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62章

第63章

“姑媽,姑媽,”墨雲邊叫嚷著邊從前院小跑進來,“阿瑪遣人來看姑媽了!”她最後一個輕躍停在我的書案前,身後遠遠隨著跑脫了氣的春妮。

“雲姑娘,我的好姑娘,您跑什麽呀?”春妮氣喘籲籲地問道。

我擱下手裏的象牙筆杆子,抬頭問春妮,“人呢?”

“在前頭,姑父那裏。”墨雲繞到書案後親熱地挽起我的胳膊,緊緊黏在我的身上。

“前麵?”我不解地一抬眸看向春妮。向來嫂子遣人來看望,都是直接到我這裏,凡有饋贈,也都是從角門卸下,徑自送往我的住處,今日裏怎麽如此反常,到四阿哥那頭去了。

春妮橫了墨雲一眼,回道,“雲姑娘沒說明白。三老爺不是專程遣人來看福晉,是差人給王爺遞請安折子來了。”

“請安折子?”我詫異一問,心想道,“新鮮,我這位三哥,平日裏,六七個月也不見一封請安折子遞來,即便是有,也是合著年節,不得不遞,方才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地遞上一本來。況且,就是有請安折子,也是讓辦差的人順道捎來,從來不會興師動眾,特地差人送至四阿哥手中。”

“是!”春妮一福,答道,“還有好幾件禮品呢!奴才在前邊都看見了。”

我冷冷一笑,哼道,“奇了怪了!”

墨雲仍舊是摟著我,親熱地依偎在我身上,甜甜一笑,問道,“姑媽,您說什麽?”

我側頭抿嘴對她微微一笑,指著外頭的天色,道,“姑媽說,讓墨雲出去看看外頭的天上,日頭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福晉……”春妮擠了擠眼,示意我莫要再往下說。

怏怏的,我隻能閉嘴,拉開墨雲纏著我的身子,把她一把摁在一邊的一張圓凳上,複又低頭練我的字。

“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

墨雲看著桌邊我剛寫得的字,幽幽地一字一句念道。念完,咬著下唇,出神思慮了一會子,問道,“姑媽,這詩不像您做的,倒像個和尚做的。”

我隻安定地繼續寫著字,隨口答道,“這個本來就是和尚做的。”

墨雲問道,“那姑媽幹嘛不寫自己做的詩?”

我掀起手下剛寫就的字,撩到案邊,對墨雲說道,“這個是姑媽想做的。”

“曾慮紛擾損儂心,

歸去又恐別至親,

世間安得兩全計,

不負知音不負君。”

墨雲拿在手中念道,念完,還是先低頭沉吟了會子,接著方道,“墨雲還是不懂。”

我自覺失態,忙取過第二首,放在一邊,指著開頭寫的那首,向墨雲道,“這首詩,本是六世喇嘛倉央嘉措所作。原為梵文寫就,後人傾慕其才華,將詩譯作漢文。”

“和尚還會作詩?”墨雲一挑鳳眼,詫異地問道。

我笑道,“是啊。這位****是位有名的浪漫詩人,他的詩歌多被譯為情詩,委婉動人,充滿了哀怨。”

“哦……”墨雲恍然大悟,忽然說道,“我想起來了,阿瑪說過這個喇嘛,阿瑪說,他是個假喇嘛,不守清規戒律,是個惹事精!”說著,又問道,“姑媽,他怎麽是個惹事精啦?不就是一個和尚嗎?和尚又為什麽叫****?****是什麽呀?”

我向來自詡小有文墨,可被墨雲這麽一問,竟也答不上來了,搖搖頭,道,“這個姑媽也不知道,改日,你去問弘時阿哥吧!”

墨雲噌一下跳起來,瞪著雙眼,一揚小臉,說道,“我才不要理他!”

我笑道,“可人家願意理你啊!我這桃花塢的門檻都要被弘時阿哥踏矮了,他難道是為了來看我?”

墨雲有些生氣,瞥著小嘴斜看我,“我才不喜歡他!學問沒有,身邊亂七八糟的侍妾倒是好幾個。整日裏圍著我嗡嗡,跟隻蟲子似的。”

才說著,遠遠便瞧見前院裏弘時闊步而來。

我忙低聲打趣道,“說蟲子,蟲子到。三阿哥來看我們雲姑娘了。”

墨雲鄙夷地斜瞟去一眼,拍了拍雙手,隨手打桌上拿起一塊鳳梨酥來,塞到嘴裏,邊吃著,邊搖晃而去。全然不顧已經進了屋門的弘時。

這麽一番舉動,搞得弘時怏怏的,下不來台。已經進了門了,又不好立馬又跟了墨雲去,可不跟去吧,心裏又癢癢得難受。人是俯下了給我請安,可眼神一路跟隨墨雲出了屋子。

“雲姑娘逛園子去了,阿哥還不跟著去?”春妮拿眼角一覷出了院門的墨雲,笑著問弘時。

弘時心不在焉地假意坐下,笑道,“前頭年總督差人來給阿瑪遞請安折子,正說著話呢。阿瑪不得閑暇問我的功課,我抽了空子,來給福晉請個安。”

對於弘時心儀墨雲,我在弘時麵前向來是裝傻充愣、充耳不聞,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我私心裏,是不希望墨雲嫁給弘時的,其中緣由,固然有一些是出於對他將來悲慘身世的預知。然而,更多的,我仍舊希冀墨雲可以得到我沒有得到的東西,一夫一妻成一生一世,真心相對,白頭偕老。

我又拾起方才放下的筆來,繼續練著字,低頭說道,“桌上有茶點,想吃就自己個兒動手。”

“哎。”弘時應道。走到桌邊,假裝拿了塊糕點,卻不往口裏放。

我不理他,低下頭繼續寫我的字。

屋裏鴉雀無聲,春妮靜靜侍立一邊,眼對心,心對手,手低垂,臉上連一絲表情也無。

終是弘時沉不住氣,開腔搭話,“前邊年總督差人來了,福晉不去看看?”

“有什麽可看的?!如果找我,自然會往我這裏來,若是無事,便當然就走了,我也不必去看了。”我淡淡答道。

“我聽說,總督大人不到年節,都從不上請安折子的。今日想來是有什麽大事吧?”弘時搭腔道,話出了口,才自覺失了禮數,忙補上一句,“弘時多嘴了,福晉莫怪。”

我心中冷哼道,“胸無城府,文墨不通,心性不正,難怪你將來命運不濟。”麵上卻沉默不語。

弘時一人冷坐著,頓時場麵愈加尷尬。他是起也不是,留也不是。方才躊躇著要開口,倒見外頭四阿哥領著個青衣的奴才進來。

四阿哥一腳跨進門檻,便瞧見了桌邊的弘時,冷冷道,“白日裏,你不在書房用功,到這裏來幹什麽?”

弘時俯身請安道,“孩兒原想向阿瑪請教功課,見阿瑪不得空,便來給側福晉請安。”

四阿哥一甩手,“你先去吧!我改日再來查你的功課。”

“是。”弘時單腿跪安,悻悻然而去。

四阿哥見弘時去了,才到屋內正間上手一坐,將手裏的一封折子順手擱在案上,指了指隨在身後的青衣奴才,向我道,“這是你哥差來請安的人,說是沒什麽事,不必來拜見你了,是我硬領了進來。”

“福晉吉祥。”那奴才躬身給我請安。

我一撩珠簾從次間裏出來,衝他抬了抬手,“起來吧。”邊說,邊往一邊座上坐了,問,“我哥哥可有事要你轉托給我?”

他答道,“來時,總督大人吩咐,若能見著福晉,就瞧瞧福晉身子可好。若見不著,也不必特意來瞧了,問問王爺便可。”

我笑答,“我挺好,請哥哥和嫂子放心。你既是無事,便回去吧。”

他陪笑答道,“本是要回去了。可王爺吩咐,讓奴才在府中宿上一宿,明日裏帶著王諭一並回轉。”

我會意,點了點頭。四阿哥見我再無別的可說,便向那人道,“你跟著門外的人去吧。我與福晉,還有話說。”

青衣奴才雙腿跪安,一直倒退著,到門口方才轉身出去。

待他出了門,四阿哥用指尖一頂方才擱在案上的折子,移到我麵前,說道,“看看你哥哥是怎麽一表忠心的。”

我側過身,提手打開案上的折子,湊近了細看。這不看不打緊,一看,我身上的雞皮疙瘩真是吧嗒吧嗒掉了一地,撿都撿不起來。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馬屁是可以這麽拍的,稱讚是可以如此肉麻的,更甚者,年羹堯居然在折中暗示,他所推測的皇位繼任人選應當是四阿哥。他竟然還在折中大表其作為四阿哥門下奴才的忠貞不二,奏道,“今日之不負皇上,即異日之不負主子也。”還有,他對於自己一向未對四阿哥行孝敬之禮,竟解釋為,“捐資助餉家無餘財。”

從頭看完這折請安折子,我打心底深處不由得升起一陣惡心。這就是政治,無所謂對錯,無所謂是非,無所謂從一而終。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我無從知曉,在遙遙幾千裏外的西北,十四阿哥和年羹堯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使得年羹堯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向四阿哥倒戈。我所知道的,隻是曆史無可避免的向著它原有的方向又邁進了一步。當年羹堯現身成為四爺黨中的一份子,對於十四阿哥,落寞的結局便已經注定。

我所能做的,就隻是如前所約,相伴幽禁十年。

“想什麽呢?”四阿哥問道。

“沒什麽。”

他伸手抽回了折子,兩指捏著折子上下掂量著,有些譏諷地問我,“這個就是你說的,一人換一人?拿你哥換你?”

我張口結舌,不知要如何回答。這會兒,就是我解釋,一切隻是時間上的巧合,恐怕他也不會信了。

不等我回答,他忽然逼近了身子,冷冷地凝視著我,說道,“我還真想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居然能說動你哥,給我寫那麽個惡心玩意兒。”

我躲開他霜般的視線,岔開話題,問,“王爺不是讓來人等著回複嗎?那您打算如何下這封雍親王諭呢?”

他“啪”的一聲撂下手裏的折子,答道,“一頓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