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03章

第104章

年羹堯西北功成,胤禛對他評價極高,甚至把他視為自己的恩人。更有甚者,竟還金口大開,說道:不但朕心倚眷嘉獎,朕世世子孫及天下臣民當共傾心感悅。若稍有負心,便非朕之子孫也;稍有異心,便非我朝臣民也。

雍正二年十月,年羹堯入京覲見。他此番入京風光無限,一路之上王公大臣跪迎郊外。聽聞,年羹堯一路安然坐在馬上行過,看都不看跪迎的大臣一眼。王公大臣下馬向他問候,他也隻是點點頭而已。

到京後,胤禛更賜他雙眼孔雀翎、四團龍補服、黃帶、紫轡及金幣等非常之物,讚譽他:公忠體國,不衿不伐,內外臣工當以為法,朕實嘉重之至。

年羹堯可謂誌得意滿,朝中無人敢望其項背。可我卻隱隱開始擔心年氏的後運,不知年氏的命運會否因為我的到來有所改變,依照年映荷本來的心性,她是如何都不會成為胤禛真正的寵妃的,那胤禛與年羹堯間就是明明白白的互相利用。

但這一切現在都變了,即便我搖擺過,懷疑過,但是我相信,胤禛與我是真心相睦的夫婦,那年家的命運又會不會因為這樣而改變。還有福惠,我搜索腦中全部記憶,都不曾記得雍正有這樣一個寵愛的孩子。儲君會不會就此改變呢?

正思索間,見張起麟進來,陪笑道,“貴主兒,皇上叫您,年大人來看您了。”

入了暖閣,見胤禛與年羹堯二人正閑坐而談,年羹堯人雖在君前,卻未見半分拘謹惶恐,華服緊裹,官帽已去,叉著雙腿大笑而坐,兩手隨意地擱在膝上。

見我進去,也不起來給我行禮,隻笑笑說道,“小妹來了。一年多不見,越發豔麗嬌弱了。”

我禮貌頷首一笑,小步走過去,陪做在胤禛身邊,經過年羹堯身前時,輕聲向他說道,“三哥,你坐正了。君前應對,像什麽樣子?”

年羹堯並未一改失禮之態,反而笑說,“果然是嫁出的閨女潑出的水,眼裏隻有夫,沒有兄了。”

我笑瞪了他一眼,側頭問胤禛,“在說什麽?”

胤禛低頭抓了我的手,握在掌中,說道,“我們在說蔡珽,他似是與你哥哥政見不同。”

我笑道,“蔡珽,我記得此人還是哥哥向皇上引薦,那日在熱河,我也在。哥哥與他,當要好好相處才是。”

年羹堯神色一滯,接著岔開話題道,“不說政事。妹妹進來身體可好?小阿哥可好?”

“都好。”我應道。

年羹堯笑看我一眼,道,“我看著也好。”說著又向胤禛道,“皇上,微臣難得回京,家中族人齊集,不知皇上可否恩準,準小妹回家省親一次?”

我一怔,年羹堯當真張狂,居然敢向胤禛如此隨意地提這樣的要求。

可胤禛卻笑著道,“既然亮工都開口了,又有何不可?那就準愛妃萬壽節前擇日省親。”

我心下咯噔一聲,麵上卻仍是笑著,起來向胤禛謝恩。

談笑間,暖閣外頭的嬤嬤正好領了福惠進來,福惠見了胤禛便伸出手來要抱。還未及撲到胤禛的跟前,卻被年羹堯一把截住,抱將起來,“八阿哥,來,三舅抱抱。”

福惠自打出生,隻在去年四月見過年羹堯一次,那次被他強抱起來時,小福惠哭得一臉小可憐見得,認生的很。

我心中一陣忐忑,唯恐福惠哭鬧,可不料想,福惠卻親熱地摟著舅舅的脖子,嬉笑著蹭起他的胡茬,“三舅……嘻嘻嗬嗬……”

我笑問,“六十認識三舅啊?”

福惠與年羹堯戲鬧著,笑答,“認識,乳娘說,三舅最疼六十了,為了六十,在外麵打仗,三舅最最辛苦了!”

童言無忌,可卻令人生畏,我戰戰兢兢偷覷胤禛一眼,卻見他若無其事,正襟危坐,隻笑眼望著年羹堯懷裏的小福惠。

“三舅聽人說,六十最喜歡玩打石子,是不是啊?”年羹堯摟著福惠笑問道,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紅絨布小包來,往炕桌上一抖,十來顆玉籽滴答散落,“這些小石子是三舅送給六十的,六十喜歡嗎?”

“喜歡。謝謝三舅。”

心中豁然一震。玉籽乃是和田玉料之中的極品,每一小顆便價值連城,年羹堯居然拿出十來顆如此珍寶,僅僅為了逗一個孩童一笑。

我忙收了那玉籽,塞回年羹堯懷裏,“三哥,這些可都是極品玉石,怎好拿來給孩子玩耍?”

年羹堯不以為然,傲然一笑,“六十將來可以富有四海,今日玩幾顆玉籽又怎麽啦……”

不待他說完,我忙止住他的話,“要下宮門匙了,我送三哥由內右門出宮吧。”說著接過福惠來,放到地下,趕也似的催他出了暖閣。

宮牆內沒有旁人,兩人一前一後默然走著,年羹堯忽然湊近了低聲問我,“小阿哥這都三歲了,娘娘心裏就沒有什麽打算?”

我裝著沒有懂那話裏的意思,問道,“一個三歲的娃娃,能有什麽打算?進書房學騎射,都有皇上操心,我要作何打算?”

年羹堯接著道,“皇後無所出,我大清向來子以母貴,妹妹貴為貴妃,位次於褚妃之上……”

胤禛即位不久,便有感於前朝奪嫡慘劇,元年八月,便當著諸大臣將建儲密匣放置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年羹堯的意思,顯然是要我去影響那個密匣裏的名字。

“三哥,”我止住他的話,“做人還是要安守本分的好。人臣之道,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功高震主,並非福事,而是禍事。儲君大事,自有皇上定奪,在妹妹我看來,寧可福惠做一世富貴王爺,遠離是非之地,安享太平一生。”

“娘娘紅顏陪白頭,就算不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也要為年家上下幾百口人打算。”年羹堯肅容道,“若是娘娘覺得娘娘行事有所為難,那做哥哥的,自會一力承擔。”

我心中冷笑,年羹堯的謀劃本就乃是做大清外戚第一家,好不容易多年經營到了今日這步,豈肯輕易放棄。

他此刻根本就是在威脅於我,無論如何,我都要先穩住他再說,想著,嘴上便淡淡說道,“容我再想想,三哥請先回吧。”

他朝我打了個千,退出內右門,“恭候貴妃省親。”

八人抬的鳳輿在輝煌儀仗的陪襯下,衝破夜色,終於安然停在神武門前,凝雪上前打起簾子,伸手引我下輿。我起身整了整衣服,扶上她的手,緩緩走出鳳輿。進了神武門,一路過禦花園,走東一長街回養心殿後的耳房。

前次回門還是幾年之前,不過幾年不去,年府的富貴,我便已然不認得了,府邸翻建,園子大了好多,光花園裏堆砌的太湖石,看形製,就不是凡物。

早就聽說年羹堯自恃功高,驕橫跋扈,趾高氣揚、氣勢淩人,贈送給屬下官員物件,“令北向叩頭謝恩”;發給總督、將軍的文書,本屬平行公文,卻擅稱“令諭”,把同官視為下屬;甚至蒙古紮薩克郡王額附阿寶見他,也要行跪拜禮。

也早就聽說他賣官鬻爵,文武官員的選任上,凡是年羹堯所保舉之人,吏、兵二部一律優先錄用,號稱“年選”。他還排斥異己,任用私人,形成了一個以他為首,以陝甘四川官員為骨幹,包括其他地區官員在內的小集團。

還早聽說,他貪贓受賄、侵蝕錢糧,累計達數百萬兩之多。

原先心中還有不信,總想著傳言雖是沸沸揚揚,但難免誇張,但今日省親,心中許多困惑既去。原來,那些都是真的。

因為我收到了甚至於比貢品還好的珠玉,見到了給年羹堯三跪九叩的官員,聽到他要求我在胤禛高興時為某位貴戚請爵的話語。

年羹堯甚至念念不忘奪儲之事,臨行還再三再四囑咐我,套胤禛的話,問清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密匣內的儲君是誰。

卸了首飾,散了頭發,沐浴更衣,整個人木木的由著凝雪和嬤嬤擺弄。都打理罷了,也不睡,一個人坐在妝鏡前愣愣發呆,神思早飛到了幾萬裏之外。

“貴主兒睡了嗎?”屋外張起麟的聲音響起。

“還沒。”我忙披了外衣,開了屋門,問道,“皇上叫我?”

張起麟笑而不語,閃開身子,請出身後的胤禛,胤禛笑道,“皇上在這。”

我見他也是隻穿著中衣,外頭鬆鬆披著件袍子,忙一把拉進屋來,“小心著涼。”

“怎麽回了趟娘家失魂落魄的?”他把袍子順手往架子上一甩,掀了被子躺下,拍拍身邊,示意我也躺下。

我也躺倒了,伏在他肩上,半晌默然無語。

他推推我,“怎麽啦?”

“我……”千言萬語在心,我卻不知如何開口,又沉吟了會兒,才打定主意,說道,“皇上可有在朝臣中聽說些什麽?關於我娘家。”

“你指的什麽?”

我支起身子看著他,“比如,違製,或者貪墨,再或者……”

他淡然一笑,攬我躺下,道,“有啊,有傳言說我犒賞三軍,都是應你哥哥所請。還有傳言說整治阿靈阿,也是聽了他的話。說得好似我半分用處也無,全由得你哥哥擺布。”

“您不生氣嗎?”我踹踹問道。

“為什麽要生氣?”

“若是違製,或者貪墨,都是真的呢?”我追問,“還有,他似乎,並不滿足於這些。”

“他是不是想知道,乾清宮匾額後麵那個匣子裏寫的是不是福惠?”胤禛語氣平穩地問道。

我思忖片刻,答道,“是。”

“你不想知道嗎?”他問。

“我知道不是。”我笑答。

他肩上的肌肉一緊,但很快又鬆弛下來,笑問,“你怎麽知道不是?”

“我猜是弘曆。”我悠然答道,“福惠還小,連名字都未定,建儲密匣要如何寫?難道就寫皇八子福惠?!再說了,我也希望不是。”

“你哥哥未必如此想吧?”他也悠然說道。

“我希望他早早能明白,富貴功名不過過眼雲煙,不過……好像不太可能了。”我伸出右手,與胤禛五指纏繞,“皇上對他可有什麽計劃?不如,不要放他會川陝吧?”

雖說曆史將就此被改變,但是我還是寧可年羹堯這次被胤禛扣下來,在事態沒有嚴重前,便扣下他,不讓他再回西北,也許,滿門的禍事可以化為明升暗降,或者革職,再或者軟禁也好。

我不喜歡年羹堯,但是對於嫂子和墨雲卻是滿腹的內疚與悔意,墨雲的嘴唇長得跟她父親的幾乎一摸一樣。無論如何,年羹堯總是嫂子的夫君,雖說她已失寵多年,墨雲總是年羹堯的女兒,雖說已經被他視為棄子,魂歸黃土。

“不必。我放他回去。外邊那些人,不過是妒忌你哥哥的權勢,所以胡亂說他罷了。至於貪墨,我要的是幹臣,向來不喜歡清流,隻要不禍國殃民,隨他。”胤禛淡淡說道。

“那您至少下旨敲打他一下,再或者,給他身邊的官員都提個醒,別跟著他瘋。”我緊了緊握著他的手。

“該如何做我自知道,這個你就別操心了。睡吧!”他替我掖了掖被子,讓我伏在他溫暖的懷抱裏。

我努力揮開腦中纏繞在一起如同亂麻一般的思慮,放任自己醉在他的懷裏。如果此刻的溫情也總有一天要碎裂,那我就現在好好珍惜吧,當逝去時,也許還可以留個美麗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