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75章

第76章

這個季節黑夜本就來得很早,可我卻隻覺得難熬,太陽似乎總是徘徊在天邊,遲遲不願落下。好不容易挨到了日落時分,卻不聽丫頭回稟四阿哥的行蹤,一直到了天色黑透,才依稀聽得正廳裏擺飯。

我躲在軟煙羅糊的紗窗後頭,鬼鬼祟祟看了眼廳裏,朦朦朧朧瞅見那裏四阿哥、十三阿哥和惠心的身形。

“福晉吃點東西吧。”春妮顫顫巍巍端了一碗清粥幾碟小菜進來。

我木木搖了搖頭,現在嘴裏沒有一絲味道,心上悸動不停,哪裏吃得下東西去。

嬤嬤過來輕輕撫著我的背,軟聲道,“吃一點,一會還要吃藥呢,今日就是死了也不能做餓死鬼不是?!”

我端起碗來,也不用餐具,就著碗口粗粗喝了一大口,隻覺味同嚼蠟,好不容易才咽下喉去,遂擱回碗去不再吃了。

嬤嬤卻也不勸,擺擺手讓春妮把殘羹冷炙端了出去。

平日裏在桃花塢宴客,都是我去相陪,今日我心裏犯虛,隻覺得自己的屋子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四阿哥不叫,我便也不去,而他,至始至終沒有讓人來叫我。

時鍾一分一秒地走過,正廳裏的宴席仍在繼續,後來,不見了惠心,隻剩下兩個人在那裏對酌,低沉沉的談話聲時高時低,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過了酉時,又過了戌時,嬤嬤無聲地伺候我梳洗,散下頭發來。我換了中衣蜷縮在窗下的榻上,中衣外鬆鬆裹著件青緞半枝蓮的滾毛錦袍,領口未扣。光著的腳丫卻是一點都不覺到寒冷,剩下的隻有連顫抖都打不出的涼麻。

凝雪自晚半晌回來便是呆呆立在屋角,不動不哭不說話,眼簾低垂盯著自己的鞋尖。她知道是她害了我,我讓她燒掉的信箋,但凡是十四阿哥來的,一封都未曾化去,都被她精心保存在了木匣子裏。今日,正是她的這片精心,竟要將我焚化。

我整個人卷縮著,雙臂緊緊抱著膝蓋,腦袋痛苦地埋在自己的胸前,我今日要改變曆史啦——!千千萬萬的小心翼翼,盡心竭力地保持中立,終是被如此一個小小的細節打敗。

這世上,不會再有年貴妃了,因為,她今日可能就要死了。

腦中不停浮現出一幅畫麵:床幔中躺著正在熟睡的我,一隻大手伴隨著黑影而來,牢牢卡住我的脖子,然後我開始掙紮、痛苦,直到窒息。

他今天一定會要掐死我!他是連兄弟都不放過的鐵血雍正,怎麽能容得下我如此欺瞞?!

春妮端著煎好的藥立在炕邊,“福晉,您把藥喝了吧!”

此刻,喉嚨仿佛被真的卡住,發不出半點聲音,我隻微微閉了閉眼,拒絕春妮的要求。

“這個時候愈加該好好把藥喝了,若是犯了病,可要怎麽好?”春妮勸道。

我倏地抬頭,對,這個時候我可不能犯病,要不連掙紮的機會都將失去。一把擼過藥碗來咕嘟咕嘟喝盡,唉,連藥都喝不出味道來了。嘴裏竟是莫名起了些許腥味,藥怎麽會有腥味呢。

春妮見我喝了藥,回身提起方才擱在炕桌上的酒壺匆匆往屋外去。

“你這要去給誰送酒?”我問道。

“這酒是給王爺的。”

“王爺和十三爺已然喝了一晚上了,你是想讓他醉透了,連我父兄是他的門人都忘記,正好一把勒死我嗎?”

“這是最後一壺,王爺已經要了,便不好不給,待會便不再給了。”春妮微一俯身,快步倒退著出去,穿過落滿積雪的庭院,一個挑簾沒入夜色中的廳堂。

許是怕極了,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我隻是覺得心口悸動,甚至時而漏跳了一拍。臉上辣的,隻粗粗裹了件錦袍卻還是覺得熱,似是有一隻小手在心口上撓弄著,煩躁,氣虛,甚至還有些亢奮。

看來我真的已是驚懼到了極點,連的反應都是如此不同尋常、不合常理。

強抑住的哆嗦究竟還是升起,看著廳裏的對飲不停,心下越來越躁熱,遂從榻上跳下來,光著腳隨意套了鞋,隔著門扉向廳中偷看。

此時,十三阿哥卻也已經退去,隻剩四阿哥一人還在原處自斟自飲。須臾後再看,他卻是已經囫圇個的趴在桌上了,竟好像是醉了。

我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出了屋子,庭院裏一片寂靜,寒風夾雜著落雪的氣味迎麵撲來,竟是不覺得冷,反而一下覺得清明了許多。

花盆底踏在青磚地上的聲音顯得尤其的突兀,我盡可能放輕腳步,怕吵醒了醉倒的他,心裏害怕,可仍是忍不住想去確認他是否果然人事不省。

我謹慎地挪著步子進到廳裏,但隻見他一人伏在桌上,一手仍是抓著酒杯,一手卻是握著一個已經半濕的信箋,半隱半現的額頭緊緊蹙著,從未見過的悲怒神色。

看著他皺起的眉頭,我心上忽然仿似一把刀子耐耐刮過,說不出的酸澀心疼。

隻一刹那,不再為了自己的安危擔心,反而有了一種衝動,想過去溫柔地撫開他的愁眉。

想告訴他,不知從何時起他總是貿然撞進我的夢鄉,長城上雪後紅日映襯的他流連在我的夢境,起初怕他入夢,後來盼他入夢。

想告訴他,如果他不是妻妾成群,如果他不是鐵血的帝王,如果我不姓年,縱是蓬島瑤台,我也不想離去。

可那念頭隻一瞬,便被我揮開。

撲出自己的整副心肝,甘願受盡委屈,可到頭來卻被那人視為路邊野草,棄之如敝履。那樣的痛徹心疼,我已嚐過,再來一次?絕不要!更何況,前次傷的隻是心,餘星辰卻已幾乎承受不起。此番若是身心俱損,年映荷如何能受?!

刻意壓製了那麽久沒有思忖的事情,怎麽此刻忽然跳將出來,我下意識揮了揮手,似是如此才能夠打散自己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

突然,本已失去知覺的他動了一動。我連忙俯身想脫了腳上的花盆底,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正要轉身間,不料一隻手卻被他牢牢拽住,迷蒙的燭光裏他雙眼微紅,昨日方才見過,可竟是好像一日不見卻是老了十歲,一臉的憔悴。

燭火忽高忽低地竄著,烘托出他魁偉的身形,喝了那麽多的酒,臉上竟沒有半點血色,如暮色下的雪地一般閃著蒼白與淒涼。

“你騙我!”他拖著含糊不清的語調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這三個字。

我隻覺得他握在我腕上的手滾燙得可以將我灼傷,手上的勁道越來越大,從未有過的驚懼從心裏升起來,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卻未能擺脫他。

“你居然敢騙我?!”他暴怒地瞪圓了眼,喘著粗重的呼吸。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那麽大的火,他總是斯文有禮,即使是有怒氣,也不會大聲喊叫。我已經習慣了他冷冷的聲調,漠然的眼神,在我心裏,他是一個即便天搖地動也隻會輕輕撣撣肩上落灰的男人。

我怔在那裏,不敢動彈,眼睛隻能直勾勾注視著對麵如天火般燃燒的他,深深吸了口氣以便不讓自己窒息。

“你竟然敢騙我?!”可能怒氣蒸發了他的酒氣,他看起來清醒的嚇人,“你說你什麽都不記得了!你是什麽都不記得嗎?!”

“我真的是不記得。”我繃著臉搶白道。

他提起攢著信的左手,那信已被他捏成一團,一拳打在我身後的柱子上,拳頭從我臉邊飛馳而過,那動作帶動的空氣都似乎能在我臉上刮開深深的口子,唬得我忙閉眼向後一縮,卻騰的一下撞到了柱子上,卻原來我已經被他逼到了牆角。

“你不記得,你不記得這個,不記得那個。連花也不會繡了,琴也不會彈了,可你還記得他,他刻在你這裏……”他伸出手指直指到我的心口,骨節分明的手指剛好將外袍緊抵到我的軀體上。

“您喝醉了!”我哆哆嗦嗦說出四個字。

他逼近,俯看著我,“我是醉了,我真希望自己能醉死過去,我居然被你騙得團團轉。還答應放你走,我早就醉了,醉得讓你能這樣騙我。”

“您醉了,快去睡吧!”我用盡積聚了好一會的力量,一個低頭從他的掌握裏逃了出來。盡管身上再無半分氣力,卻仍是提著氣歪歪扭扭地躲出了正廳,跌跌撞撞地走過庭院的青磚石道,想趕緊回到屋裏去,然後閂上門。雖然我知道,那門根本就擋不住他。

我本就走不穩,偏又穿著花盆底,搖搖晃晃好不容易回到屋前,不過是幾步路,卻是走的如此不易。看見屋門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鬆了鬆心神,覺得身後的四阿哥並未緊隨上來。可神思一鬆,腳下踩著了一個雪塊,就勢一滑險些摔倒,雖竭力保持住了平衡,腳卻崴了。

托著受傷的腳丫,我一步一挪推開屋門,迎麵而來溫暖的空氣,我沒好氣地甩掉了腳上的鞋,光著腳丫子踩在地上。剛要回身栓門,四阿哥如一道閃電般推我而入。

我光著腳逃開幾步,他甩出凜冽的目光看著屋角的凝雪,“滾……”

“凝雪留下。”我仿佛是將要溺死的人想要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即便是明知那根稻草全然救不了我的性命。

“出去!”他喝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奴才都做了什麽好事,今日我就能活剮了你。”

“此時與福晉毫無瓜葛,請王爺責罰奴才吧。”凝雪已然憋了半天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一下跪倒在地上。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今日我是死定了,不如留下她一條性命吧,她一定是出於對十四阿哥的愛,才不忍心燒毀那些信箋,為的不過是能夠時時看見愛人的筆跡,遂平靜了聲音說道,“凝雪快出去。”

她抬起磕得血紅的額頭,詫異地盯著我。我顫抖道,“還不快走?!”

她猶豫了片刻,似是明白了我的心意,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跑過長長的庭院道路,淹沒在不見盡頭的黑夜裏。

“十年之約?說,你與他約了什麽?”四阿哥一把抓住我披散在身後的長發,用力一拽。

“請您放開!”凝雪已經離開,我唯一的牽掛也安全了,這會反而身上有了力氣,覺得渾身火熱,力量似要從角角落落裏噴發出來。

他一怔,冰冷的眼眸死死盯著我的臉,瞳孔裏映出我的驟紅的臉龐。

“請您離開這兒!”我趕緊借著好不容易攢起的氣勢說道。

“離開?!”他睨著眼,帶著熱浪的鼻息直撲撲噴在我的臉上,“這整個園子都是我的,你讓我離開?”

我旁站了一步,雙手低垂在身前,向他一福,“那就請您準許我離開。”說罷便要走,不料被他一把攔住。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向後推去,我想趁勢逃開,還未能得逞便被他一把合腰緊緊勒住。他高高把我提起來,我的雙腳半踮著離開了地麵。

我雙手用力想要推開他,卻怎麽也推不開,隻覺得他攜著我,逼我倒退,直到砰的一聲靠到了書案上。我身子一個不穩,一下跌坐到案角,恰是坐在了硯台上,那未幹的墨頃刻在我的袍擺上暈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