都隔三岔五就過來請安問好。有兩回,居然還順手捎來了南方的水果。慢慢的,我發現了問題的症結所在,那就是——墨雲。

嫂子辦完了年家三公子的婚事,便帶著年富回四川去了,墨雲原本是要留在京裏,等她父親年羹堯安排親事的。但一則她在府裏整日也寂寞無聊,二則,嫂子也似乎很希望她能夠跟在我的身邊,因此,臨走,便答應墨雲跟我回圓明園裏來。

墨雲好動,白天裏在塢中待不住,總也喜歡上園子裏頭到處去閑逛。在她來了大約三五日後,有一日,凝雪便看見弘時探頭探腦得站在桃花塢外向裏張望。再後來,弘時便是隔幾日,便會找個借口來我這裏坐坐,閑聊攀談幾句了。

“墨雲恭賀姑媽生辰!”墨雲言笑盈盈,手裏托著雙繡好的旗鞋,向我深深一福。

我笑著拉她起來,接過她手裏的繡鞋來看。那鞋繡得是別出心裁,在暈綠的鞋幫上,用各色珍珠和金銀雙線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兩簇蓮花。這樣的繡工,我還真是沒有見過。看著不像墨雲能做出來的活計,因而笑問她,“你這是哪裏淘來的寶貝?”

墨雲唬著小臉,一臉的不高興,說道,“這個是墨雲親手做的!”

“呀!”我驚呼出聲,“看不出來,墨雲還有這樣的手藝。”

墨雲這才得意得笑道,“我的這手絕活,可是姑媽身邊的嬤嬤,從小手把手教的。嬤嬤在宮裏待了十來年,針線活可好了!”

我看著鞋,心裏說不出的喜歡,連忙放在地下,換上。大小剛好合適,珍珠堆繡的荷花點綴在鞋頭上,看來格外別致。

凝雪立在門前一福,道,“三位阿哥前來給福晉賀壽了。”說著,引著弘時、弘曆、弘晝進來。

他們手裏各自捧著禮物,一一交給邊上立著的春妮,然後才給我請安。

我指著次間裏的圓桌,笑道,“都坐吧!”

他們都是常客,倒也不客氣,都各自坐定。我拉了墨雲也過去坐了,向春妮吩咐道,“人都到齊了,就擺飯吧。”

弘曆忙道,“額娘,阿瑪今兒說了要來。再等等吧。”

說曹操曹操到,四阿哥應聲進門。各人都趕緊離座請安。

“坐吧。”他淡淡指了指圓桌。

春妮忙半跪著托上銅盆來,我找不見凝雪,隻好自己上前給他挽起袖子,伺候他洗臉淨手。他雙手浸在銅盆裏,側臉笑睨了我一眼,輕聲打趣道,“今日勞煩您了。”

我也湊在他耳邊說道,“我們做人可要小心,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人家一個來月也不登門。”

他嘴角微微一扯,還了我一個白眼。

我還是不罷休,又低語道,“別人來賀壽,都帶著賀禮,看看您,每年都空著手來。”

他瞟了眼墨雲,黯然道,“我送你東西,你也不稀罕,順手就送給了別人了。”

“嗯?”我有些個不解,詫異地看向他。

他卻已經自己放下袖子落座吃飯去了。

府裏吃飯,凡隻要桌麵上有他,便會格外冷清,可今日不同,從頭到位,墨雲都唧唧喳喳得說笑個不停。弘時則時不時想回應她的說笑,隻是總是對得牛頭不對馬嘴,合不上墨雲的心意。

“三阿哥,你不覺得自己話多嗎?”墨雲瞪著鳳眼斜目瞅著弘時。

弘時正低頭喝著荷葉鴨脯湯,被墨雲一句話噎得連著嗆了好幾口,扶著桌麵低頭一陣咳嗽。

我夾起一筷子菜,塞到墨雲的碗裏,嗔罵道,“是你話多才對!還說人家,快吃吧!”

一邊弘曆、弘晝都把頭埋到碗裏硬生生憋住笑,不敢出聲,其實心裏早就笑開了花了。

四阿哥漠然地道,“吃好了的,就可以走了。”

弘曆、弘晝忙都放下筷子,接過丫頭捧過的茶盞,漱過口,取過手巾抹了抹嘴和手,躬身請安退下。弘時仍舊是坐著不走。

墨雲也招手示意春妮捧過茶盞來漱口,然後起身向我道,“姑媽,我也吃好了。”說著,便往門外頭大步走去。

弘時也忙跟起來,凝雪捧過茶盞來伺候他漱口,他心不在焉地擺擺手,道,“不用不用。”說著,給四阿哥請了個安,幾乎是追著墨雲出去了。

席上頃刻間,便就隻剩下了我和四阿哥。凝雪和春妮都識趣地退了出去,遠遠站到門外頭去聽吩咐。

屋裏一直都圍繞著墨雲嘰喳的談笑聲,一下子冷清下來,顯得有些個落寞。我沒話找話,開口問,“您怎麽從來不送我壽禮啊?”

四阿哥放下筷子,道,“我送你的東西,你稀罕過嗎?”

我笑道,“您都沒有送過,怎麽知道我稀罕不稀罕?”

他取過一邊的手巾抹了抹手,起身到窗下榻上坐了,才說,“你給墨雲的絡子,是我給你的。”

“呀!”我驚呼了一聲,自打我來到這裏,那根絡子就在我的妝匣內,我還以為是年映荷的陪嫁,卻不知道,原來這是四阿哥送她的。我怏怏道,“您知道的,從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我不知道那絡子是您送的。”

他疑惑得瞧著我,過了一會子,才有些失望地移開了視線。

我問道,“您是什麽時候送的呀?”

他答,“很久以前了。”

“可我聽春妮說,那根絡子我從前從未戴過的。還有那兩件袍子,您送的,我沒穿過,您也沒生過氣啊!”

他低語道,“從前你不戴,不穿,我是真不生氣。”

“那就是看我現在好欺負咯?”我打岔道。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斥道,“又開始耍賴了!”

我也起身過去,坐到榻上,笑著說,“您從前送的都不算,現今開始送我的,我絕不讓給他人。”

他抬起眼眸,半眯著眼,凝視著我的眼睛,那幅眼眶裏彷佛是落滿了繁星,幽暗裏帶著閃亮,問道,“你喜歡什麽?今日是你的生辰,無論你說想要什麽,我都去弄來送你。”

我也抬眼凝視著他,深深問道,“真的嗎?”

忽然,他呼吸為之一窒,強抑住激動的聲音,問道,“你不會又是想要……”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答道,“是!”

見他默然無言,我又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我就是想要若幹年後,您給的那幾個字。”

他壓住怒氣,猛然掀起珠簾,出了東次間,欲要甩門離去。凝雪、春妮都嚇得忙往院外退。他見她們退出去,方終是忍不住,回頭怒斥道,“我就不明白了。這世上,有人求福字,有人求春字,怎麽會有人求個死字!你到底是想幹什麽?”

我跟出去,拉住他的袖子,說道,“我隻是想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不用看世間的蒼涼,沉浸在我自己的世界裏。”

他轉過身來,緊緊抓住我的雙臂,雙手的巨大勁道掐的我的肉都生疼,道,“我說過,你呆著,有我在,風刮不到你,雨淋不到你,霜雪打不到你。”

我抿住嘴搖了搖頭,“您擋不住那些!”

他冷冷說道,“既然你那麽肯定,最後贏的是我,那又有什麽我擋不住的。”

我想掙開他的雙手,可卻怎麽也掙不開,隻得仍由他抓著,抬起下巴迎上他犀利的目光,說道,“您應該明白,既是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也有不能隨心所欲的事情。”

他向後跌了一步,鬆了手上的勁道,喃喃道,“你是要把自己鎖起來嗎?你不怕寂寞嗎?”

“不怕。”

“可我怕。”

我背倚著廊柱,麵對著他,仔細打量。我記憶裏那個四阿哥是寂寞的,記得那年在桂花樹下首次長談,他一個人立在那片銀白的月光下顯得如此孤獨蒼涼。還有在草場上,他也是一個人坐在清冷的夜色裏。可這會我如此專注地審視,還是沒能在他身上找到往日裏的那種孤寂感。我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我一點兒也看不出您現在寂寞。”

他低頭拈著指上的黃玉扳指,道,“你永遠也不可能看見我的寂寞。”

“為什麽?”我直起身子,追問道。

他瞅了我一眼,卻不回答。

“您是在罵我笨嗎?”我故作輕鬆打趣道。

他歎了口氣,道,“是挺笨的。”說著,仍舊回去屋裏榻上坐了。

我又追著進屋,說道,“既是我如此的笨,那您更不需留我了。”

他好像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又回複到往日的幽然,由著我胡言亂語,也不作答。

我隻得抖出了手裏最後一張王牌,問道,“若是我拿東西換您那幾個字呢?”

他一揚眉,問,“你又有什麽好東西,跟我換?”

我坐到他對過,小聲說道,“我哥。”

他麵色頓時一僵,問道,“怎麽換?”

我看了眼窗外,低聲說,“我保我哥倒戈,讓您如願以償!”見他全然沒有回應,我又重重道,“十四爺在西北帶著幾十萬大軍呢,後勤補給皆是我三哥把握,您可想清楚了,這其中的利害。”

他的目光如冰柱一般掃過我的臉頰,冷冷問道,“你居然拿出這個來賭?”

“您換不換?”我問。

他終是沒有回答,隻瞪了我一眼,麵帶忿恨,站起身來,奪門而去。

我看著他異常挺直的背影,越行越遠,愈來愈小。可我能看見他的背影,卻看不見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