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97章

第98章

夕陽投在養心殿前的磚地上,折射起微黃的光,照得天地一片暖融融,那光也透過東暖閣的大玻璃窗照進我的心底。我站在東首書架前的大書案後習字,胤禛為了把書案讓給我,自去坐了炕上,一手執奏折,一手持朱筆,批閱著堆積如山的題本。

暖閣散漫著溫馨的氣味,已過了會見的時辰,大臣們不會再來遞牌子覲見,這裏,現在隻屬於我們。他看奏折我習字,不時抬頭互遞一個微笑,溫情透滿雙目,沁入五髒。

張起麟攆著極輕的步子蹭了進來,到了暖閣門口猶疑著要不要進來,我恰好正對著他,便問道,“諳達可有事?”

張起麟陪笑行禮,“回貴妃娘娘,四阿哥抱著八阿哥下學回來了。”

“福惠下學啦?”胤禛甩手扔了手中的題本,“快讓進來。”

我也擱了手裏的毛筆,從桌後繞出,過去挨著他坐下,輕聲嗔罵道,“您就瘋吧!福惠才剛一歲半,就讓他跟著哥哥們拜師入學,虧你想的出來。”

他低聲笑道,“幾個阿哥裏就數小六十天資最聰慧,雖說現在還小,可先啟蒙著嘛!也不用他天天去書房,隔幾日去個半日,先隨哥哥們聽師傅講講課。朱軾、張廷玉、徐元夢、嵇曾筠,那可都是學問淵博的飽學之士。”

“阿瑪阿瑪,”福惠牽著弘曆的手搖搖擺擺地進來,見了胤禛便伸出小手來要抱。

胤禛絲毫不理會我偷偷扔去的白眼,寵溺地抱起地上的小人來,讓他坐到自己的一條腿上,取過炕桌上的糕點遞給他。

我湊近去將福惠皺起的衣擺扯直了,笑著說道,“六十,額娘說過多少遍了?要叫皇阿瑪!記住了嗎?”

福惠咬著半塊糕點,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有些氣餒地盯著我,點了點頭,“皇阿瑪,皇額娘。”

“你個小笨蛋,”我刮了下他的鼻尖,“阿瑪是皇阿瑪,額娘就是額娘。”

“行了,你別難為他了。”胤禛打開我的手,似乎這才想起弘曆也在,瞥了他一眼。

我也這才想起弘曆竟是與福惠一道進來的,忙笑意盈盈看過去,卻見弘曆一臉的落寞,欲走又留,麵露猶疑之色,於是忙道,“張諳達,快給四阿哥看座。”

已經很久沒有仔細打量過這個孩子了,我對他的印象似乎總是停留在康熙五十六年獅子園湖邊捉蟈蟈的那個六歲的小男孩,不知不覺間其實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長相清秀,身材纖長,舉手投足間一股貴氣隨之而出。

此刻他白淨的臉上微泛紅光,抬頭朝我笑道,“謝額娘,弘曆不坐了,師傅們還有功課,送了小八弟回來,這就告退。”

“也好,去吧。”我站起來想送他出去。

弘曆向胤禛和我躬身行禮,隨即挺直了身子,氣度從容地跨檻而出。

胤禛一手抱著福惠,走到暖閣格柵後,變戲法似的拖出一架小木馬,將福惠放在馬上,蹲下身子,與孩子對笑,“阿瑪送小六十一匹小馬駒,六十自己玩,可好?”

“好。”福惠乖巧地點點頭,自己壓了壓頭上的紅緞結頂帽,模樣逗人喜愛的緊。

胤禛流連地一步一回頭望著那孩子,走回炕邊,我忙遞上方才被他隨手棄了的奏折,勸道,“趕緊接著看吧,明日一早還要上朝,朝前又要去給皇額娘請安。”

他一手接了本子去,卻不打開看,另一手牽了我,拉我坐到他身側,“我五更上朝,因而五更前便去請安,你身子重,何必也隨我起早,不到五更便去請安。”

我的手指婆娑著他的幹澀的手背,飽含深情地凝視他,其實我知道,他五更前去請安,不是因為要上朝,而是為了躲開母親的刁難,五更前去,德妃未醒,不過就是匆匆在殿外磕個頭,便可離去,其中免去不少麵對麵的尷尬與不快。

朝他淡然一笑,我低頭看著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您不受待見,我不也不受待見嘛!正好一路。”

說罷抬頭看他,卻見他釋然與我相對而笑。

他放開我,勾起手指刮了下我的鼻子,笑道,“你倒的確是比我更不受待見。”

看著他釋懷的樣子,我心底裏一暖,如果我真的比他更不受德妃的待見,在我看來,卻是好事。

就在前幾天,那位母親又一次拒絕了胤禛為自己上尊號。德妃、胤禛、十四爺,這三個人就如同一個解不開的死扣,德妃刻意為難胤禛,胤禛便遷怒於十四爺,而兄弟兩人間日益加劇的矛盾,又反過來使得德妃與胤禛之間的成見與芥蒂越來越深,這三人秉性實在太過相似,一樣的強硬、倔強、烈性,誰都不願意妥協讓步,於是,恨便越埋越深,全然形成了一個惡性的循環。

十四爺被留在遵化守陵,無疑是把這三個牛脾氣間的死結打得更緊了。胤禛對十四爺的家臣居然不分青紅皂白嚴刑拷打,他向來是一個慎刑的人,此次卻如此衝動,完全已經像是一個執拗的孩子,跟自己的弟弟爭著母親的寵愛,那麽不講道理,那麽蠻橫無理。

隻可惜旁觀者清當事者迷,隻是這些話我不能去說,而除了我之外,又沒有人敢去說了。

想到此處,我故意笑著逗胤禛,“我當然比您更不受待見啦!若是皇額娘醒著的時候我去,不要說坐,就連站著的地方都沒有。裕嬪懋嬪都能坐著,獨獨我,不跪著就算對我客氣了。有一次拿茶碗砸我,一次拿花瓶,乖乖,還好那瓶子小,我閃得快!”

他眸光一動,閃過一抹哀痛,旋即那絲傷感便消逝無蹤,黑如暗夜星辰的眸瞳前升起一襲氤氳,扔下奏折環臂將我拉進懷裏,“是我讓你受苦了!”

我呼吸著他身上獨有的氣味,墨香夾雜著朱砂的味道,有一種安定心神的素淨雅致,“不怪您,是我那三哥招她的討厭。”

“其實還是為了我。”他低喃道,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深深把我揣進他的懷裏。

我一直陪著他處理公務,直到過了亥時,才回了養心殿後的西耳房,才剛洗漱完了散了頭發要睡,卻見他僅僅穿了件中衣半踩著便鞋獨自推門進來。

事出突然,我有些個不知所措,愣愣坐在妝鏡前,兩人對視了一會,我忙起身推他出去,“您守製呢,怎麽能與嬪妃共處,快出去。”推了幾步,就覺得似是太過生硬,便停下來,撫了撫身前滾圓的肚子,“再說了,我這也不方便。”

他牽了我的手,拉我坐到床側,笑道,“怕什麽,又不要你侍寢,不過就是躺在一起說說話罷了。我一個人睡了半年多了,怪寂寞的。”

凝雪會意一笑,吹了外間的宮燈,悄悄帶上門出去。

我枕著他的胳膊躺下,腦袋擱到他寬闊的胸膛上,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肚子,他也伸出大手來,張開五指,敷在我渾圓的腹部,笑道,“希望這次是個格格。”

“是啊。”我應道。他的女兒都早年夭折,偌大的紫禁城中現下竟是沒有一個公主,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一個女孩,也希望這次他能如願。

不過閑聊了幾句,我便沉沉睡去。再醒時,他已不在身邊,忙起身向外一看,日頭早已高高掛起,書案後的金色小鍾上,時刻已然過了辰時。

趕忙起來梳洗,埋怨凝雪道,“你怎麽也不叫我?”

凝雪笑道,“皇上不讓叫!”

“皇上呢?上朝去了?”

凝雪愈發笑得不成樣子,“早下了朝在用早膳了。”

隻匆匆漱洗,我便一臉狼狽地穿過格柵往養心殿去,到了抱廈下邊,老遠就見張起麟在對我笑,“貴主子進去吧,皇上正在用膳。”

我臉上一燙,抬步而入,胤禛原是邊用膳邊看著手裏的奏折,聽見腳步聲,才抬了頭,見我一臉狼狽之色,不由一笑。

我埋怨道,“您還笑?早上怎麽不叫我?!”

他卻仍是笑著說道,“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反正五更天皇額娘還在熟睡,去了也就是在殿前磕個頭,我一個人往那一跪,大叫一聲兒子胤禛攜貴妃年氏給皇額娘請安,就得了唄。她能知道外頭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呐!”

“皇額娘看不見,別人也看不見嗎?”我嗔怒地責怪道。

他一瞪眼,“哪個不要命的敢說?!”說罷又衝我開懷一笑,他的笑容也感染了我,我也餓了,反正與他之間一向也是沒有規矩,幹脆過去自己坐了,搶過他手裏的筷子,一筷子喂給他,一筷子夾給自己,並肩用早膳。

才剛吃了兩口,忽然他星目圓瞠,暴怒起身將手裏的奏折一下扔出幾步開外,罵道,“高其倬這個亂臣賊子,竟然敢在奏疏中將大將軍與朕並寫。張起麟……”

張起麟聽叫忙跪到暖閣外頭,“奴才在。”

“傳議政大臣擬旨,允禵在軍時唯以施威僭分為事,致官吏畏懼,今對其略加懲戒,著革貝子允禵祿米。”

“是。”

我一怔,高其倬寫錯了奏疏的格式,關十四爺什麽事兒,卻要革去他的祿米,這個擺明了,不是泄憤就是找茬。剛欲勸阻,心中念頭一轉,一句話含在口中,接著夾了一筷子菜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