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90章

第91章

康熙六十年正月十三,再有兩天這個年就算是過去了,這個新年被福宜的病鬧得整個王府雞飛狗跳,不得安生。多虧了樂二爺的妙手回春,福宜總算是喘息過來,雖是仍不脫孱弱,但卻也有了些許活力。

晌午時分,我剛醒了中覺,懶懶歪在窗下軟榻上看書,興許是福宜還未醒,乳母竟沒有抱了他過來。

“映荷,”身後傳來熟悉的輕喚。

我轉頭驚訝地看了剛進屋來的他一眼,放下手裏的書,支著身子坐起來,笑問道,“您不是去關外祭陵了嗎?怎麽這麽快便回了?”

他麵白如紙,唇角不自禁地微微顫動,“快馬趕回來的。”

我掀起被角示意他躲進來,“外邊很冷吧?看您臉都凍得打顫了。”

“映荷,”他沒有坐進來,隻是淺淺側坐在榻邊,忽然把我拉進懷裏,死死地擁住,“你千萬別走,別撇下我。”

我笑著想要推開他,問道,“出門的可是您,怎麽說是讓我別走啦?”

他倏然雙臂又是一緊,突然靠在我的肩上抽泣,“映荷,你別走……”

“怎麽啦?”我心神一緊,原本抵住他的雙手環繞過去,也緊擁住他,問道。

“福宜沒了……”他終於再也抑製不住,慟哭出來。

耳邊的訊息讓人不可置信,可我的淚卻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您說什麽?”

“福宜,福宜沒了……”他的眼淚頃刻濕潤了我的脖頸。

“您騙我,”我哭道,“歇中覺前嬤嬤還抱著他在這屋裏玩,就在那,在那來著,您騙我!”

我掙脫他的懷抱,連鞋都不及穿,便踉踉蹌蹌要往福宜屋子裏去。他大步向前,打身後環抱住我,“映荷,是一個時辰前的事。我四日前便做夢,夢見福宜笑著要我抱,十二弟說是這夢不好,我便急急往回趕,進門便已經遲了。”

“您放開,我要去看。”我使出全力想要掙脫,卻仍是被他死死摟住。

“映荷,別去。”他失聲痛哭。

我轉過身子麵對著他,雙手抵在他胸前,“可午覺前一切都還好好的,真的,我不騙您,他真的好好的。可怎麽……我不信!”我掙紮著嚎哭。

“映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含糊地低喃。

“您出門去了,便是不好,也是我的不是!是我沒有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我癱倒在他的懷裏。

“福宜,福宜午覺的時候,被角不慎捂住了口鼻,他本就孱弱……便……”他的身體頃刻間也失去了支柱,隨著我滑倒,兩人相擁跌坐在地下。

“乳母呢?乳母在哪裏?”我激動地大吼。

他踟躕了一會子,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說出真相,“年前我踢傷的乳母因擦了藥怕熏到小阿哥,遠遠隻坐在殿外,殿裏的那個,讓弘時的額娘叫去給弘時屋裏的人做孩子的肚兜……”

“我的孩子……”我慘厲地叫道,隻覺得瞬息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五髒六腑似是都在淌血。

“映荷……”他使勁摁住死命地扭動著的我,“是我的錯,是我自私要留下你,不舍得讓你走。你早就說過,害怕我的身邊有太多的殘忍,太多的陰謀,太多的爭鬥,怕你自己不能承受。是我,是我自以為我可以保護你,可誰料想……”

他與我對視,臉上淒婉哀痛,哀求道,“映荷,你別走,我知道我是靠福宜才留住了你,福宜沒了,你別撇下我。”

我的淚水倏然而止,在他的雙眸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此刻,我竟是他的全部。我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珠,看著他,重新找到了站起來的力量。

今日之事,早早我便看透,也正是因為這難熬的殘忍和爭鬥,才讓我遲遲不肯向前。可既然有了他的愛,我也跨出了這一步,對於前路便隻有低頭默然而過。

雖說,事實比預料的更加殘忍,可這卻完完全全隻是開始,從今以後,也許越來越多的涼薄會接踵而至。

為了他,為了他的愛,我要活下去!這一次,我要給自己披上最堅實的鎧甲,用盡所有的勇敢,即使是遍體鱗傷也在所不惜。

“我哪也不去,我就一直陪著您。生同一個衿,死同一個槨!”我用盡全力擁住他,大聲保證到。

他似乎受到了我的感染,也重新恢複了力量,應道,“生為夫婦死相隨,死後葬同穴!”

我努力不讓自己內心的悲傷和哀痛透出去,強抑住眼底的淚水,伸手抹了抹他臉上的淚,說道,“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一定!”

“映荷……”他臉上仍是難掩傷痛,緊緊摟住我,埋頭於我的胸前,禁不住又慟哭起來。

時光飛逝,鬥轉星移,時隔四年,我才再一次踏上這條通往熱河的大道。前次走時,是由熱河回京,此次,卻是由京裏去熱河。

我舒適地靠在胤禛的懷裏,馬車裏墊了半尺厚的墊子,坐久了也不會覺得肢體酸疼。撩開車簾遠遠望去,開闊的平原稱著起伏的山巒,碧草青青,鷹擊長空,天地間一片生機盎然。

“累嗎?”他溫情脈脈凝視著我。

我搖了搖頭,應道,“不累。我靠著您,您不難受嗎?”

他的雙臂緊了一緊,笑道,“美得很。”

我歪倒,幹脆枕著他的腿躺下,仰頭享受上方投來的炎炎目光,甜甜笑著,伸手撫了撫平坦的小腹。

“皇阿瑪下旨要我隨駕,不得不來,我又撇不下你一人在京中,就隻能辛苦你和小阿哥隨我走這一趟了。”他的手輕輕覆上我的,也撫了撫我尚無波瀾的腹部。

“您怎麽知道是阿哥?不是說喜歡格格嗎?”我戲謔道。

“這個要是阿哥,下一個才可以是格格。”他笑道,說畢沉吟了會兒,接著說,“其實,出來了也好,熱河清涼,不似京中悶熱,你也可以清淨。”

我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此次出京,府中女眷隻帶了我一人出來,隨行的除了日常近侍的奴才便隻有弘曆和弘晝,他是有意讓我甩開府中的紛亂複雜,安靜待產。

想到他的心意,心頭一暖,緊緊握了他的手,貼到臉頰上,柔柔地望著他。

行進中的馬車停了下來,凝雪挑起車簾子來,躬身道,“稟王爺、福晉,已然未時了,前麵聖駕停下來用膳,請王爺、福晉也下車緩緩吧。”

他利落地起身下車,站定後回身過來抱我,我忙用手擋了,道,“我自己可以。”

他卻暖暖一笑,堅持著,一個淩空把我抱了下去,道,“還是我來比較穩妥些。”

馬車不遠處,愛蘭珠已迅速吩咐奴才們鋪就了厚氈,擺了小桌酒食出來。見我下了車,忙招手示意我們過去用膳。愛蘭珠在厚厚的氈子上又擱了個錦套厚墊子,才招呼我坐下,淺淺給我倒了杯熱奶,遞過饢餅來。

“映荷你吃慢點,別噎著。”愛蘭珠關切的囑咐。

我嬌弱地朝她笑笑,應道,“好。”

一邊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也皆坐了下來,可九福晉與十福晉卻遠遠帶了其他女眷另支了桌子用膳。

九阿哥不冷不熱地掃了眼眾人,不疾不徐說道,“八嫂,人家有四哥疼著呢,您擔的什麽心啊?!”

愛蘭珠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嗔罵道,“有完沒完啊你?不願意在這吃,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九阿哥學著我的樣子,往十阿哥身上一倚,“我……偏……不!我就在這吃。”

八阿哥神色如常,笑顧了眼九阿哥,拉愛蘭珠挨著他坐下。

十阿哥一把推開倚著他的九阿哥,罵道,“去去去,一邊去,九哥,我又不是春妮,您有力氣,還是花到娘們身上去吧,啊!”一席話逗得在旁的我們五人轟然一笑。

我笑道,“九爺,春妮嫁了人了,已經四個多月身孕了,這回沒跟我們來。”

九阿哥怏怏地瞥了我一眼,文不對題問道,“哎,四哥,聽說皇阿瑪要下旨了,十四弟這就要移師甘州,是不是啊?”

胤禛一怔,隨即悠然自在答道,“是啊。”

九阿哥仍不罷休,說道,“四哥因是與十四弟一母所生,實在是替十四弟擔待不少,今年正月裏奉皇阿瑪之命往盛京三陵行大祭奠。三月裏,又奉旨祭祀太廟後殿。再又帶著王瑣齡、王鴻緒複查會試考卷。真是大忙人呐!”

八阿哥笑顏如昔,柔聲道,“四哥自是受皇阿瑪重用,又與十四弟有何相幹?九弟不要胡亂扯帶。”說著,笑眼看我,問道,“聽說前兩月皇阿瑪已準你三哥陛見,想是這就要來了吧。”

我點頭應道,“是。隻是三哥軍務繁忙,日子卻還未能定下。”此次胤禛能撇下闔府女眷獨獨帶我出京,在旁人看來,年羹堯將要入熱河覲見,卻是個占了大大的因素。

年羹堯,我不由自主想到了這個已經並且即將影響我一生的男人。我的人生無法避免的被他所左右,而我竟還從未見過他,他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又能不能改變他的結局呢?

“哎,四嫂,兄弟我問你話呢!”九阿哥的吵吵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什麽?”我問道。

九阿哥冷笑道,“我說你們老年家上上下下的,盡是出見風使舵的主啊!聽說你打西北收到件稀罕東西,隻可惜斷了弦,……”

“老九,”愛蘭珠冷顏喝住九阿哥,說道,“吃還堵不住你的嘴,要說是非,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好歹那麽堆女人等著呢!”

我在桌下暗暗摁住愛蘭珠的手,搖搖頭,輕聲道,“算了。”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阿哥愛新覺羅胤禎奉旨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畢其功於一役。

康熙六十年六月,四川總督年羹堯陛見康熙於熱河行宮。康熙因其在西藏戰事中所作出的突出貢獻,賞賜弓矢等物,並擢升四川陝西總督。

時隔四年,我終於在絲毫沒有預備的前提下,在一個夏日悶熱的傍晚,見到了這個給年映荷一生罩上了陰影的權臣——年羹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