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08章

第109章

北風凜冽呼嘯,樹幹子一根根都光禿禿了起來。秋色褪盡,冬日到來。再過幾日便是康熙忌辰,因而,今兒必須回宮了。凡往遵化祭陵,必須從宮中出發。

九州清晏的暖閣裏,張起麟正執意勸說我穿上一身紫貂內裏的羽緞袍子,“貴主兒,您就穿上吧,別叫奴才們為難。”

我卻仍是要穿自己的白狐褂子,“諳達,這紫貂袍子妃嬪穿不得,我穿了便是違製。”

我知道胤禛是好心,怕我身子孱弱,經不住天寒。我也知道,幾月來,因是漸漸入了冬,我的身子越發不好,手上的青紫未散,腳上、臉上的青紫又起,樂二爺急急用了好幾副猛藥,才總算壓了下去。

“貴主兒,樂太醫都說了,您這身子最怕冬日,好不容易拿藥把紫氣都壓下去了,要是再凍出個好歹來,皇上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這紫貂褂子是皇上下旨給做的,您穿著,沒事兒!”張起麟也不顧我說什麽了,使喚著寶兒凝雪就上來強意給我換衣服,自己打簾子退到外頭。

他一出去,我立馬揮開寶兒和凝雪,也隨了出去,打算上車駕。

挑簾而出,如劍般的寒風吹過,仿佛能直直穿入人的心裏,我快走幾步,想趕緊進到車輿裏。

張起麟跟隨在後一路埋怨,“貴主兒,您怎麽就是不聽勸,這天兒多冷啊!”

我停下步子等他,笑道,“啊呀,諳達,凍不……”才剛想說凍不著,隻覺得自己身子一飄,腳下無力,直愣愣撲倒下去,眼前再無顏色。

再醒來時,已被安置在殿裏的大炕上,身子被胤禛的懷抱暖得火熱,他見我醒了,擠出淺淺的笑意,兩眼彎起,眼裏星光璀璨,“你可還好?”

我搖搖頭,“對不起,謁陵,我恐是去不成了。”

他給我掖了掖被子,“那你就在園子裏等著我回來吧。”

點點頭,轉瞬又搖搖頭,“您讓他們送我回桃花塢吧!”

“張起麟,讓人送娘娘回桃花塢。”他吩咐道,說完戀戀不舍起身,向我道,“我先去了,等我回來。”

“好。”我貪婪地望了他一眼,好似生怕那是最後一眼。

他再也沒有回頭,挑了簾子大步離去。

他走了半日,直到日頭暖融融升到最高處時,張起麟才遣了人拿軟轎抬我回了桃花塢。

樂二爺正候在廊下,預備給我請脈,見我回了,相隨而入。

“凝雪留下,其餘人都出去。”我伸出手來擱在脈枕上,一麵揮手示意眾人退去。

張起麟會意,帶著宮女們退了出去。

我低頭笑問樂二爺,“如今還要再瞞我嗎?”

他跪在地上,身子一顫,“娘娘如何知曉?”

“心疾,到重處,便會起青紫,若是指尖腳尖發麻,便已是血脈無力,你的幾服藥雖是壓下了青紫去,卻是治標不治本的。但凡到了這步,便是無藥可救了。”我微笑說道。

“娘娘既已早知,為何一直假意不知?”他渾身發抖伏在地上。

我示意凝雪攙他起來,“既是皇上不想讓我知道,我便就是不知道。隻是到了今日,我想要句實話,我可能過得了這個冬天?”

“冬至將近……恐……凶多吉少……”他說畢又立即跪到地上。

“多謝二爺多年照顧,我們也算有緣,盼你日後仕途吉順,步步高升。”我欲要強起身向他行李。

“奴才不敢當。”

“現隻求您下服猛藥,能讓我挨到皇上謁陵祭天回來。”我懇切說道。

他起身行禮,“奴才一定竭盡全力。”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又一個寒潮到來,任憑屋裏的火炕燒得再暖,也擋不住滿天席地的冰冷。

指尖的涼麻漸漸蔓延,到了掌心,到了手肘,臉頰也變得冰涼。

我一天天掐著手指計算著,他出了京城,他到了遵化,他開始謁陵。心裏明知大限將近,卻一直苦苦支撐,唯一的念想便是等他回來。

樂二爺給我下了活經絡血的藥劑,故而夜裏也是無眠,似睡非睡地到了中午。

張起麟麵有喜色進屋來,道,“恭喜貴主兒,皇上昨日回宮了。今日下旨,冊封您為皇貴妃。”

皇貴妃地位尊貴,怕是許多後宮嬪妃做夢都求不來的位置,可在我而言,猶如糞土。胤禛不會不知道,可他偏偏在這個時候下旨冊封,真的是關心則亂,病急亂投醫了。

我示意凝雪扶我起來,拿被子靠了,緩緩道,“皇上十一月十八要祭天,今日就要去南郊齋戒了,十九日有太和殿大朝。估摸能回來,怎麽也是得十九日晚半晌了吧?”

“貴主兒,哦,不,皇貴妃說的是。”張起麟答道,見我乏了,忙退了出去。

十五日。

十六日。

十七日。

十八日。

樂二爺一直安慰我,“皇貴妃放心,奴才一直用藥吊著您的精氣神呢,挨個十天半個月當是無妨。”

可我還是擔心,擔心哪天沉沉一覺睡去,便再也不能睜眼看到這個世界,見到那個人了。

十八日入夜,熬了幾天的我,終於受不住困倦,沉沉睡過去,夢裏一耳仍是貼著床麵。沉夢中,忽然聽到了那串熟悉的急促腳步,暮然睜眼,翻身坐起,叫道,“凝雪開門,皇上回來了。”

凝雪守在正間裏,聽我叫她,忙起身回道,“主子怕是糊塗了,皇上明日還有太和殿大朝,恐是要過了晌午才能回來呢。”

才說話間,寒風夾雜著雪的氣味隨著屋門洞開而飄入,胤禛身上掛著雪珠子如天降般立在門洞外邊。

“呀,皇上,皇上真的回來啦?”凝雪驚訝叫道,趕忙上去接了鬥篷冬帽,關了門,欲要拿雪撣子給他撣雪。

胤禛卻全不顧凝雪的動作,大步流星甩過珠簾進來,坐到床前。他的身上掛滿白雪,可額頭上、臉頰上、鼻子上都是汗,嘴上的胡須被霜凝住,掛著晶晶透亮的冰碴。

我抽出絲絹來,替他擦去臉上的汗珠,問道,“怎麽都是汗?”

他緊緊握了我的手,一把拽我進他懷裏,“停了明日的大朝,從南郊騎馬回來的。”

“停止太和殿大朝?可以嗎?”我吃力地喘著粗氣,樂二爺說過,因心疾,肺部已然血氣不足,故而會越來越覺得喘不上氣。

“我說可以就可以。”他道。

伸手撣了撣他身上的落雪,“外頭下雪了?”

“要看嗎?”他柔柔問我。繼而見我點了點頭,便連著被子抱起我來,安置到窗下的大炕上,打開窗簾子讓我看外頭。

窗外白雪皚皚,院中寂靜無聲,我側耳聽著雪花落下的聲音,身子下意識往他懷裏躲了躲。

“冷嗎?”他問,又拿過一條被子緊緊裹了我。

我搖搖頭,“不冷。”回身抱住他,“我怕的是您冷。”

無聲相靠,靜靜賞雪,庭院在宮燈的照耀下,多了幾絲溫暖之意,隻可惜整個天地都是冷的,那點光亮和溫度隻能閃閃爍爍,搖曳微輝。

我走了以後,他便要獨自麵對著這世間的風刀霜劍,直麵人生的寂寞和孤獨了。不知還是否能有人懂得他的心,明白那顆皇權下看似冰冷的心,其實是火熱的,是裝滿仁善的。

現在是雍正三年,還有十年,他還要一人過十年。

我問他,“四哥,您還記得東坡先生的《江城子》嗎?”

“記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怕他傷心,便不再吟下去。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臉頰邊有了他的淚水。

我趕緊接著道,“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月明夜,短鬆岡。”他一氣嗬成把剩下的詞句念了出來。

我拿手抹開他的眼淚,“四哥,十年後,您還會記得我嗎?”

他也不脫靴子,直接坐進被子裏來,死死抱住我,“你哪兒也不準去,要一直陪著我,你答應過的,一直陪我……”

“奈何人留天不留……”我也轉過身子緊摟住他,“四哥,等雪停了,就會看見夜空,我會化為天上的星辰,一直陪著您。以後能看見星星的日子,就有我在。您抬頭看天上的星辰,就是在看我。”

他拿過靠墊來當做枕頭,擁我入睡,“累了,睡吧。睡著了我抱你回**去。”

“嗯……”

胤禛一直都在桃花塢守著,三四天了,也不上朝,也不處理政務,隻是時時刻刻守著我,隻有樂二爺來看診後,他才隨著出去,聽人回稟我的病情。

他問我想不想見福惠,我說想,但我總是等孩子睡熟了的時候,才讓嬤嬤拿著厚厚的被子去把他抱來。對於那麽小的孩子,讓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即將逝去,恐怕是人世間最殘忍的事情。

心裏有太多的事兒記掛著放不下,年羹堯自八月被降了爵位後,便不再見胤禛下旨傾軋於他,對於年家,胤禛心中到底是作何打算。

還有墨雲,我虧欠了她的,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麽。

如果我記得不錯,愛蘭珠將被胤禛下旨八爺休棄,我要怎麽才能保全於她。

凝雪終身無著,我要如何安置。

福惠不必我擔心,胤禛對他寵溺異常,也明白我想讓孩子避世悠然的心。

思慮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太多話始終沒有出口,我隻是貪婪享受著胤禛的懷抱。兩人無語相依,一坐便是大半日,他總是陪我賞雪,給我念書,把書上我看著不甚明了的地方細細講給我聽。

好似一切都回到了他做富貴王爺,有著整日閑暇陪我耗在桃花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