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07章

第108章

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鍾聲度花影。

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

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

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這是我寫得最好的一幅字,大半年來已經在翊坤宮中練了無數遍,趙體的行楷,雋秀圓潤,筆法逸美,稱得詩句更是打動人心。

眼看著就要寫成了,可手上忽然沒了勁道,指尖涼麻,筆杆脫手而出,一撇烏墨毀了一幅好字。

凝雪本在一邊,見我一臉懊惱,忙過來撿起紙上傾倒的毛筆,擱回筆架上,拿手來暖我,“主子可是手冷?”

“不過才剛入秋,怎麽指尖冰涼涼的?!”嬤嬤也上前來捂住我的手。

“指尖是麻的。”我答道。

嬤嬤忙吩咐一邊侍立的小宮女,“趕緊給主子攏個手爐來,想是凍得麻了。”

兩人的手似乎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暖意,緩緩抽出手來,翻轉著掌心向上,那手竟無半分血色,指腹處徐徐映出一圈圈紫藍色。

嬤嬤臉色一沉,問道,“去叫太醫來看看吧?”

“不必了,今日早起樂二爺已經來過了。”我笑著搖搖頭。

“額娘抱我。”福惠仰著小臉拉著我的袍擺。

“小阿哥乖,雪姨抱吧,額娘身子不舒服。”凝雪蹲下身來欲抱他。

卻被福惠一把甩開,“不要嘛!我要額娘抱!”

“六十,皇阿瑪來抱你可好?”胤禛笑眼而入,身後跟著托著木托盤的張起麟。

福惠見了胤禛歡快異常,蹦蹦跳跳過去,伸出小手圈住他的脖子,嚷道,“皇阿瑪……”

胤禛寵溺地抱起福惠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轉頭見我神色淒婉,忙問,“怎麽啦?哪裏不舒服?”

凝雪欲回,被我偷偷一把摁住,臉上堆起笑來,說道,“沒什麽,手有些冷。”

“覺得涼,你讓他們給你生炕吧!這桃花塢現在是有大地炕的,別慣著奴才們。”他抱了孩子走近來,撫了撫我的臉頰。

“嗯。”我含糊應了一聲,忙借著張起麟轉開話題,“張諳達手上的是什麽好東西?”

張起麟躬身將木盤舉過頭頂,含笑回道,“這是皇上給您做的新袍子,有一身是七夕前就做的了的夏袍,還有一身是夾裏的秋袍。”

他每年七夕都給我做一身新袍子,陪我一起乞巧過節。今天因是為處置年羹堯,我自禁於翊坤宮中,錯過了七夕。

胤禛笑著指了指托盤上的袍子,“這個半枝蓮花樣是江寧織造新織的,原來做了身夏袍,現在穿有些涼了。又讓他們給你趕了件夾袍,你換了吧,咱們今天補過七夕。”

我向他甜甜一笑,轉過屏風去,換了衣裳,站在穿衣鏡前細細打量鏡中的身影。

“貴主兒穿青緞半枝蓮,最是好看。”張起麟笑道。

我指指他,“張諳達,你也開始會拍馬屁了。”

張起麟一個躬身,笑答,“奴才說的是真話,您不信問皇上。”

胤禛抱著福惠,笑問,“六十,額娘好看嗎?”

福惠摟了阿瑪的脖子,甜膩膩說道,“額娘最好看了,四哥五哥說,額娘是仙子。”

我過去刮了他一下小鼻子,“小鬼頭啊,那麽點大就學人家甜言蜜語啊!”

胤禛放下福惠來,交給嬤嬤,又蹲著柔聲哄福惠道,“六十乖,好好跟著嬤嬤去玩,讓皇阿瑪帶著仙子額娘去看月亮,行不行?”

“行!”福惠鉤鉤父親的手指,一幅小巴圖魯的樣子,轉身跟著嬤嬤去了自己的屋子。

目送著福惠離開後,胤禛才牽了我的手,又吩咐張起麟取了披風,一路走一路道,“我們去福海上的蓬萊洲,今夜月色一定極美。”

福海是胤禛登基後圓明園內新建的景致,此處,除了我們還未有人來賞玩過。

渡口早備好了畫舫,送我們上島,畫舫裏備了夜點,別人都退出船艙,隻留凝雪和張起麟伺候。待吃罷了夜點,畫舫剛好靠到蓬萊洲上。

胤禛牽著我下船,隻我們一下畫舫,船便離岸而去,我詫異問道,“諳達和凝雪也不來嗎?”

他笑意盈盈攜我而行,“今夜,這島上隻你我二人。”

感覺自己被泡在了蜜罐裏,即便立即溺死也心甘情願。

秋風拂麵,夜靜無聲,四周隻有福海微波柔情拍打岸緣的聲響。遠處宮殿的燈火明明滅滅,夜幕籠罩四方,星辰低垂,仿佛近在眼前,伸手便能取下。

水麵如鏡,映照上方的天穹,天上的星閃爍,水中的星飄逸,天上的月不移,水中的月靈動。

置身其中,仿若夾在兩片天的中間,迷離恍惚,蓬萊洲就像碧空中的一點星辰。

蓬萊洲位於福海之中,宮門三間,正殿七間,殿前東列暢襟樓,西列神洲三島,東偏殿為隨安室;東南麵有一渡橋,可通東島,島上建有瀛海仙山小亭。

仙山小亭前早有人鋪好了毛皮毯子,架起矮桌。胤禛坐到毛皮毯子上,拉我坐到他懷裏,用披風將兩人緊緊裹在一起。

賞著眼前如若仙境之景,背靠著摯愛之人,頓時隻覺此生足矣。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我壓低聲音,唯恐打破了這如水的靜,“四哥,你說,明皇和貴妃,他們私語了什麽?”

他摟我的手又緊了緊,平視眼前的幻美景象,又凝視我一瞬,仿若我也是那美景中的一角,隨時便會化去,“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他們會相約生生為夫妻嗎?”我問。

“會。”

我又往他懷裏靠了靠,“我們也約嗎?”

“約。”他伸出手來,攤在我眼前,“天地為證,你我相約世世為夫婦。”

我甜笑著凝視他的黑瞳,把手遞進他攤開的掌中,“與君相約,生生世世為夫為婦!”

他順勢將我拽進懷中,緊了緊披風,溫暖的感覺籠罩著我倆。

“若來世認不得彼此怎麽辦?”我問他。

“那就奈何橋上等相見,攜手而去,一起轉世,就不會不認得了。”

“那若是一個先走了呢?”我又問。

他沉默未語,沒了他的聲音,天地間頃刻寂靜得沒有一點生氣,過了許久,他才問道,“你是說我比你老得多嗎?”

“是啊。”我玩笑答道。

“那我就在奈何橋上等著你,你一日不來我等一日,一年不來我等一年,十年不來我等十年。”他說道。

眼中有了淚意,回首看他,“不見不散。”

“嗯,”他堅定地點點頭,“不見不散。”

我央求他,“來世,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去生於權臣之家!”

他笑著點了點頭,“來世,你要有個好身子骨!”

我拿額頭輕撞了下他的下巴,“一言為定!”

他柔柔歎道,“你怕冷,來世,我們尋個暖和的地方安家。”

“四哥,”我躊躇著叫他,“我曾給年羹堯寫過信,要他善待九爺。”

“我知道。”

“你知道?”我驚呼出聲。

“老十家中抄出老九用洋碼子編的密信,後來十三弟破出了意思。”他淡淡說道。

“九爺待我不錯,我隻是想他不要受太多的罪。”我展開雙臂回身抱住他。

“我也知道。”

“你不怪我?”

“不怪。”他拉著我的腦袋靠到自己肩上,“映荷,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不論你做過什麽,也不論我做了什麽,就讓它都隨水漂去吧。”

“好。”

他抿起嘴角,劃出一個醉人的笑,“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今夜隻說我倆。”

“四哥,我最近總也想起以前的事兒,想起獅子園的夜色下,看見您一個人站著,比月光還要冷。”我平視水麵,喃喃低語。

“我也總想到從前,想起我罰你寫字……”他低低一笑。

我低呼,“一萬兩千五百個字呐……整整寫了我一個月!您好可惡!”

他壓抑不住,朗聲而笑,那笑聲沿著水麵蕩漾開去,又徐徐回攏,水聲伴著笑聲,尤其悅耳,“還想起你推我下床。”

“你就不能記著我點好的?!”我嘟著嘴佯怒。

“你有好事給我想嗎?”他笑問。

我不服氣,“當然有!比如……比如……”

他截了我的話去,“比如為了我,拿水潑人,扔盆子砸碎了侍郎大人的腦袋?”說罷,兩人相視而笑。

我假意生氣推開他,“不跟你說了,老是揭人家的短。”

“你的短可太多了,就是揭到天亮也說不完。”他笑說,“揮手打妾室,吃醋摔東西……”

“不許再說了,再說我就不客氣了!”我嚷道。

“不客氣?”他一挑眉,一臉壞笑,“不客氣你又能怎樣?”

“我,我,我,”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折來治他,見他越笑越壞,心裏隻是不甘。

盯著他的雙眼咬牙切齒,藏在披風裏的手,忍不住去掐他。

“君子動口不動手!”他笑道。

“這可是你說的!”我笑叫一聲。猛地伸臂,一個用勁把他推倒,趴上去咬他的嘴唇。

才剛咬了一下,倒被他反身壓住,輕柔的吻一氣落了下來,落在眼睛上,鼻子上,臉頰上,直到流連在唇上,輾轉不去,似乎訴說著無盡的愛戀。

我環上他的身體,深深相吻,動情處幾乎窒息。

他忙支起身子笑看我,“愛妃是想在這幕天席地中……嗯?”

我笑道,“皇上若是願意,臣妾絕無異議。”

他訕訕笑道,“臉皮倒是越來越厚了。”隨即在我耳邊低喃,“咱們回去睡吧。”

我偎在他懷裏,“抱我!”

他起身淩空把我抱起,走過渡橋回配殿去,嘴裏笑道,“再老就要抱不動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