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99章

第100章

又一場冗長的喪事過去,這一次,便是強健的胤禛也再無法挺住,生生地病倒了。

好幾個深夜張起麟來西耳房叫醒同樣是病中昏睡的我,去看高燒不退喃喃叫著我名字的他。瞧著他日益憔悴的容顏,瞬息,我真的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要爭著搶著去做那皇帝,想當初為王時日日做著富貴閑人,春日賞花,夏日泛舟,深秋秉燭觀畫,隆冬望雪習字。這樣的日子不好嗎?

但既然這天下是他的夢想,便也就是我的夢想。不論他站的是刀山還是火海,隻要他在那裏,我便是爬,也要爬到他的身邊。

雍正元年九月初一,隨著孝恭仁皇後的靈柩被送入景陵地宮入土為安,母子間的情仇恩怨,一切都已過去了。

從景陵回來後,也許是出於九月舒適的氣候,胤禛忽然整個人都輕鬆了,心緒大好。

一日,我正在屋裏看書,張起麟笑著進來,道,“娘娘,皇上從太廟回來了,叫您呢。”

聽他叫我,忙擱下手裏的書卷,隨著張起麟往養心殿東暖閣去,進了屋,卻見他正悠閑地坐在炕上看書,笑著問道,“您叫我何事?”

他笑著指指書案上已經備好的紙墨,“叫你來習字。”

我看了眼窗台上的轉花小鍾,才不過未時,便問道,“那麽早,一會該有遞牌子覲見的大臣來了。”

他不以為然答,“有人來,我到外頭見去,不與你相幹。”

我朝他暖暖一笑,走到桌後執筆而書,張起麟笑著帶上暖閣的木扉出去。他繼續看著手裏的書,與我不時抬頭對視一眼,眼波蕩漾,柔情蜜意散滿暖閣,滲入四肢百骸。

除了暖閣外不時送進的茶點、水果,整整一個下午竟是無人打擾這一室的馨甜。秋日的晚霞閃著耀目的金光,映得天地一片緋紅,天邊流雲隨著風動,時而遮住絕美的夕陽。我抬頭看了眼小鍾,申時已經過了。

張起麟站在暖閣外回稟道,“皇上,阿爾阿鬆大人遞牌子求見。”

“今日不得空,不見。”胤禛扔下手裏的書本,過來摟了我一同習字。

我推開他,道,“哪有明君不見大臣,摟了妃子寫字的?”

他辯解道,“也沒什麽要緊的事。”

“要不要緊的,您不去怎麽知道?”我笑道,“快去吧,別叫我無端端遭人家的罵,奸妃的帽子大,我可戴不起。”

他笑嗔了我一眼,背手而去,叫道,“張起麟,叫阿爾阿鬆。”

我見他出去了,便擱了筆到炕上小坐,卻聽玻璃窗上“嘚嘚”輕響,回頭正看見凝雪站於外頭用指甲輕輕敲著,她見我回了頭,似得了救星一般,忙舉起手裏的紙來,上麵幾個大字:八福晉跪於翊坤宮前。

一刹時,我什麽都明白了。也不顧暖閣外正殿中阿爾阿鬆正在陛見,推開東暖閣的門就往養心門外衝。

“張起麟,攔住娘娘。”胤禛的聲音遠遠回蕩在身後。

張起麟來不及追出,我便已經到了東一長街上,一路飛奔著,直到終於見到緊閉的翊坤門前筆直跪著的愛蘭珠。

憤怒如同燎原之火,我幾步跑上前去,抬腿就跩,“給我開門!”

門內傳出宮女羸弱的回應,“閑雜人等,貴妃娘娘一概不見。”

“開門,貴主兒就在門外。”身後氣喘籲籲跟來的凝雪衝著門內叫道。

凝雪現已是翊坤宮領頭的姑姑,這宮院我不住,但她卻需時時前來打點照看,故而宮內的奴才們認得她的聲音,聽是她在叫門,忙小開了半扇門探出頭來看。

我哪裏耐煩跟她們囉嗦,一個猛推,洞開宮門,去地上扯起愛蘭珠來,“咱們進去說。”

愛蘭珠卻執意跪著不肯起來,反而向我磕了一個頭,臉上的妝飾早已被淚水化開,淚痕掛滿雙頰,哽咽之聲掩去她原本清朗的嗓音,“求貴妃娘娘向皇上求情……”

我的淚珠也隨之滑落,盯著眼前跪著的一個淚人,從她身上,我再也找不到原先那個傲氣爽朗的愛蘭珠,那個談笑炎炎的愛蘭珠,那個明媚高貴的愛蘭珠。不由得隨她跪下,相對落淚。

白哥本就跪在愛蘭珠身後,此刻見主子哽咽失聲,抹了抹眼角的淚花,向我深一俯身,道,“貴妃娘娘,今日皇上奉聖祖爺及四位皇後神牌升附太廟,因端門前新製更衣帳房油氣薰蒸大怒,責王爺及工部侍郎、郎中在太廟前罰跪一晝夜。”

“一晝夜?”我驚呼。

愛蘭珠死死拽住我的袖口,“貴妃娘娘,求您向皇上求個情,王爺身子骨不好,一晝夜如何受得起,更何況,堂堂先帝皇子廉親王,如此一跪,日後威望豈不掃地?!”

嘴角一抹苦笑抹過,胤禛要八爺罰跪,怕隻怕求的就是他威望掃地。我緩緩站起身來,抹了把眼淚,“我去求他,你先起來回府吧。”

“不,王爺何時能夠起來,我便何時起來。”愛蘭珠執拗地答道。

我不舍地回首再望了她一眼,不曾料想幾月不見,再見竟是如此情景,咬緊牙關快步回養心殿去。

再進東暖閣時阿爾阿鬆已經走了,胤禛一人背著夕陽坐在窗下的大炕上,低頭不言。

我跪下給他磕頭道,“求皇上開恩,放八爺回去。”

他也不來扶我,端坐不動,“曾幾何時,你也說過,世上爭鬥,不論你死還是我活,總是你死我活,無人願意我死你活。今日之事,其中道理,你原該一清二楚。”

我直起身來答道,“皇上所為,無非是為消其威望,辱其顏麵,半日下來,該丟的威望顏麵也都丟了,剩下的便是無謂的體罰。”

“聖旨已出,斷無收回的道理,何況其確有差錯,受罰也是應當。”

我轉頭望了眼暖閣門外,正殿中無人,奴才皆退出殿外,才淡淡答道,“臣妾不知八爺有何過錯,殺人放火,謀財害命?沒有。他的過錯不過就是德才兼備、木秀於林,故遭烈風吹打。皇上可曾想過,那風來自何處,是來自父兄,如若是您,不傷心嗎?”

“住口!”他怒吼道,“後宮不得幹政,你當要知道。”

我淒厲一笑,“原來我又隻是您後宮中多則不多,少則不少的一位了。”

他扭過頭去,冷冷道,“你起來。”

我重重向他磕了個頭,“臣妾自年少以來,廉親王福晉向來照顧有加,若不是她,臣妾恐是也活不到今日。我今日以夫妻情分求您,就讓八爺起來吧。”

許久,暖閣中靜默無聲,落針可聞。眼前隻見他的衣擺窸窣,緩步出去。

暖閣裏愈發的靜,轉花小鍾滴答滴答走著時刻,我呆呆地盯著那一下下機械振動的金色指針,任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屋外落日西沉,直至華燈初上。

不知何時,張起麟走近躬身側立在旁,笑道,“貴主兒,八爺已經回府,您趕緊起來吧。這磚地上涼,您是金貴人,這不是您跪的地兒。”

心中狂喜,抬頭詫異地望著他,見他正笑著向我肯定地點頭,這才搭了他的手起來,問道,“皇上呢?”

他俯身給我撣了撣衣擺,“在您屋子裏,正生悶氣呢。”

我連忙臉上堆起笑來,活絡了下身子,趕著步子往後頭西耳房小跑。進了屋子,果見他一人悶悶坐在榻上,手裏握著本我近日研讀的《水經注》,似在看,實非看。

我憋著嘴,一臉討好地蹭到他身邊,挨著他坐下,他卻不理我。往常都是他賴著討好我,今日他拿起架子來,一臉的冷若冰霜,確使我有些不知所措。隻得賣乖挽起他的胳膊來,撒嬌道,“皇上您別生氣了。”

他沒好氣地怒嗔我一眼,“你如了願了?”

我抿嘴討好地點點頭,“嗯。”接著又死死纏住他的胳膊,“您別生氣!不許生我的氣。”

“撒嬌撒潑耍無賴,你就那麽幾招,還有別的新花樣沒有啊?”他假意看書,冷冷地不扭頭看我。

“有啊!”我一抻脖子嚷道,接著嘿嘿一笑,湊到他耳邊輕聲細語,“您若不守製,我有的是花樣。”說完,自己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微微一燙,忙低了頭,緊緊依在他肩膀上。

他探究地低頭瞅了我一眼,終於喜笑顏開,展開手臂把我摟進懷裏,笑道,“你呀!靜溢之時如水,濃烈之處賽火。看似大家閨秀,實則小鬼精靈。”

我嗬嗬笑了,埋頭到他的溫存之中,輕喃道,“隻要四哥不生氣就好。”

他勾起手指來刮了刮我的鼻子,笑道,“今日惹朕生氣,要罰你!罰你夜裏陪朕說話,直到朕睡著。”

“好——!”我靠到他身前,抬頭戲謅地瞅他一眼,笑若春花。

不過坐了一會,張起麟便進來回稟說夜點已經備好,也不請我們回暖閣用膳,反而直接把菜點送進耳房裏來。吃過了夜點,略坐了坐,因他今日不批本子,便早早睡了。我枕在他的肩上,一個人唧唧喳喳說了好些自以為新鮮的奇聞異事。他似是津津有味地聽著,雖是強撐,但不過半個時辰便累極睡去。一覺醒來,他已然上朝去了。

我自住入宮中便極少出養心殿,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避免與其他後妃不必要的接觸。可昨日因是出了愛蘭珠的事兒,故而不曾見到福惠,看著胤禛上了朝,我便想去西五所看看孩子。

愉快地微笑著,款款走過東一長街,經過廣生右門時下意識地掃了眼翊坤宮前廊。霍然,整個人恍若凍住,那清晨的微光之下,瑟瑟跪著的人,分明就是愛蘭珠。

我步履維艱地走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愛蘭珠?”

出乎意料的,她卻投來甜膩地一笑,“多謝你,王爺昨日便回去了。”

“你為何還跪在此處?”

白哥痛哭出聲,“娘娘,皇上問福晉,可願替王爺跪,若是願意,便是福晉跪於此處,王爺可以回府……”

一股氤氳從眼底升起,遮住了眼前淒慘的一幕,我欲哭卻已無咽,顫顫叫道,“愛蘭珠……”人卻已跌跪下來。

她擠出笑容拍著我的脊背,“沒什麽,是我願意的。映荷,沒事。”

我恨恨咬住下唇,“他,好狠的心。”欲要起身回養心殿找他理論。

愛蘭珠卻笑著摁住我的雙肩,“映荷,你應該是明白我的,我不苦,隻要王爺能夠回去,我跪在哪兒,跪多久,都成。若是今日易地而處,要你為他跪,你也定然會毫不猶豫地跪下,不是嗎?”

隻覺得心在被一片片的撕裂,伴隨著鑽入骨髓的劇痛,無助的捂住心口,蹙緊眉頭弓起身子。

“娘娘……”

“主子……”

“映荷……”

耳邊,白哥在叫,凝雪在叫,愛蘭珠在叫,驚慌失措的宮女在驚叫,可我卻隻是在刹那間覺得天地倒轉化為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