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93章

第94章

十四阿哥在京中待著不過數月,便暗潮湧動,花園府邸每每流出傳言有人深夜候見,朝中官吏,也多有猜測,此次入京,是為行皇太子冊立之禮而來。

也許是康熙也及時覺察到了這一不安定因素,康熙六十一年四月,下旨皇十四子撫遠大將軍離京再赴軍前。宮中送別宴後,我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心中感歎,他此一去,再回來時,夢便徹底碎了。

十四阿哥即便做夢也想不到,在他離京再赴西北前,一場三代君王風雲際會的家宴早已在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在那圓明園牡丹台前上演。

那一日牡丹盛開,康熙父子二人一前一後漫步於花海之中,早有預謀的胤禛,把弘曆和弘晝引見給了康熙,弘曆當然當即受到了祖父的喜愛,就此被帶到宮中養育。

時隔三月,當我隔著獅子園的湖麵再次遙望,默默看著前殿後那一出祖孫三代,翁媳之間和和美美的天倫大戲時,心裏也有過說不出的酸楚,也許,錢氏沒有得到丈夫的愛,但是,她的孩子卻給了她一切。此時此刻,我,隻是一個多餘的人。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康熙以通倉、京倉倉米發放中弊病嚴重,命皇四子和碩雍親王帶領世子弘昇、沿信、尚書孫渣齊、隆科多等人特行勘察。胤禛一去多日,音訊全無。

入夜,屋外北風蕭蕭,屋內的火炕燒得熱火火的,他自十幾日前出門去查倉,至今還未回來,我一個人在桃花塢待著,洗漱完了,散了頭發,還沒有睡意,隨手撿了本《資治通鑒》斜倚著,湊在床前的宮燈邊讀。

“吱”的一聲冷風隨著洞開的屋門灌了進來,他身上隻穿著件中衣,大衣服鬆鬆披在肩上進屋來,順手關了門。

我驚訝道,“您回來啦?”

他脫了外衣,甩到一邊的衣架上,脫了鞋鑽進被子裏,與我對坐著,看來心緒極好,“回來了,剛在側屋沐浴來著。”

我笑道,“那麽晚了,怎麽也不就在前殿歇了,還特特跑到這來。”

“我若不回來,指不定明早起來這桃花塢又會砸了多少東西,砸多了也心疼,不如還是多走幾步。”他笑著打趣我。

他話裏有話,是在嘲弄我半年前一次醋意大發,那晚在城中王府,他與幕僚飲酒,喝多了醉在了前殿,結果過了亥時,生生被我砸杯扔碗的聲音吵醒,待匆匆趕來,正見我光著腳丫站在磚地上撒潑。原以為他會動怒,可卻是引來他一陣長長的大笑。

“討厭,”我拿腳假意跩他,“抓著個短處就不停地說,有完沒完?!”

他也逗趣“哎喲”一聲,接著抱了我的雙腳在懷裏,“怎麽躺在被窩裏,腳還是冰涼涼的?”說著,抱著的雙手又緊了緊,把我的腳藏到他的胸前,用體溫暖著。

我放下舉著的書本,借著昏黃的燭光看他,寬闊的肩膀,英挺的鼻梁,暮然,覺得由衷的幸福,這個男人卻是我的丈夫,臉上甜甜地一笑。

“你笑什麽?”他問道。

我又舉起書來看,“您看起來似是高興得很。”

“記得隆科多嗎?”他問。

“怎麽會不記得?他是孝康章皇後的侄子,孝懿仁皇後的弟弟,現下宮中貴妃娘娘的兄長,堂堂的步軍統領、一品大員。若論起輩分來,我們還得叫一聲舅舅呢!”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答道,說完,才忽然驚覺,隆科多可是康熙賓天當日參與儲君確立的關鍵人物,趕忙放下手裏的書來,抬眸審視著對麵的他。

他曖昧地笑著,說道,“若不是你寡淡的心性,我可真是要睡不著覺了,你對朝中政事,真是無師自通,武則天你也做得。”

我複又舉起書來,可這次卻是隻見那書頁上白紙黑字,一個一個跳躍在眼前,腦子裏再也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心緒煩亂。過了半晌,才理了理思緒,答道,“我才懶得操那份閑心,做皇帝也太累了,給多少銀子都不幹!”

他笑道,“依著你說,這做皇帝難道是為了銀子?”

我順口答道,“那不給銀子就更不幹啦!”

一席話引得他開懷大笑,笑了一會子,他才低聲道,“隆科多與我交了底,在他看來,皇阿瑪去歲遣我往盛京祭祖,又命我於萬壽節持禮祭奠於太廟後殿,冬至日又下旨要我恭代祭天。想是心中的儲君人選應是我無疑。”

“嗯,”我應道,“前兩次還可以說是因為十四爺不在,因是一母所生,所以命您前去,可冬至那日,十四爺明明是在京中的。”

他淺笑,坐正了低聲道,“隆科多還說,據他所知,今年冬至日祭天,仍是我。”說著,愉悅地靠到床欄上,見我的腳還是冰涼,幹脆撩起中衣來,貼於他的肌膚之上,“城外冷得慌,我又要去祭天齋戒,過兩日我們便回城吧。”

“嗯,”我先是隨聲應道,忽然,腦中靈光乍現,冬至,那豈不就是十一月十五,可據曆史記載康熙應當是死於本年的十一月十三日,忙道,“不行。我們不能回城,就是您去祭天,也要有人在城外園子裏接應。”

他被我的話嚇了一跳,詫異問道,“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隻得如此敷衍,隨即又接著道,“這離著暢春園近。”

他壞壞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是舍不得這桃花塢呢!”

我愣愣問道,“為什麽會舍不得?”

他一挑眉眼,道,“福宜不就是在這有的嗎?”

我憋不住笑,紅了臉瞪了他一眼,想起還在他懷裏的腳丫,心思一動,勾起腳趾來咯吱他。

引來他一長串的笑聲,轉過來抓我,道,“自己怕癢,還敢來招惹我?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在**左躲右閃,可一則他手快,二則本來地方就不大,不過兩三下的功夫,便被他牢牢拽住,揣進懷裏,“哪兒跑,你?”

我嬌喘著抵著他的胸口,笑道,“我認輸求饒了,王爺饒了我吧!”

他奪過我手裏握著的書卷,扔到一邊的腳凳上,大手摸索著壓上了我的小腹,柔聲說道,“映荷,再給我懷個格格。”

我低頭埋首於他懷裏,輕聲答道,“好。”

屋內,情濃四溢,半室旖旎。我們隻屬於彼此,時光倒轉,仿若從來沒有過成雨,沒有過十四阿哥,我的心,至始至終等待的便是他。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亥時即將要過去,接著到來的便是新的一天,因是我知道第二天將要發生的便是一場改換朝主的大事,故而久久不能入睡。

康熙已經病倒多日了,可周圍的人似乎都小看了這場風寒,以為聖體隻是稍稍欠安,修養數日便會康複,而我,卻清楚明白地了解接下來是如何的狂風驟雨。

整個圓明園中隻留下我一個主人,其他女眷都已回了城中王府,我仿佛是有某種預感,知道會有人來找我,並沒有住到園子深處的桃花塢,而是在前殿稍間歇息。

春妮扣了扣殿門,在外間輕聲急促叫道,“福晉,福晉。”

我一個激靈披衣起身,應道,“進來。”

她推門入殿,見我已經披衣而起,正在扣著領扣,湊近了低聲道,“暢春園裏來人了,在門外候著。”

“趕緊帶進來。”

“是。”她應道,趨步而出,隻片刻便領了來人進來。

來人一身青衣,看不出身份,隻匆匆向我行禮,便從懷裏掏出一個陽文合符來,雙手遞上,壓著聲音道,“魏諳達及隆科多大人吩咐奴才把這個交給福晉。”

我接過來握在手中,那合符上分明是“聖旨”二字,連忙問他,“隆科多大人可還有其他囑咐?”

來人搖搖頭道,“大人隻說雍親王此刻正在南郊齋宮齋戒,不得聖旨任何人不得相見,故而合符隻能交給福晉,請福晉想法子轉交。”

“我明白了,多謝。”我示意春妮取些銀子打賞他。

他忙擺手推辭,隻橫著打了千便快步退了出去,頭也不回地一路出園子而去。

手握合符,我心中百轉千回,難道是我記錯了,康熙不是十一月十三日傍晚去世的?看來人的意思,似是隆科多和魏珠這是在給胤禛送信並送上入宮門的鑰匙。

清宮素有規例,入夜之後,隻有手持刻有“聖旨”二字的陽文合符,與守門軍士手中的陰文合符相合,方能入宮,否則無論是誰,一律當場捕殺。此刻送了這個而來,目的無疑隻有兩個,一是讓持符人有機會靠近正在齋宮齋戒的胤禛,得以通風報信,二則便是讓胤禛能夠深夜持符進宮了。

“春妮,”我叫道,“讓察哈林把人都叫起來。”

“回福晉的話,他已在門外帶隊候著了。”春妮朝我一笑,答道。

我緊緊握了握春妮的手,道,“讓他進來。”

春妮忙一福,轉身去門外叫察哈林。

手心裏的合符已經被我的汗水沁濕,我向察哈林道,“你速速帶人快馬趕去南郊齋宮,把這個交給王爺。”說著,我抽出絲絹來,包了手裏的合符遞給他,“若是有人阻擋,你便拿出這個給那人看。”

察哈林跪地說道,“奴才定不辱使命。”旋即又問,“福晉可有話要奴才轉告王爺的?”

我搖搖頭,“這會就看我與王爺的默契了。”

“默契?”春妮喃喃重複道。

“對,默契。”我點了點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察哈林雙腿跪地重重磕了個頭,倏然起身,大步流星帶隊而去,深夜裏,那隊輕騎的馬蹄聲震響了半個城郊。

我仰頭望向黑暗的蒼穹,烏雲密布不見明月,深吸一口氣,轉頭向春妮道,“收拾收拾,天亮入城。”

春妮問道,“福晉不等王爺?”

我回身微微一笑,“他以後便不再是王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