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01章

第102章

自胤禛登基以來對年羹堯一力優待,元年初始,便累加封賞。元年二月,便授予年羹堯二等阿達哈哈番世職,加年遐齡一尚書銜。元年三月,加年羹堯為太保,又加封三等公。元年十月因西北戰事又起,為勉其為國盡忠,再加封二等公。

就連日常的往來奏本,都特加愛護之意,連我的身體狀況和福宜入學,他都一一告知年羹堯。對年氏一門的隆寵已然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一日,我看著日暮西陲,西洋小鍾上時針已然過了五,想著養心殿裏此刻之後便不會再有覲見的大臣,揣著想給他的小禮物,笑炎炎出了格柵往前頭去。

張起麟正躬身在於殿中,見我進去,指指東暖閣,笑道,“大臣們都散了,隻十三爺還在裏頭,貴主兒您自己進去吧。”

我也朝他甜甜笑了笑,自去開了東暖閣的門。

十三爺見我進去了,忙起身來請安,我笑道,“十三爺不必客氣了,都是自家人。”

他卻仍是執意行了大禮,才笑笑又行一家禮,“嫂子好。”

胤禛見我身上隻穿了件羽緞便袍,有些嗔怪道,“怎麽穿這麽點就出來了?一冷一熱最易著病。”

我笑道,“不過就是幾步路嘛!”

十三爺本就最是圓滑機敏的,想著我這會去必然有事,故而借故便要走,“嫂子坐吧,我也該回府去了。”

“沒什麽要緊事,十三爺用了夜點再去吧!”我忙留他。

誰知他卻衝胤禛一擠眼,調笑地說道,“再不走該覺得我沒有眼力勁了!”逗得胤禛也悶悶一笑,他才跪地請安退去,“臣弟告退。”

見十三爺出去了,我才上前去擠坐在他身側,恰見他手上正是寫給年羹堯的手諭,瞥到了幾行,忍不住掩嘴一笑。

“笑什麽?”他側目問道。

我肅了肅容,假作正經狀,“咳咳,沒笑什麽。”可惜了小臉不爭氣,憋不住笑,又噗嗤一聲。

他橫了我一眼,笑罵道,“還不趕緊說?!再不說,我可要上天下第一手啦!”他總咯吱我,故而兩人調笑間,對他那一手便起了個渾名。

我又朝他一個壞笑,才指指手諭,道,“您自己個兒,看著這手諭不肉麻嗎?”

他瞅瞅我,又回首看看手諭,不解其意。

我清了清嗓子,挑著念了兩行,“你此番心行,朕實不知如何疼你,……爾此等用心愛我處,朕皆體到,……總之你待朕之意,朕全曉得就是矣……”念了幾句卻是自己笑得再也念不動了,喘了喘氣,才斂容向著一臉困惑的他道,“幸好您冊封我做貴妃是昭告了天下的,要不……要不……人家還以為您的貴妃是撫遠大將軍呢?!”

他起初是聽得雲裏霧裏,片刻便品出了其中的滋味,扔下手諭就來咯吱我,“好啊,你敢調笑朕!”

我伶俐地跳開,繞著暖閣裏的圓桌書案閃躲起來,可隻幾個來回就被他一把摟住,咯吱地我除了一個勁瘋笑,便已沒了其他力氣。

半晌,我才求饒道,“我錯了,我錯了,皇上您饒了我吧!”

他故意做生氣的樣子,唬著臉問我,“饒了你?可有什麽謝禮?”

我忙指指袖口,“若是您饒了我,我便給您個大大的好東西。”

他一個詫異,有些猶疑放開我來。我抽出袖頭裏的黃紙,放在他眼前賣弄的一晃,用拿手指輕輕彈著,湊到他鼻下,“聞聞,這——是——什——麽——”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脖子,奪過黃紙去攤開,眼色驚異中透出喜悅,問道,“哪來的?”

我拍拍雙手,得意地晃著腦袋,一步一搖,“您先說說,這個是不是大大的好東西。”

他眯著眼,目光停留在我的雙頰,“銀票,自然是大大的好東西。隻是這麽大的數字,你是哪裏弄來的?三十萬兩。”

我故作輕鬆,往炕上一坐,又往深處挪了挪身子,笑道,“我跟我三哥要的。”

“你要他就給你?”

“我說給福惠辦私產用,他就給我了。”我一撇嘴角,“我要了二十萬,他給了這個。”

“真有你的!”胤禛甩了甩手上的銀票,臉上神色一滯,走近來遞還給我,問道,“你打算給福惠辦些什麽私產?”

我一笑,伸出手來把銀票握進他掌中,“這個是給您的,您拿著,我知道,國庫裏已經沒銀子了,您連藩底的積蓄都偷偷挪出了好些。十三爺跟您說的那話,前幾日在暖閣外頭我都聽見了。”

胤禛登基後一月便清查戶部虧空,康熙後期,官吏貪汙,錢糧短缺,國庫空虛,戶部曆年庫銀虧空竟達數百萬兩。雖是經過他與十三爺大半年的辛勞,查補了一些空額,但畢竟是陳年舊疾,豈是一朝一夕可以翻得過來的。

西北戰事一開,國庫便越加吃緊,可偏偏年羹堯在前線全然不懂得愛惜錢糧,大手大腳,揮霍奢侈。不但如此,竟然還賣官索賄,惡性昭彰,絲毫不加收斂。

胤禛為了確保西北一仗能夠全勝,對年羹堯的花銷竟然是照單全付。對於他的無有法度,也是睜一眼閉一眼。我心裏明白,非是胤禛不知他貪墨,而是隻能默許,即使再英明的君主手下也要有得力的幹臣,然而,幹臣當然是不會為君主白幹的。

他緊緊攥著銀票,眼中氤氳熱氣漸生,垂下眼簾半晌無語,過了一會兒,才有些哽咽得戲謅,“你把銀子給我了,福惠的私產拿什麽辦?”

我起身拉了他的雙手,笑著仰望他,“福惠是我一個人的孩子嗎?”

“不是。”

“那為什麽他的私產要我一個人管?那破事兒,歸他阿瑪辦,我不管!”我玩笑道。

他卻伸出一臂來攬我入懷,將我牢牢貼在他胸前,我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緊緊扳住他的雙肩,把自己藏得更深些,在他耳邊低語,“我沒什麽能耐,隻能去坑蒙拐騙,您別嫌棄。”

光影流轉,無聲相擁,馨香滿室,魂神皆醉。

彼此抱著,直到張起麟叩門進來掌燈,他才拉著我往炕上坐了。

張起麟默然而入,默然而出,躬身關上了暖閣的木扉。

“你變了。”他捋了捋我額前的碎發。

“哪兒?”

“從前的你笑起來微微淡淡,平日思慮深沉,想說什麽,想要什麽,想做什麽,從不示人。”他帶著幾分柔意,含著恬淡的笑,看著我的雙眸。

我回視著,“從前,我時時刻刻算計著要如何能夠生存下去,如何生存得更安樂,一切的一切,都在算計。現在不同,我隻需遵從自己的心,沒有謀略,沒有計劃,隻有一顆心,它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前幾日行冊封大禮,按禮製當由妃嬪率命婦向你行賀冊之禮,你為什麽執意要我下旨,予以免去?”

我隻淡然一笑,卻不作答。

他緊了緊握著我的手,似是在逼問,隻須臾,便歎道,“在我心裏,恨不能拿大轎從大清門裏抬你進來,可……”

我撫上他的薄唇,止住他的話,搖了搖頭。心裏感慨,坐大轎抬進大清門,做皇後又如何,有清一代,從那門裏抬進來的四位皇後,前到順治廢後,末到隆裕皇後,沒有一位是有好下場的。或被廢,或早逝,或慘死,或遭厭。嘴上歎道,“巍巍長城今又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他眼中有欣賞,有迷戀,有欣慰,有釋然,久久注視,帶出化不開的柔情。

雍正二年三月,原以為會久拖不決的西北叛亂,幾個月便被風卷殘雲般驅散。

胤禛大喜,破格超授年羹堯一等公。

可我對年羹堯卻越發的看不上,他張狂肆意的本性毫無顧忌地裸/露出來。

隆科多乃是國舅,又是擁立重臣,可年羹堯卻是以藩底舊臣自居,更是仗著我位居貴妃,縷縷輕視。隆科多倒是乖巧,自知名望不及,甘心交好,偶爾在養心殿撞上我,必是全跪恭行雙腿之安。以隆科多現在的尊貴,他便是見了十七爺,都隻草草側身而過。隆科多如此做法,兩人也總算相安無事。

可壓過了隆科多,年羹堯又跟十三爺幹上了。他妒忌十三爺的總理事務大臣高位,妒忌十三爺兼辦宮中事務和藩邸事項,妒忌十三爺能夠行轉奏之權。裏裏外外的製造摩擦,甚至出口傷人。

日子紛紛擾擾中,便過得越發的快,天氣一日日熱起來。清廷向來有出塞行圍的慣例,可胤禛因是顧著國事,不得閑暇,因此不得去。可他想著自登基以來,十三爺雖是種種辛苦卻是不肯稍歇,便下旨由其代為行獵。還下旨帶著福惠同去。

胤禛對福惠溺愛無盡,恨不能整日將他泡在蜜罐子裏,又恨不能他文韜武略。有的時候幼稚得可笑,不恭敬地說一句——近乎抽風。

八月裏暑天,胤禛隻穿著件單衣坐在書案後看著折子,我端著冰鎮的柿餅汁進了東暖閣,卻見他一人對著兩個本子傻笑。

我問道,“您還真是勤政了,看著折子傻笑,這折子有什麽好笑的呀?”

他自倒了碗冰飲喝,也不說話,隻把折子順手推給我。

我打開來細細一看,這兩封皆是十三爺的請安折子。

第一封是七月二十七日所上,無非是十三爺的一些客氣話,大致就是說他們行圍一切皆好,讓胤禛不要掛念。

抬眼看左側的朱批,答曰:朕躬甚安,爾等安好?朕確為爾等憂慮。所憂慮者,當爾等肥壯而返還時恐怕認不出來也。

看到此處,我已是忍俊而笑。

再看第二封,八月初四日所上:

臣等當聞此諭,確不知應如何奏聞。此次赴圍眾人,特蒙聖主殊恩,務必學習遊獵,且臣等之舊疾,亦得清除,身體亦將肥壯。倘若確實發胖,而不甚寓目。則將如何好。臣等待為此事惶驚奏聞。

朱批:朕躬甚安。爾等安好麽?對發胖後不堪寓目之事,爾等絲毫勿慮,盡量發胖,愉快而回。惟獨馬爾賽回來時,恐其馬力不支,朕委實為之懸念。著怡王選備二匹腳力強而能支撐之馬,以賞賜於馬爾賽。倘若尚未發胖,則毋庸賞賜。

我看著朱批,扭頭笑他,“虧您想的出來這樣的朱批,怕是上下五千年,亙古未有的帝王!若是後人見了,怕是要笑,看這皇帝老哥倆樂得。”說著恰見他單衣下略胖的腰腹,他自登基,動得越發的少,人也有些發福了。

躡手躡腳放下折子,趁他不備蹭上前去,探手往他的肚子上一摸,笑道,“皇上就光會笑人家胖大了,您自己就不曾胖大嗎?”順手又咯吱他一把,以報往日之仇。得逞後,我飛跑著逃開。

“好啊,你敢嘲笑朕?!”他站起身來抓我。

我逃出暖閣之外,他也追將出來。我繞著銅爐一陣閃躲,又從張起麟身邊一擦而過。

“張起麟,抓住娘娘。”他笑著叫。

我指著張起麟恫嚇道,“站著不許動。”

張起麟果是原地站著不動,可長臂一拽,卻拉住了我的袍角。被他一拽,我的速度慢了下來,被趕上胤禛抱了個大滿懷。

他淩空橫抱起我來,嗔罵道,“好啊,現在膽子大了,敢嫌我胖了?”

我卻不好意思地掙紮著,怪張起麟道,“張諳達,你耍賴!”

張起麟邊向外退去,便笑答,“回貴主兒,奴才站著沒動。”

胤禛低頭看著懷裏的我,深黑雙瞳中盡是柔軟的光華,額頭輕輕抵著我的,伏在我耳邊道,“等守製滿了,我們一定再要個格格,要她像你。”

我撇頭笑道,“再生就成老母豬啦!”

他輕啄了下我的鼻尖,“你是如花美眷還是半老徐娘,我都不在乎,不過就是個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