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91章

第92章

時至夏日,我身子重了,更是覺得悶熱,平日裏隻薄薄穿著身青緞的無夾絲袍,肚子越加顯得滾圓突兀。

這個孩子似是知道自己與福宜的不同,鬧騰的厲害。懷著福宜的時候,我甚至很少會有反胃嘔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可這個孩子卻是截然相反,強烈的妊娠反應幾乎攪得我日夜不得安寧。

我用力推開一邊的胤禛,對著痰盂一陣幹嘔,腸胃裏能折騰的東西都早已經折騰盡了,可還是不得安省,“您出去吧!快出去,我吐有什麽好看的?!”

他順著脊背柔柔替我撫著,又遞過茶盞來給我漱口,“怎麽這麽厲害啊?你前兩次也不見這樣啊。”

我沒好氣地漱了漱嘴,無力地歪倒在墊子上,“前兩回是人家知道我不待見,所以也沒什麽好鬧騰的,這回來跟我算總賬來了。”

他嘴角劃出一個醉人的弧度,眼似明月朗星,含笑相看。

我推開他,嗔罵道,“哎呀,您出去,別那麽看我,心裏煩著呢!”

他卻是對著痰盂假意嘔吐起來,“嘔……,那我也吐吧,我也陪你吐。”

我捂嘴忍不住笑出聲來,“出去出去,討厭。”

他從嬤嬤手裏接過冰糖蓮子羹來,盛了一勺湊到我嘴邊,“吃兩口吧,肚子裏的東西都吐沒了。”

我扭頭拿手一推,道,“沒胃口,不想吃。放心吧,還有沒吐出來的在。”

他還是堅持地湊過勺子來,“吃一口,就一口。”

“哎呀,您煩不煩呀?!我身上就跟散了架似的,別鬧了!”我皺眉小聲嚷道,扭過身子不理他,側靠在軟榻上。

他擱下手裏的小碗,讓嬤嬤先出去,自己卻往榻上擠了擠,討好道,“來,我給你捏捏。”

我本是等著他鬆筋舒緩的輕按,不料想,他卻是冷不丁朝我腋下一陣咯吱,逼出我一串難以自已的長笑。我笑打著他的手,嗔罵道,“別碰我,煩人!沒那個心情!”

他卻仍不罷手,幹脆一個打橫把我抱了起來,在次間裏一陣戲鬧,“沒心情?那王爺我就給您漲漲心情,嗬嗬。”

我笑捶著他,身上的不適竟一下淡去好多,不自覺緊緊依偎在他胸前。

他垂目笑吟吟地看我,低下頭來與我額頭相抵,鼻尖親昵地蹭著我的,歎道,“映荷,我要感謝上蒼,給了我那麽好的女人,為我生兒育女。”

我別過腦袋,酸酸地說道,“給您生兒育女的女人多了去了,又不止我一個,是要好好謝謝老天爺。”

“哈哈……”頭頂傳來他魅惑的朗笑,“好大的醋味呀!”

“誰說是醋味?”我不服氣的一癟嘴。

“不是醋味嗎?”他笑問,臉又湊近了幾分,“那讓王爺來嚐嚐,究竟是什麽。”說罷,趁我張嘴欲要反唇相譏,覆上一吻,舌尖順勢滑進我嘴裏。

“嗯……”我推開他,“髒……我剛吐過!”

“不髒!”他笑著強湊過來,又把我抱得更高些,雙唇死死堵住了我的嘴。

我開始時還硬是緊緊咬住雙唇,抗拒著他,漸漸的心也隨著唇瓣被他的柔情似水含化,柔柔地回應起他來。一時間時光仿佛被凝結。

“你是我的,真好。”他歎道。

我淺笑著凝望他的容顏,伸出雙臂來環繞住他的脖子,緊貼在他的身前,享受著他的無盡的愛意。

珠簾互撞,濺出一片清脆悅耳的響動,寶兒急急忙忙跑進殿來,隔著次間的珠簾,乍一瞅見胤禛正抱著我,忙又一個轉身連步子也不曾停下地跑了出去。引得我倆齊齊笑了起來,我有一絲尷尬,忙在他懷裏扭了扭,示意他趕緊放我下來。

他卻是不疾不徐,從容不迫地緩緩放我下地,邊向外間叫道,“什麽事,急急忙忙的,進來吧!”

寶兒緋紅著雙頰,臉埋得越來越低,回道,“回王爺,年羹堯年大人已經陛見完了,現已下馬,正在殿外候見。”

胤禛笑瞥了我一眼,道,“是大舅爺來了,趕緊請吧。”

我忙朝著大穿衣鏡理了理整了整衣袍,又捋了捋耳邊的碎發,隨著胤禛打起珠簾而出。

“奴才年羹堯給和碩雍親王請安。”珠簾一掀,一身石青色官服的年羹堯躬身進來,伏地請安。

“亮工快快請起。”胤禛伸出雙手來攙扶於他。

地上的人起身站穩,似是方才看見早已站立一邊我,忙又恭敬地請了個單腿安道,“給福晉並小阿哥請安。”

我忙斂起笑意道,“三哥折殺我了,趕緊起來。”

他笑顏盡展,抬頭起身。我這才得以細細打量他,他風姿俊逸,長身而立,眉眼間一股剛毅之氣奪然而出,身上角角落落皆是透著幹練。原來,這,就是年羹堯。

“妹妹一向可好?”他笑著問道。

我點點頭,看了眼胤禛,答道,“我很好。王爺待我也好。”說著,撫了撫身前的肚子,莞爾一笑,“隻是近日被這孩子鬧得有些煩心。”

“妹妹是金貴人,懷的又是小世子,自是要多加珍重。”年羹堯不動聲色仍是笑答。

“世子”二字,我聽得真真切切,偷偷瞄了眼身邊的胤禛,見他仍是笑著,臉上看不出半分心緒。

凝雪挑了簾子進來,回道,“稟王爺,酒菜都已備齊了。”

“那就擺飯吧。”我答道。凝雪身後一行丫頭仆婦端盤而入,我忙上前,欲要一一接過安置到圓桌之上。

胤禛一把將我拉住,摁到桌邊的一張圓凳上,蹙眉道,“不要你動,讓他們擺弄去。”

我忙有些不好意思得掃了眼屋內眾人,凝雪笑著上前來,站到桌邊,將酒食一盤一盤擺上,瞅了眼臉上微燙的我,打趣道,“主子們請自便,奴才們啊早習慣了,就當我們都是這桌椅板凳便好。”

一席話說的屋內眾人皆笑起來,年羹堯也拊掌而笑,道,“看來小妹頗得王爺偏愛,奴才這也就放心了。”

我提過桌上的酒壺,給他們二人各斟滿了一杯,笑陪在一邊。

胤禛溫存地問道,“你現在吃嗎?要不就吃幾口?”

我答道,“不想吃,我就陪著你們吧。”

他指了指一邊西瓜盅裏的燕窩筍雞湯,勸道,“要不喝點湯?若是一會餓了,再讓他們給你做別的。”

我笑答,“我不想喝。”

他笑看了我一眼,不再勸。一邊的丫頭們上完了菜便由凝雪帶出了殿外。

年羹堯先笑著開口道,“聽你嫂子說,妹妹在獅子園向來住在東北角上的偏殿,待會帶著哥哥去坐坐。”

我臉上一紅,靦腆答道,“那屋子是五十六年來的時候住的,現在不住那兒了。”

年羹堯笑問,“現在住在何處?”

我舔了舔嘴唇,低頭笑答,“今年來,跟著王爺住前殿。”

“哦。”年羹堯滿意地一點頭。

想起墨雲,又想起了嫂子,我麵色沉重,垂著頭,有種難以啟齒的愧疚,“三哥,墨雲的事……是我會錯了她的意思,本以為她不過年少虛榮,怕她將來悲辛無盡,也怕十七爺隻是一時興起,三兩天便過了新鮮勁,……”

話還未說完便被年羹堯霍然打斷,“哎——小女兒心態,非我年氏後人!”

他的語氣裏沒有一絲憐憫,沒有一絲悔意,沒有一絲眷戀,有的反而是不屑和憤恨。依他剛才入內後的神色來看,他並非善於掩飾,樂於掩飾之人。狂傲外顯,驕縱外露。

我嘴角不由自主**,原來,對於年羹堯來說,他的親生女兒,隻是一個政治工具,無用之時,便可棄之如敝履。

轉念一想,何須大驚小怪,我的這具肉身,不也是他的親生妹妹嗎?康熙五十六年前的事兒暫且撇開不說,就隻是這兩年,難道他的市儈與無情,我看得還少嗎?!

也罷,既然你當我是工具,那我也就以眼還眼,全當交易來做吧!

“亮工,”胤禛笑叫他,夾了一筷菜到他麵前的小碟中,“你妹妹是懷著世子沒有胃口,你也有孩子了?怎麽不吃菜。”

年羹堯爽朗笑道,“奴才敬王爺一杯,恭祝王爺多子多福。”

胤禛笑著舉杯一飲而盡。

我冷眼偷覷年羹堯,他此刻的笑,恐不是因為胤禛的玩笑之語,而是因為那話中的兩個字——世子,且這兩字背後,還有更深奧的意思,今日雍王的世子,明日便是皇帝的太子了。

兩輪推杯換盞後,話題便開始轉的凝重。

“皇阿瑪召見你,可有何囑咐?”胤禛問道。

“原四川巡撫一直是奴才兼理,今次皇上召見,話中倒有談及此事,聽著皇上的意思,似是要另選人員替代巡撫一職。”年羹堯答道。

“你心中可有人選?”胤禛問。

“翰林院學士兼吏部侍郎蔡珽,學問素優,人品端方,堪為大才。王爺可收入門下,以圖將來。”年羹堯思忖片刻答道。

胤禛眉頭輕蹙,“此人去歲我曾命馬爾齊哈帶話召見,隻是他清高孤傲,他竟是以自己身居學士之職,不便來往來王府婉言相拒。”

年羹堯胸有成竹地一笑,“無妨,此事奴才來辦。”

我笑著端起酒杯來,“我代王爺謝謝哥哥。”

年羹堯恭敬地站立起身,一仰脖子,將杯中之酒飲盡。我也抬手欲飲,卻被胤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搶過酒杯去,順勢飲下。

“亮工可留在獅子園住些日子再去。”胤禛招手示意年羹堯坐下,說道。

“未免他人猜忌,奴才還是速速回轉川陝為好,王爺美意,奴才心領。”年羹堯恭敬答道。

“隻是此一去,又不知要何日才能相聚了。”胤禛歎道。

我心頭一緊,現下已是康熙六十年的六月,如果我所記不錯,那麽不到一年半的時光,也就是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紫禁城便要易主換朝,恐怕在那之前,年羹堯未必再有機會回朝複職了。

心裏想著,手裏便又鄭重端起酒杯來,起身向年羹堯一福,“哥哥此一去,我一門身家性命便皆在您身上了,望哥哥能與王爺同心同德,共成大業。”說著敬上酒去,“請哥哥滿飲此杯,映荷在此向上蒼祈願,你我兩家永不相負。”

年羹堯接過酒杯去,向天一敬,道,“我年羹堯向天起誓,君臣同心,永不相負,蒼天在上,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胤禛也站起身來,自斟一杯,舉杯向天道,“蒼天在上,證我主仆,永不相負。”

年羹堯卻冷眼笑問,“但問王爺,以何為誓?”

我淺淺一笑,向前一步,接過胤禛手中的酒盞,道,“以我腹中孩兒為誓!”說罷,擎著酒盞,將酒飲得一幹二淨。

“好,”年羹堯笑道,“小妹豪爽!”說罷,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將酒杯向地上重重一擲,摔杯定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