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92章

第93章

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南苑獵場。

暖陽照在山林草場間,冷冽的風都失去冰凍的力量,愛蘭珠坐在她彪壯的白馬上與我和胤禛並肩而騎。

“映荷,你剛滿了月子,過來我帶你可好?”胤禛輕聲笑道。

我嗔怪地瞅了他一眼,“哪有那麽嬌貴呢?您自去玩樂吧,讓我跟愛蘭珠說說話。”

他笑意盈盈,催馬而去,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載著他如閃電般劃過半枯的草地,向山下的大隊靠近。

愛蘭珠徐徐騎著,踟躕半晌,還是忍不住說道,“映荷,我聽說今日晚半晌,十四弟就要到了。”

我黯然垂首,答道,“該見的,終究是逃不過。”

愛蘭珠低聲道,“這老四也真是,偏偏要帶了你來,不知道是安了什麽心?!”

我略略一笑,“可能還是放不下吧。”

“映荷,你也別往心裏去,這老十四在西北也沒有消停過。”愛蘭珠看了看我的神色,寬慰我道,“你聽說了沒有?”

我點頭,努嘴指了指山下胤禛的馬上背影,道,“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過幾次,我都沒有接話茬。”

十四阿哥在西北的風流韻事就像他的豐功偉績一樣隨風飄入京城。他在甘州強取一名青海台吉已經出嫁的女兒,還與九阿哥串通一氣,蒙騙康熙,誘導康熙下旨賜婚,以此名正言順地拆散那女子與原嫁丈夫的婚姻,這些我都早有耳聞。

愛蘭珠嗔怒道,“老十四也真是過了火,哎,你知道嗎?就因為那女子思念丈夫,老十四就想法子逗她高興,挖了甘州河水的堤壩,讓河水倒灌進城裏,好讓地上結起冰來,讓手下兵丁做冰嬉給她看。貝勒爺說,就因為這,弄得整個甘州都泡在水裏,街道上都結滿了冰,百姓叫苦不迭。”

“這老十四怎麽總逮著別人的福晉死較真啊,什麽毛病?!”正說著,九阿哥打馬過來,與我們並駕齊驅。

“老九,閉上你的臭嘴!”愛蘭珠罵道。

九阿哥冷笑道,“八嫂,您別惱啊,我又沒瞎說!這老十四不就是嗎?親王的福晉要不著,就逮著個台吉的閨女較真。你說他傻不傻呀?人家的娘們,能跟你一條心嗎?!小六十這都滿了月了,你說是不是啊,四嫂?”

我淡淡瞟了他一眼,不答話,仍是低頭緊抓著韁繩。六十是福惠的愛稱,胤禛為了求個吉利,願他無病無災到六十,故而取了這個乳名。

“別拿福惠說事,”愛蘭珠嗔怪道,斜了九阿哥一眼,“聽說十四弟這就要到了,你還是趕快下去隨隊迎接吧!你不是才出了兩萬兩銀子給老十四修城外的花園子嗎?不趕緊去接人,回頭人家惱了,你那銀子就白花了。”

九阿哥不冷不熱笑道,“行,這就去……”說著,一打馬,飛馳下山。

我與愛蘭珠又騎馬小跑了一會,便有奴才上來回稟,說是大將軍王已到,皇上賜宴眾皇子及福晉,讓我們趕緊下山赴宴。

宴席上,十四阿哥坐在康熙身邊左側的高台上,獨自一桌飲宴,與台下眾皇子的待遇形成鮮明的對比,至始至終,我都懸著一顆心,害怕他的目光。可至始至終,他都沒有轉頭在人群中尋找我的身影。直到夜裏回到住處,我一直揪著的心才得以放下。

十四阿哥的到來使康熙異常愉悅,一眾皇子宗親都聚集在了南苑獵場,日日打獵飲酒,歡樂的氣氛盈滿了整個獵場的上空。

愛蘭珠與我一路在山林間遊走,細細談笑著些許生活的瑣事,說起已經身懷六甲的惠心,更是會心甜蜜一笑。

走著走著,忽見前邊圍欄不遠處,一個華衣錦袍的豔麗女子,蹲身蜷縮在樹下,似是正在嚶嚶抽泣。

我趕緊快步趕上前去,愛蘭珠也跟了上來,俯下身子來抽出絲絹給那女子,問道,“你是哪家的內眷?是不是崴了腳?”

那女子忙抹了淚珠,抬頭萬分惹人憐惜地望了眼我倆,操著不怎麽熟練的漢話答道,“我沒有受傷,謝謝你們!”

我撫了撫一邊的草地,坐在她身旁,問道,“你是誰家的?可要我們送你回去?”

她低頭埋首在雙膝間,低聲道,“不用,謝謝。”

愛蘭珠環顧四周,說道,“你快隨我們回去吧,這邊上便是百獸園,養著豹子黑熊,聽說一會皇上要放出豹子來圍獵,你在這可不好。”

女子忍住眼淚,點了點頭,緩緩站起身來,我忙也站起來給她拍了拍背後的袍子,問道,“是誰欺負你了?偷偷告訴我們,興許心裏能好受些。”

女子咬著下唇,拿眼角微瞟身後的圍欄,我遠目一望,卻見叔叔覺羅臘月一身湘色馬裝正傲然騎於馬上。

愛蘭珠憤憤道,“那母夜叉,別理她。”

我笑道,“我聽惠心說,臘月背地裏還罵你母夜叉呢,你卻又罵她!”

愛蘭珠也笑起來,“五十步笑百步……”

女子也含淚笑了,道,“你們怎麽直呼她的名字?”

我道,“她得管我們叫嫂子,我們怎麽不能管她叫名字啦?!”

“嫂子?”女子怔怔想了想,忙一福道,“兩位嫂子好。”

我與愛蘭珠麵麵相覷,問道,“你是哪家的?”

她羞怯答道,“我是大將軍家的。”

愛蘭珠恍然,“哦,原來你就是那個蒙古台吉家的女兒啊!”

“是。”她低頭應道。

我細細打量了她嬌豔的容顏,卻是一個難得的美人,瞬即又覺得有些難堪,忙轉過頭去。

“兩位嫂子都是哪家的?”她用勉強能表達清楚的漢語問道。

愛蘭珠指指自己,說道,“我是八貝勒的福晉。”隻指指我,“這是四嫂。”

“四嫂,”那女子呢喃道,忽然又驚覺呼道,“我知道你,你會彈琵琶。”

我一挑眉,問道,“你怎麽知道?”

她卻低頭又忍不住掛下淚來,低喃,“我也會,可我彈得不如你好。”

愛蘭珠抬眸偷覷我一眼,對她說道,“你還是趕緊跟我們回去吧。”

三人正欲往回去,遠遠卻看見九阿哥的近侍何玉柱領著十四阿哥過來,陪笑指著站於我與愛蘭珠中間的女子,說道,“十四爺,您看,福晉果然是在這呢。”

那女子見了十四阿哥過來,忙俯身一福,擼起袖子抹了抹淚痕,哀求似地低語道,“你們別說我哭了。”

說話間,十四阿哥便已走進,滿眼柔情地望著她,“怎麽躲到這兒來啦?”

“兩位嫂子正要帶我回去。”那女子答道。

十四阿哥這才覺察站在一邊樹下正欲速速離去的我與愛蘭珠,神色一怔,呆呆凝視著我,眼中的柔情頃刻化為一眸的複雜幽深。他一動不動,踟躕許久,終於還是向我走來,邊冷冷向何玉柱吩咐,“你先帶福晉回去。”

愛蘭珠忙也轉身要走,我一把抓住她,求救似的看了她一眼,卻被她輕輕撫開,向我一個飽含深意的點頭,匆匆離去。

十四阿哥一步一步地走近,最終停留在離我一步開外的地方,沒有再靠近。

我忙屈膝一福,“十四爺吉祥。”

“你,好嗎?”他麵上淡淡的,可眸中的光華閃動異常,帶出寸寸相思與傷感。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馬靴,“很好。”

“信,你可收到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久久不願離去。

“收到了,琵琶我也收到了。”

“好,”他的最後一絲希望似是也被我無情打破,轉頭向著來的方向慢慢踱離,可他走得極慢,許久才邁出不過兩步。

“十四爺,”我叫道,“您別恨年映荷,她不曾變心,變心的是我。”

他倏然回身審視著我,眼中傷痛化為悲涼,“嗬,有何不同?”

“您的映荷,康熙五十六年便死了,願你們來世能再續前緣。”我胸中無盡的內疚,我搶去了他摯愛的女人的身體,還給他的卻是一生的傷心。

他緩緩轉過身去,繼續慢慢踱著,突然停了步子,問道,“若有來世,你可願跟我?”

我眼中含淚,良久,方才答道,“來世,您會有屬於您的那個映荷。”

他淒愴凜冽地笑道,“你竟連來世都不願許我。”

“我……”想安慰他,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千言萬語盡皆堵塞在喉頭,最後隻是選擇緘默。

他突然冷笑道,“如此的不放心,這就追來了。”

我抬頭向著他遠目的方向望去,見胤禛正馳馬而來,不過須臾,已到了跟前,一個輕躍,跳下馬來,順手給了那馬一輕鞭子,讓它走開,他笑著先與十四阿哥寒暄道,“原來十四弟也在此。”這才柔柔對我說道,“這就要鳴槍出獵了,你怎麽還在此處?這裏臨近百獸園,一會放了豹子,先就是到此處來,趕緊隨我回去吧。”說著指了指跟著他的坐騎而來的桃花馬,示意我上馬。

忽然,號角三響,鼓聲四起,五彩的旗幟從四周圍攏來,十四阿哥在身後一個驚呼,“不好!放獸早了!”

我扭頭一看,一隻花豹從圍欄內一下躍出,飛跑著往這邊而來,幸好一邊隨駕圍獵的虎槍手眼明手快,排槍一射,可隻是傷到了豹子的後肢,雖是減慢了它行進的速度,可誰都知道受傷的野獸更是凶險。

十四阿哥離著馬近,一個飛躍上馬,打馬過來一把從地上攜起我來,放在身前,拔馬便要逃離。我搶過他手裏的韁繩,一個猛勒,停住馬蹄,毫不猶豫地從馬上跳了下來,回身就給了他的坐騎一鞭子。那桃花馬平日裏被我嬌養慣了,如何能如此吃疼,撒開蹄子便飛奔起來。

“映荷……”十四阿哥在馬上一路哀嚎。

另一匹馬離得遠,胤禛雖是已快步飛馳而去,但仍是一時半會的夠不著,眼看著那花豹差著二十來步衝著他的背脊就要撲了上來。

我用盡身上所有的氣力,飛跑過去,張開雙臂擋在了他的身前,緊緊閉上雙眼,等待著那巨大恐怖的襲來。

閉眼的前一刻,那豹子正縱身離地,撲將過來。

“嗖,嗖,嗖,”三支飛箭尖嘯破空,一支接著一支貫穿著那野獸的咽喉。花豹一聲哀鳴,身子驟然從空中跌落,重重砸到地上,離我們竟隻有三步之遙。

隨著它的跌落,我周身也癱軟下來,頃刻伏倒,卻被身後的胤禛一下接抱住。

他深沉溫柔的聲音響起在耳側,“映荷,你怎麽敢?”

我側頭伸手撫了撫他冰涼的臉頰,確定他安好,方道,“小的時候看書,書上說,野獸得一人而止,它若抓住了我,就不會傷您了。”

他的雙臂由身後環抱而來,緊緊將我扣在懷裏,“你是我一個人的。”我顫抖的雙手牢牢握住身前他的大手,與他雙頰相貼。

“大將軍王威武!大將軍王威武!”四周圍攏來的列隊歡呼震天。

我轉頭,終於望見不遠處的十四阿哥蹬著馬鐙,半立於馬上正在收弓,原來,那救我性命的三箭,是他所射。他麵如灰土,臉帶驚怒地望著不遠處正緊緊擁在一起的兄嫂,眼神冷冽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