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98章

第99章

不過才剛五月初的天氣,雖然傍晚依然有些寒涼,可白日裏卻是悶熱得叫煩躁。我看胤禛不見大臣時連外袍都懶得穿,便記掛著給他做點最愛的柿餅汁來喝。

手裏正忙碌著,卻見一邊的凝雪木木出神,問她道,“想什麽呢?”

“主子,”她踟躕道,“奴才早半晌在前殿外聽見皇上傳議政大臣擬旨,要停十四爺的祿米,這……”

我示意她小聲,看了眼門外無人,才低聲勸慰她,“放心吧,十四爺不靠那幾個銀子過日子,少了那些餓不死的。”

“可……誰都知道,這不光是銀子上的事兒。”凝雪淒婉哀歎。

我停下手裏的活,輕拍她的肩,“別摻和,越摻和十四爺越吃苦。”

“可話雖是這麽說,奴才這心裏還是覺得難受得慌。”

正說著,我恰瞥見木格柵外一個宮女款款而來,趕緊止住凝雪的話,遞過一個眼神瞟瞟屋外。凝雪會意,放下手裏的活,過去開了門,迎進那宮女來。

來人正是德妃永和宮中的丹兒,她進來向我一福,道,“年主子,德妃娘娘讓您這就過去。”

因著三日前早上請安的事,我做賊心虛,忙往銅盆裏淨了手,撣了撣身前的衣擺,跟著她往永和宮去,凝雪領了另一名宮女緊隨其後。

永和宮後殿前無人,丹兒側身站到門邊向裏回道,“年主子來了。”

我進了殿,見德妃正倚在次間窗下的軟榻上,一邊陪坐的是齊妃和懋嬪,見我進去了,她們忙都站起來,齊妃雖是透著一臉的不樂意,可還是跟著懋嬪一並向我行禮,“齊妃、懋嬪給貴妃娘娘請安。”

“同安。”我欠了欠身子回禮,接著忙又站正了深深一福,“翊坤宮主位年氏給皇額娘請安。”

德妃斜倚著並不抬眼看我,冷哼一聲,道,“貴妃可別拜我,我受不起。”

我陪笑道,“皇額娘哪裏的話,做兒媳的,自是要懂得禮數。”

她鳳目圓瞠,翻身坐起,忽然發作道,“你倒是我哪門子的兒媳婦?”說話間,一盞茶盅帶著湯水茶葉一並劈頭蓋臉而來,盡數灑在我身前的袍子上,“十四阿哥就那麽不明不白的被留在了遵化,今兒早上出了宮門抄又還被停了祿米,你個狐媚子。前幾日早上你沒來,還讓四阿哥哄騙我。我本不要你跪,既是你自己說要跪我,那你就給我好好跪著。”

我本是深福,這會連忙直直跪下,正了正身子,道,“兒媳自是有錯,請皇額娘責罰。”

“你給我跪到外頭去,我見了你這個喪門星便有氣。”德妃叫罵道。

“是。”扶著磚地,我費力地想要站起來,懋嬪趕緊上來扶我,借了把力,這才起身站穩,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不理會齊妃毫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我挺直了身板,慢慢走出後殿,凝雪見我出去忙上前來攙扶。我輕輕擋開她的纖手,自往院中跪了。

“主子。”凝雪叫道。

不等我要她噤聲,殿中便傳來德妃叫囂似的謾罵,“你們去給我告訴四阿哥,十四阿哥什麽時候從遵化回來,他的貴妃便什麽時候可以起來。”

凝雪乍驚之下,轉身便要前去回稟,卻被我一下拽住,閉目向她搖了搖頭。耳邊嗵得一聲,她也隨我跪在了院中。

我垂首默然跪在灰暗的一片天色下,黑雲壓城,那天像是要砸到地上一般,越來越低,不一會兒便起了風,伴著雷鳴閃電劃破天空,大雨滂沱而下,隻少時便匯聚起來。

冰涼的雨水漫過了院中的磚地,漫過我的膝蓋,也漫進我的心底,整個人頃刻間便涼透。

心如明鏡一般,此刻我是在替胤禛受過,在一個母親的眼中,長子如此這般依仗權勢欺辱幼子,實是難忍,可偏偏長子貴為九五之尊,做母親的卻是拿他沒個奈何,好容易今日終於尋到了我的錯處,滿腹的憤恨和委屈當然傾瀉而出。

其實,她哪裏明白,十四爺為人心高氣傲、血氣方剛,當年在朝中嗣位呼聲又高,此時難免有人為他奔走獻策,若是不加遏製,國統朝綱必亂,把他遠遠軟禁在遵化,與世隔絕,實質上對他卻是一件好事。那個傍晚,那出尷尬的鬧劇,至多隻能算是一個契機、一個借口、一個導火索。

因為胤禛的小心提防,因為十四爺的憤憤不平,更因為德妃的偏袒回護,這三個人本應最最親近的人,就這麽一次又一次彼此傷害。胤禛拿德妃沒有辦法,便去欺負十四爺,十四爺拿胤禛沒有辦法,便向德妃求助,德妃拿胤禛沒有辦法,也便隻有尋上我了。

如果今日我的一跪,可以讓德妃的怨氣得以宣泄,讓母子間情感的困擾得到一丁點的消除,那我寧可忍氣吞聲跪在這裏。為了我的愛人,我便什麽都可以忍,是是而非的宅邸內鬥使我痛失愛子,我可以忍,昔日摯友的冷嘲熱諷刻薄言語,我也可以忍,宮裏宮外明裏暗裏嘲笑我是靠外家的勢力得以獨霸聖寵,我還是可以忍。

惠心說的對,放下尊嚴,放下自己,放下一切,都因為放不下心裏的那個人。為了能夠陪著他,不讓他獨自麵對世間風刀霜雪,我便什麽都舍得出去,哪怕舍棄的是我自己。心到處,沒有不能……

“主子。”凝雪也陪我跪在雨中,大雨洗去她臉上的妝飾,夾雜著眼淚,流淌下來,忽然她回聲對著跟來的小宮女瘋了似的叫嚷,“快去找皇上!”

小宮女舉起袖子抹著奔騰而出的淚水,隻一會便消失在雨霧的迷蒙中。我想要去阻止,可卻是一絲一分也使不出力氣了。

腹中一陣絞痛,早已冰凍麻木的雙腿間,一股熱流瞬息而下,隻片刻周邊清澈的積水中邊散開一縷縷殷紅。

刹那間,隻覺得耳邊嗡鳴,眼前的事物疊影重重,身子越來越軟,搖搖欲墜,強撐著最後一點意識,終於在簾幕似的雨水後看見了胤禛的身影。待他將我抱起時,我便似找到了依托,放棄最後一點清明,墜入無極的黑暗。

隱約間曾聽見嬰兒的哭聲,可昏蒙以後乍一醒來,卻不見絲毫孩子的蹤跡。

闔目時兩道淚水順勢墜落,我淡淡地問身邊的惠心,“是阿哥還是格格?幾時去的?”

惠心強忍住,可淚珠仍是汩汩而出,“是個阿哥,三個時辰,不曾睜眼便去了。”

我帶著眼淚一笑,“也好。卻是個有福的孩子,未開眼看見世間的殘忍。”

“映荷,你難過便哭出來吧。”惠心坐近了撫了撫我的背。

掃視一眼屋內,沒有見到胤禛,有些酸澀,便問惠心,“皇上呢?在外邊?”

惠心忙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輕聲道,“皇上在永和宮,太後昨兒夜裏醜時賓天了。”我這才留意到她身上的糙白素服。

“額娘……”淒厲的悲號瞬息響徹半個紫禁城,那哭嚎聲像一把匕首刮過人的心間。

我低低悲歎,“唉,終是沒有見上。”

惠心身子驚異之下一個僵直,隨即便解釋道,“不是皇上的錯,前日皇上便遣侍衛去召十四弟來京,隻是可惜,駐紮遵化的副將李如柏擔心是矯詔,因而派兵追上十四弟,不讓他進京,還羈押了皇上派去的侍衛。等李如柏請旨確認了,再去放十四弟,卻已是晚了。”

我慘厲地一笑,同父同母的兄弟,竟能讓一個外人見疑到如此境地,是何等的悲劇。

“皇額娘是怎麽去的?”我轉頭問道。

惠心搖搖頭,道,“除了永和宮的宮人,其他人等一概不知。”

“梓宮現在何處?”

“皇上有旨,奉於寧壽宮停靈三日,三日後移靈壽皇殿。”

我心中一涼,這母子之間,至死心結也未能打開,反倒是永成死扣。德妃生前,斷然不肯接受“仁壽”皇太後的尊號,也不肯從自己原先居住的永和宮移居到太後應住的寧壽宮去,可她一死,胤禛便下旨移靈寧壽宮。可見他心中的忿恨和不平,母親的偏心就是他心頭永遠結不上痂的一塊疤,永遠不會愈合,永遠躺著黑紅的鮮血。

掙紮著起身,吩咐侍立的凝雪拿出喪服來,打水侍候我梳洗。

惠心有意阻攔,道,“你這還在月子裏呢!即便是國喪,可宮中也有定製,凡報孕產者可免行喪禮。”

我招呼身後的宮女過來給我梳頭,取過素白流蘇掛上,強撐著扶住惠心,“朝裏宮中此刻怕是多有口舌,說皇上不孝,世人皆知貴妃有寵,若是我這會拿著架子,他便更加要落人口舌了。”

惠心拗不過我,隻得攙扶著我往寧壽宮去守喪。初一進去,滿目灰白的殿中靜跪的各人皆都投來意外的目光,我環顧四周,卻是不見胤禛與十四爺。

卻是張起麟趕緊迎了上來,行禮後道,“貴主兒怎麽來啦?要不還是讓怡王福晉趕緊扶著回去吧。”

我直截了當問道,“皇上和十四爺呢?”

張起麟躬身答道,“皇上過於悲痛中了暑氣讓奴才們扶下去了,十四爺身子也不好,在後殿暖閣裏歇著呢!”

我掙開惠心,示意凝雪過來扶了我,自往後殿推門進暖閣裏去,張起麟忙要過來阻攔,被我一個眼神嚇住,隻得俯身退開。

暖閣中還來不及掛白,仍是舊日裏的摸樣,窗下的大炕上四仰八叉地躺著十四爺。他聽見花盆底旗鞋嘚嘚的踏地之聲,從頭頂斜斜瞟來一眼,見來人是我,忙坐了起來。

我示意凝雪關了暖閣的門也進來,自己過去坐到榻側,酸楚地看著眼前滿麵胡茬的男子,他曾是那麽風神俊逸,意氣奮發。

見他額上有汗,便抽出絲絹來遞給他,示意他自己拭去,待他接過絲絹去,我才柔聲說道,“他不是有心不讓你見額娘,事不湊巧罷了。”

“你也要來替他說話嗎?”

我遞過桌上的茶盞給他,“我隻說實話。”

“實話,實話就是他氣死了額娘!”他一個猛甩,茶盞被一掃而落,重重砸在地上,化為一地碎玉。

“額娘罰我跪於永和宮前,我淋雨之後不足七月便小產,孩兒當日殞命。十四爺,若今日易地而處,你可會不與母親爭論?你可能做到忍氣吞聲?”我垂著眼簾不敢直視他,隻淡然說道。

他似是這會方才發現我的異樣,瞬時語塞。

我這才抬頭好言相勸,“您聽我一句勸,識時務者為俊傑,別跟他對著幹,沒有您的好!”說罷,又想起他素來的秉性,接著道,“我大清開國之初,太宗猝然而崩,當日之勢,眼看著兩黃旗與兩白旗便要開弓拔劍。若不是睿王與肅王深明大義,以國家大利為先,共擁世祖登基,恐怕,內訌之下在關外就早沒了大清了。”

他眸黑似墨,目光爍爍,凝視半晌,扭頭翻身躺下。我起身開了暖閣門便要出去,隻聽他嗚咽悶聲答道,“我明白了。”

“明白便好。”我頷首輕答,轉身扶著凝雪而出,默然跪到了皇後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