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80章

第81章

京城的冬天對我來說最是難捱,可愛蘭珠卻是這冬日裏的暖陽,就如一池溫泉,疏沐著我的心靈和身體。每到冬天她總是會在京裏,總是會在與我僅僅隔著一條穿廊的八貝勒府邸,在這寒冷的康熙五十九年春,若是沒了她,也許我的生命也就將隕落了。

愛蘭珠的屋子裏很暖和,地炕燒得旺旺的,丫頭們每過一會就會用幹淨的濕抹布仔細地抹一次磚地,以免地上因升炕起了灰土。

凝雪一如往常在次間裏教著白哥打宮花,愛蘭珠靜靜坐在幾案邊上,對著個白玉小碟仔仔細細地剝著鬆子,那剝出的鬆子色澤正如同盛著它們的碟子一般瑩潤悅目。

“回福晉的話,樂二爺來了,在院門外候著呢!”厚實的猩猩氈簾子外傳來丫頭脆嫩的聲音。

愛蘭珠拍了拍手起身,白哥忙放下手裏的宮花迎上去伺候她淨手,愛蘭珠洗了手方向簾外朗聲道,“領進來吧。”

“是。”

“映荷,你病了那麽些日子了,前陣子這樂二爺上藥市進藥材去了,不在京中,好容易回來了,趕緊叫他給你好好看看。”愛蘭珠過來拉了我起來,一把摁在西次間的榻上,叫人放下珠簾子來。

這邊才安置了我,那邊門外便回道,“回福晉,樂二爺已來了。”

愛蘭珠堆起一臉笑,款款走到門前,親自一挑那深紅的猩猩氈厚簾,向門外的人道,“樂二爺快請進吧,您可是貴人。”

樂二爺恭敬地一個深揖,“給八貝勒福晉請安。”俯身片刻,才抬起頭來,笑問,“格格近來身子骨可好?半年前學生給開的方子可還在吃?”

愛蘭珠一頭引著樂二爺往我這邊來,一頭答道,“可不是不好嘛,才趕緊急急往安國尋您去,我這妹子去年冬天裏害了場大病,險些未被要了命去。因病了另找大夫抓藥吃,故而二爺的藥也隻得停了。”

樂二爺略略低著頭,側耳仔細傾聽著愛蘭珠的話,眉頭一蹙,說道,“既是這般,先號號脈再另說。”說罷,坐到珠簾外早已備好的圓凳上,搭上我從珠簾裏伸出的手腕。

號了這手換那手,號了那手換這手,蹙著眉頭半晌隻是不說話,大約半柱香的功夫,才假意輕鬆一笑道,“還好,還好……”

“險些丟了命,怎麽還好啊?”愛蘭珠親自端了茶來,敬給他,問道。

樂二爺直直起身,向愛蘭珠深深一拜,道,“學生給福晉、格格道喜了。”

愛蘭珠一怔,問道,“這病了一場,喜從何來?”

樂二爺笑道,“回福晉的話,格格這回是喜脈,看著脈象已近二月光景了。”

愛蘭珠原本穩穩端著茶盞的手一鬆,頃刻,一隻青花山水蓋碗打得粉碎。

刹那間,我隻覺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那盞蓋碗一般化為片片碎瓦,心中五味雜成,一時竟是呆坐著再難以動彈,隻是傻傻地望著簾外的愛蘭珠。

愛蘭珠初時焦恐乍現,可待我吸氣凝神片刻,再看她時,她的臉上卻已斂起了笑意來,“我這妹子已數年未有遇喜,如此說來,卻是喜事了。”說著,扯出衣襟上的絲絹,粗粗抹了抹手,吩咐道,“白哥,換碗茶來,我要好好謝謝二爺。”

那樂二爺卻是恭敬地俯身回道,“回福晉,學生不敢貪功,隻是有些話還是現下早說的好,格格此次雖是遇喜,可遇喜之時身燥驚懼,故而胎氣暗弱,內有寒涼,加之遇喜後大病一場,此時母體更是氣血不足。幸是早早發現,已用了固本培元的方子,否則此刻怕是胎心已失,若說要謝,當要謝那行固本之方的大夫。”

愛蘭珠神色一緊,說道,“那就請二爺快些擬方子吧。”

樂二爺又是一個躬身,回道,“不必了,現本已固住,接著便是要多加飲食調理,進些補氣養血的尚好湯羹便可。”

“這倒是容易,我這貝勒府中要別的沒有,若是說要那些個參茸隴膠,十車八車的拉不出來,可我這妹子吃,準保是夠的。”愛蘭珠笑道。

可樂二爺卻是笑搖了搖頭,道,“看著格格現下的脈象,是早已用過了隴膠、鹿茸之藥,又輔以鹿胎滋養,否則如何能有眼下的光景?怕早已朝不保夕。既是已經緩過來了,福晉看著用些平溫之物方好。”

愛蘭珠究竟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斂了斂神,才擠出一絲笑意,道,“那就多謝二爺了,二爺走好。”又轉身吩咐白哥道,“你送二爺到前頭貝勒爺那兒去,給貝勒爺也號號脈,看看貝勒爺可需調理。”

白哥上前一福,向樂二爺一個躬身,引著他出去,樂二爺微一頷首向愛蘭珠告退,便隨著白哥去了。

凝雪怔怔地立在屋子東首,白玉色的臉上漸漸掛下兩道晶瑩的水珠,整個人失去了生氣,慢慢地軟倒在青磚地上,起初隻是無聲地流淚,不一會便禁不住抽泣出聲,那抽泣聲隻片刻功夫便越來越大,她忙抬手掩住口鼻,可怎麽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悲慟。

我挑了珠簾子出去,緩緩走到她跟前,淡淡說道,“你起來吧。”

“福晉,都是奴才害了您,是奴才……”她終於放聲痛哭起來,張開雙臂牢牢抱住我的雙腿。

“我不怪你,你起來吧。”我蹲下來,抽出絲絹給她抹淚,伸出胳膊來攙扶她。

一滴水珠悄悄落在我的袖頭上,瞬間化為一個不規則的暗點,緊接著,又是一顆,細細去尋那水珠的來源,才發現竟是我自己的淚。

“映荷,”愛蘭珠向來清朗的聲音此刻也顯得那麽沉悶,帶著些許顫抖,“映荷……”她的手有力地搭上了我的雙肩,將我的身子扭轉過去,靠在她的身上。

想要說些什麽,才發現卻是無言以對。

她撫著我的肩背,纖手順著我的脊椎柔柔地拍打著,“我知道,我都知道,不用說了。”瞬即,我的額頭已是滿滿一片濕潤,被她的淚水浸透。

“映荷,其實你可曾想過,你不如跟了老四,你母家與十四弟已勢成水火,你合家又都在老四手裏握著,這次貝勒爺他們……他們拿你大哥祭旗,敲山震虎,若不是老四在吏部、兵部和都察院下了血本的周旋,你大哥恐是連命都要丟了。”愛蘭珠輕聲說道。

我反過身去抓住她的雙肩,悸動地問道,“愛蘭珠,為什麽?為什麽我要姓年?為什麽……為什麽我就不能求一個清淨?我隻是想要一個清靜。”我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卻仍是不能控製住自己漸漸失去力量的身體,身上一沉,一下坐倒在地上。

愛蘭珠跪坐到我身旁,用身體給我搭起一個小小的柔軟空間,讓我倚在她的臂彎裏,“映荷,其實你可曾想過,你變了。你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心無城府的小姑娘,你想跟著十四弟,不過是因為你總覺得他可以守著你,給你一片清淨,可那片清淨真的會是你想要的嗎?”

“我不知道……”我埋首於她身前的綾羅低喃,而我怎又會不知。

“若是你覺著這麽著對不住十四弟……唉……映荷……做女人有的時候大可以自私一點。”愛蘭珠拉開我,溫柔得凝視我的雙眼,“你可曾想過,十四弟也許隻是你少年時的一場夢,那場夢伴著送行的琵琶聲已經完了,你該醒了。”

“我的夢早該醒了,可卻怎麽也醒不過來。”我喃喃說道,這漫長的古代生活,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夢魘。

愛蘭珠摟了我在懷裏,道,“醒了就好了,醒了就好了。”

說著說著,突然,她自己卻跌坐了下來,掩麵而泣,接著便斷斷續續地低語起來,那模樣竟像是終於得以說出了內心長久壓抑邪念的解脫,“映荷,你可知道,其實夜深人靜時我也曾無數次地期望過,期望貝勒爺不要成事,我也怕,怕他若是有朝一日後宮佳麗三千,便會移情別戀,甚至於會忘記這世上還有一個叫郭絡羅愛蘭珠的女人。我……我沒有孩子……我……”

“愛蘭珠,”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卻原來她也會有擔心,也會有猶豫,“八爺不會的。”我隻得安慰著她。

她緊緊複緊緊摳住我的雙手,指甲掐得我的皮肉都有些生疼,含淚的雙眼深深注視著我,“映荷,天大地大沒有孩子大,啊?沒有孩子大!我若是有孩子……我……”她一頭撲入我的懷裏,大聲慟哭,那哭聲就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女孩,忽然又抬了頭,說道,“映荷,你答應我,你不能……不能把孩子……,啊?答應我!”

我已全然沒了主意,也許任誰也無法想到,一向穩如磐石狡黠多思的愛蘭珠,竟也會有如此摸樣,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答道,“我答應你……”

然而,她的悲傷卻如同決堤的海水般無法退去,幹脆伏倒在我的懷裏嚎哭起來,我摟著她,一手卻禁不住撫上自己的小腹,那裏麵現在正安然得躺著一個小生命,他也許會有一副極似他阿瑪的眉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