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02章

第103章

紫禁城的構造高牆少木,到了盛夏,如同火爐,原比不得郊外的圓明園清涼舒心。所幸養心殿中日供整車的冰坨,能使人稍得清涼。

因是天熱,我隻穿了薄薄的單袍,梳了個隨性的發髻,在東暖閣裏看著奴才們給添了冰。見胤禛隻是戴著眼鏡忙碌,似是無暇分神顧忌我,便自己躡手躡腳地出來,回後邊西耳房自己屋裏。

才進了屋,便見凝雪倉促迎了上來,向我身後張望了一眼,見無人才小聲說道,“主子,十四爺的福晉沒了。”

“嫡福晉?”我心上猛然一搖。

“嗯。”凝雪嘴角掛著幾絲無奈,點了點頭。

十四爺的嫡福晉完顏氏自打今年四月裏便身子不好,為此特請了京中的名醫往遵化診治。胤禛還唯恐那大夫往來京中與遵化,為十四爺夾帶消息,聯絡串通。特旨納蘭峪總兵官範時繹詳加監視,連給完顏氏用的藥,十四爺賞給大夫的衣物、銀兩都一一仔細造冊備查。

胤禛還一度揣測完顏氏是假病,因此,前半月病勢稍緩,就下旨扣停大夫往來遵化。

想不到,不足半月,完顏氏竟病重而亡。

凝雪焦急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接著道,“皇上給十四爺的福晉賞了塊吉地,可十四爺卻不中意。自己找了工匠在遵化府邸後院打了兩個靈骨塔,硬要將福晉火化,把靈骨藏入塔中。還說……還說……,那兩個塔,一個給福晉,一個給他自己。”

沉沉闔上雙目,緊吸一口氣,如此鬧法,不用凝雪告訴我後話,我也可以知曉,胤禛斷不能容,“皇上豈肯罷休?!”

眼前嬌生生的美人早已禁不住梨花帶淚,“皇上下旨納蘭峪總兵官範時繹大人搜查王府,強令十四爺交出靈骨寶塔。聽說十四爺在府裏嚎啕大哭,那慘叫聲,隔著幾裏地都能聽著,整整哭了一夜。”

我回身關了屋門,拉她坐到次間簾後,抽出絲絹來給她,讓她自己把眼淚拭盡,頹然道,“凝雪,我知道,這個養心殿裏,除了你,沒有旁人敢對我說這些,我也知道你對我說這些的緣故,可我卻幫不了你。去年在遵化,我隻是與十四爺在廂房見了一麵,便引得皇上盛怒之下,傳旨讓他守陵。雖說這事兒透著蹊蹺,可十四爺的事兒,我還是不參合的好。”

“主子,您可曾想過,那日並非十四爺使的太監叫您?”凝雪猶疑著,但還是問了出來。

我稍一頷首,“事後我也細細思量過,已然猜到三分。”

“您知道不是十四爺?那您還……”

我目光一凜,止住她的話,“能為此事者,隻有三種人,一是恨我之人,想著十有是齊妃。自福宜早殤,皇上便對她冷了臉,可卻未曾動她,你可想過是為了什麽?她好歹是三阿哥的額娘,三阿哥好歹是皇上的長子。縱是有錯,是是而非,若不是證據確鑿、罪該萬事,皇上投鼠忌器,不會動她。這第二種人,便是恨皇上,想拿這事兒激怒天子。這裏頭,三爺、五爺、七爺、十二爺都可出手,但八爺不會,激怒了皇上,便鐵定傷了十四爺,八爺不忍。這第三種,隻能是一人……”說到此處,我便打住不再繼續,凝雪是聰明人,應當知道我指的是誰。

“主子的意思是,無論是誰,都是無頭公案,探之無益?”

“最怕的,是那第三種!我無心之下,都可被利用,拿來做無形的棍棒,擠得十四爺不敢反抗。若是有心,豈不是害他?!”我拍拍凝雪的手,難掩滋味地搖搖頭,“我心裏雖是係著皇上,可對十四爺,我欠他的,恐是此生難以還清。既然已是滿心愧疚,又何苦再去給他添上一悶棍子。”

“可……主子……我……”她淚眼婆娑,目中盡是哀求之色。

“雪兒,我們主仆一場,五十六年前的事兒,我已不記得了,可自打五十六年來,你便全心全意伺候我。雖是名為主仆,我卻拿你當閨中姊妹,春妮年紀比你小,她現都是兩個孩子的額娘了。你這都二十六了,我給你做主,定門好親事,你也嫁了吧!”我語重心長勸慰她道。

她含淚用力甩了甩頭,“不,我不想嫁。”

我摟過她的肩膀來,讓她靠了我,“我知道,你心裏想著十四爺。可十四爺的嫡福晉沒了,他竟是能哀慟如此,想著,他也已是明白何為真心人。他都明白了,你又何苦執著如此?再說了,皇上與十四爺已勢成水火,你此生想要嫁他又談何容易,即便嫁了,恐是前路也坎坷艱難。”

方才還哭成淚人的她,忽然止住了淚水,用手毅然抹了抹臉頰,“主子,五十八年那會,您不也說過嗎,跟著皇上隻能吃一輩子的苦,可到頭來,您不也不怕了嗎?!雲姑娘當日也明白,跟著十七爺做側室,也是一輩子的苦,可就為了吃不上那苦,她寧可去死。吳丫頭我命賤,遠比不上您和雲姑娘嬌貴,那苦,我吃的起!”

我搖搖頭,起身走開,“我恐是難成全你了。”

身後悶然一聲,凝雪已跪到地下,抱住我的雙腿,“主子,奴才求您了,這事兒若是您不管,依著十四爺的脾氣鬧下去,皇上豈能饒他?!”

十四阿哥與我之間往日的一切溫情脈脈,早已碎成記憶裏無法回首的裂帛,愛蘭珠說的對,我送別他的那一曲琵琶,送走的不僅是他,也是我自己的夢寐。可那碎裂的帛片上的絲絲溫暖,我卻猶記些許。

深吸了一口氣,我低聲說道,“罷了,你想法子去請八福晉到翊坤宮來見我。”

“是。”凝雪拿袖子抹了抹眼淚,向我深深一拜,轉身出門。

愛蘭珠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宮門落匙前進宮來,稱著暮色的身影格外的消瘦。我與她長話短說,求她央告八爺,往遵化去一次,說服十四爺放棄用靈骨塔安葬完顏氏。

愛蘭珠毫不猶豫應承下來。月夜裏,我讓凝雪提著八角宮燈,沿西二長街,出禦花園,送愛蘭珠出神武門。

清涼晚風吹過,撫在我們的臉上,兩人無聲走過高高宮牆間的穿廊。我側頭看了眼她,不知何日,那爽朗大氣嬌豔的女人,身上驕縱之氣皆去,留下的隻有沉靜和淡然。

“映荷,你回去吧,我讓王爺連夜便去遵化走一趟,你放心。”走到禦花園門前,她執意不讓我再送。

“下了宮門匙了,我不送你,你如何出的去?”我笑問。

她也笑了笑,“我知道現在宮裏沒有你辦不成的事兒,沒有你不能破的規矩,你也不用顯擺了。可你若送我出神武門,回去皇上那兒又是一件是非。我今日說是來看太妃們入宮的,我雖比不得你,可出宮門這點事兒,我卻也有自己的法子。”

我凝神一想,覺得有理,緊緊握了她的手,“愛蘭珠,你讓八爺轉告十四爺,就說是我說的,死去原是萬事空,閉眼的那個,閉眼的瞬間就什麽事兒都結束了,心意,不在那上頭。如果福晉在天有靈,也定然是盼著他好的,萬不會望他因此獲罪於天子。”

愛蘭珠微笑著點了點頭,“好。”說完戀戀不舍放開我的手,轉頭往禦花園裏去。

“愛蘭珠,”我趕上去輕聲叫住她,想到了她日後會被胤禛下旨八爺休棄,含混說道,“若有一日,你與八爺被迫分離,你萬萬不可一時衝動做了傻事,要記住,他身後還有好多事兒要你去安排,要你去替他周旋。臉不貼著臉了,沒關係,隻要心貼著心便好。”

她沒有回問,隻是微一頷首,應道,“好。”

禦花園裏,風動葉動她的影不動,不過一會變消失在夜色中的宮殿群裏。

第三日,消息傳來,八爺說服十四爺領旨謝恩,接受賜地安葬福晉。我剛稍稍鬆了一口氣,便聽前殿中胤禛正對著十七爺發脾氣,那咆哮的聲音,站在殿外也清晰可聞。

“朕與他同母所生,賜他吉地,他反而鬧事抗旨。老八就去了一夜,說了幾句話,他便安然領旨。他安得什麽心,老八安得什麽心?老八是想告訴朕,人人都隻聽他的嗎?”

我一人呆呆立在殿西首,半晌紋絲不動,腦中不停晃過往日裏八爺那融化天地的笑眼,還有愛蘭珠與他在南苑相依相偎的背影。本來想著息事寧人,反而引得胤禛對八爺越發又怕又恨。

夕陽一點點落下,我卻隻是站著不動,殿側的張起麟也不作聲,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似乎他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直到殿中十七爺跨檻而出。

自從墨雲死後,我與十七爺便彼此相互躲著,今日冷不丁撞見,兩廂裏都是言不盡的尷尬。

他愣了一瞬,轉而向我行了大禮,“貴妃娘娘吉祥。”

“十七爺不必客氣。”

他行了禮,木然站了一會,便要轉身告退,卻被我叫住,“十七爺,皇上可是為十四爺的事情惱怒?”

他淡然的臉色有了一絲**,雙目沒有聚焦,背著一手立於昏黃的落日下,半晌才歎道,“允禮也是為十四哥求情,十四哥之所想,允禮感同身受。若有一日,允禮去了,也想葬到雲兒身邊。”

一時間,空氣仿若凝結,安靜地隻能聽見風兒吹過,我的眼前不由氤氳,一行淚珠無聲落下。他卻背身輕踱著步子出了養心門,那背影與幾年前圓明園暮色裏的挺拔身軀,仿佛不再是同一人,就像一盞燈,丟了燈芯。

若我當初能信他,信他是真心愛惜墨雲,就不會因為害怕年羹堯倒台後墨雲身為側室孤苦無依、淒慘而終,最終棒打鴛鴦。也許,這本會是人間最美滿的姻緣。

一生中,我第一次真正學會了“悔”字要如何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