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12章 王子

罌的目光定住。

隻見少女瞅著她,頭昂得高高的,那麵容,似曾相識。

“大邑商?”罌眨眨眼,不緊不慢:“有誰說過我要去大邑商麽?”

少女正要開口,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傳來:“姱,你在此處作甚?”

她一驚,表情斂起。

罌看去,卻見婦妗走了過來。她的麵容已經恢複了平和,看看少女,又看看罌,帶著淺笑。

原來她就是姱,婦妗的女兒。罌心裏明白過來。

姱瞥瞥婦妗,沒有說話。

婦妗和色對她說:“這是罌呢,你二人自幼相識,你可還……”

“誰識得她!”不等婦妗說完,姱不屑道。說罷,她瞪一眼婦妗,轉身走開了。

罌詫異地看著那個一下走遠的身影,片刻,看向婦妗。

婦妗看著那邊,卻麵色不改。

“任性哩。”她淡淡一笑,說罷,朝車駕走去。

※※※※※※※※※※※※※※※※※※※※※※※※※※※※※※※※※※※※※※※※※

日頭已經高高掛在睢邑上空,市中,行人來來往往,嘈雜不已。

“主人。”賓看著擁擠的路口,向身旁的少年低聲說:“此處人太多,主人還是往別處去吧。”

少年看看他,又看看那些從廟宮裏出來的牛車,臉上有些不甘。

“主人,”賓躊躇了片刻,又道:“聽說王子躍伐工方勝了,不日將返大邑商。主人出來許久,家中恐怕……”

“你怎這般囉嗦。”少年不耐煩地瞪他一眼,說罷,徑自朝旁邊另一個方向街道走去。

可還沒走出兩步,突然,少年被一個背著幹草的人撞了滿懷。

“哎喲!”那人跌倒,幹草散了一地。

“主人!”賓和從人大驚,急忙趕上前來。

“你不長眼麽?”少年被撞疼了胳膊,瞪起眼。

“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那人一邊道歉一邊收拾幹草,卻將眼睛瞅向少年。

“走開!”賓發覺,喝斥一聲。

那人連忙跑了開去。

賓還想再罵,“罷了。”少年道,說著,拍拍身上的草屑,繼續向前走。

賓無奈地與其餘從人相覷,隻得跟上。

※※※※※※※※※※※※※※※※※※※※※※※※※※※※※※※※※※※※※※※※※

“看清楚了麽?”街道的拐角處,小臣騶袖著手,問背著幹草跑過來的人。

“看清楚了。”那人抹一把額上的汗,興奮地說:“小臣,我在大邑商見過他,就是王子載!”

“小聲些。”小臣騶低斥一聲,忙看看四周,確定無人注意,才放下心來。

“小臣,接下來怎麽辦?”那人問。

小臣騶看他一眼,長長舒了一口氣。

“王子載麽……”他沒有回答,卻笑笑,慢悠悠地離開。

※※※※※※※※※※※※※※※※※※※※※※※※※※※※※※※※※※※※※※※※※

罌回到宮室,正在庭院裏打掃的羌丁看到她,一下丟開手中的掃帚朝她奔過來。

“冊罌!”他抓住罌的袖子,上下地打量:“他們可欺負了你?”

罌愣了愣,心裏忽而一陣溫暖。

“誰能欺負我?”她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從袖中摸出一根草梗,懶洋洋地叼起。

羌丁皺皺鼻子。他小心地朝宮門外瞅了瞅,小聲說:“先前跟著你的那個婦妗,我覺得她厲害得很。”

罌想起方才廟宮的事,揚揚眉梢。

“除了她還有誰?”她吸一口草梗,夾在指間。

“還有那個奚甘。”羌丁把聲音壓得更低,不滿地往身後瞟一眼:“她說我是仆人,要我做著做那。哼,她不也是個仆人,她……”

正在這時,奚甘從宮室裏走出來,羌丁打住話頭。

“宗女。”奚甘向罌一禮,看看羌丁,皺眉道:“你又偷懶,廊下還沒掃。小臣可說過,你也是這宮室裏的仆人。”

“就去就去。”羌丁嘟噥著,向罌翻個白眼,走了開去。

奚甘又轉向罌,忽然,她看到罌嘴角的草梗,一臉愕然。

罌笑笑,不慌不忙地把草梗收起。

“奚甘,”她打量著奚甘圓圓的臉龐,問:“你多大年紀?”

奚甘又是一愣,想了一會,低聲道:“我父親說我十三。”

罌頷首,又問:“你不是睢人吧?”

奚甘搖搖頭:“我父母都是人方過來的。”

罌了然。人方在商的北麵,與羌方一樣經常與商交戰,俘虜奴隸很尋常。

“你出生在睢邑麽?”

奚甘點點頭。

“一直在這宮室中麽?”

奚甘又點點頭。

“奚甘,”罌想了想,道:“今年睢國可有獻女?”

“獻女?”奚甘神色訝異,道:“有。”

“可知定下了誰人?”

奚甘看著她,片刻,移開目光,低頭道:“我不知。”

罌心中狐疑越來越重,卻沒有再問。

“如此。”她淡淡道。

※※※※※※※※※※※※※※※※※※※※※※※※※※※※※※※※※※※※※※※※※

日頭漸漸西斜,睢邑的大街上,行人已經變得稀少。

賓抬頭望望天色,躊躇了一會,向仍舊興致勃勃地觀望著睢邑街市的載說:“主人,時日不早,該出城呢。”

載不答話,卻望著不遠處的高牆,道:“賓,我聽說王祖當年築那糧倉之時,也曾像我一樣在城中遊逛呢。”

“嗯?”賓愣了愣,哭笑不得。

“主人,”他咽了咽喉嚨,苦著臉道:“先王當年來睢邑可不是出走。”

載聞言,瞪他一眼。

“放心好了,有我在,父親母親不會怪罪你們。”少頃,他說。

賓怔了怔,雙目一亮。

“為何?”他小心地問。

載卻不回答,看著天邊初露繽紛的雲霞,若有所思:“賓,你說,睢侯突然把婦妸的女兒接回來,意欲何為?”

賓結舌,撓撓頭。

載正要說話,這時,他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碌碌”的聲音。望去,卻是許多人擁著兩輛翟車前來,浩浩蕩蕩。

載與賓對視一眼,正要避向近旁的一個小巷,卻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道:“貴人且留步!”

說話間,翟車已經停下。眾人分列兩旁,一人從車上下來,滿麵笑容的向載一揖:“王子降臨,睢人竟未曾遠迎,實不轂之愧。”

※※※※※※※※※※※※※※※※※※※※※※※※※※※※※※※※※※※※※※※※※

罌在宮室裏睡了小半日,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暗了。

她覺得肚子有些饑餓,才起身穿衣,奚甘走了進來。

“宗女,”她說:“小臣騶來了,說國君有貴客,邀宗女一道用食。”

貴客?罌愕然。她一個宗女,睢侯的貴客關她什麽事?

心裏雖納悶,罌還是答應一聲,隨著奚甘走出了屋舍。

“宗女來了。”小臣騶已經等候在庭中,看到她,笑眯眯地一禮,道:“宮中來了貴客,國君說定要宗女一見。”

罌還禮,道:“不知這貴客是何人?”

小臣騶撫須,笑笑:“不知宗女可知王子載?”

王子載?罌想了想,似乎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個名字卻記不分明了。

“這個王子載可了不得,”小臣騶道:“他是王後婦妌之子,甚得天子寵愛。”

他這麽一提,罌想起來了。

剛進商王畿的時候,她曾經聽到羈人提過,說他離家出走的事把商王畿裏鬧得雞犬不寧。

“果然是貴客。”罌微笑:“原來在睢邑。”

“正是呢。”小臣騶也笑,連連點頭。

睢侯的正宮堂上,鐃磬齊鳴,銅燈點得如同白晝。笑語聲聲之中,隻見裏麵已經坐了許多人,有白日裏見過的臣子宗老,還有麵生的各家貴眷。

婦妗坐在離婦己不遠的下首,看到罌,臉上淡笑不改。她的女兒姱則與幾名年齡相近的宗女坐在一起,看到罌,嘲諷地打量她的衣裳。

罌對此毫不意外,可當她看到坐在上首那個神色倨傲的少年之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她吃驚地看向小臣騶,小臣騶卻似沒看見一樣跟旁人說著話。

“罌,”睢侯看到她,笑嗬嗬地招手:“快來見過王子。”

罌盯著那個人,好一會,挪步上前。

四目相對,載居高臨下,似笑非笑。

“王子。”罌暗自吸一口氣,行禮道。

“這是先君小丙之女,昨日才從莘國歸來。”睢侯對載說。

載用眼角瞟著罌。

“原來如此。”少頃,他緩緩道,眼睛卻轉向一旁。

睢侯有些尷尬,看看載的臉色,對罌揮揮手。

罌心裏冷哼,迫不及待地轉身走開。

※※※※※※※※※※※※※※※※※※※※※※※※※※※※※※※※※※※※※※※※※

罌的位子被安排在姱和那幾名宗女旁邊。

發覺她靠近,姱立刻擺出不善的臉色。

罌不理她,徑自坐下。

上首那邊,不斷有人去與王子和睢侯見禮,恭維的聲音不絕於耳。罌對這些不感興趣,姱和幾名宗女也根本不理她,倒是落得清靜。

“……咦?王子載方才好像在看這邊。”一名宗女忽然道。

“是呢,我也看見了。姱,他該是在看你。”

“何以見得?”姱問。

“你長得最美。”那宗女道,“方才見禮之時,王子載也總看你呢。”

罌聽見女子們發出一陣吃吃的傻笑。她瞥瞥姱,隻見她嗔怪地看了那宗女一眼,道:“胡說什麽。”卻不掩喜色。

“我可沒胡說。”宗女說著,壓低聲音:“我母親可說了,國君就是想讓你見王子載哩,說不定你去了大邑商不久就能做生婦了。”

去大邑商?罌想起姱在廟宮門前說的話。

“去大邑商的可不止姱一人呢。”這時,有人插嘴道,“你們忘了?還有……”

“噓!”她的話被誰急急打斷。

罌覺得氣氛不對,轉頭看去,卻發覺那些宗女正將眼睛瞟來。姱冷冷地看她一眼,若無其事地低頭用食。

※※※※※※※※※※※※※※※※※※※※※※※※※※※※※※※※※※※※※※※※※

筵席冗長無趣,罌回到宮室之時,竟又感到有些疲憊了。

遠處的樂聲仍然能聽到,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走入庭中。

寥寥的鬆明光從室中透出,昏暗得很。

“丁!”罌穿過庭院,朝屋子裏喚了一聲,無人答應。

“羌丁去圉中了。”奚甘走出來,對她說。

“圉中?”罌訝然:“去做什麽?”

“他說要去訪友。”奚甘說著,微微皺眉。

罌想起羌丁在來睢國的路上曾跟幾個羌仆處得不錯,想來是去找他們可了。她看看天色,漆黑一片,卻擔心起來。

這裏不是莘國的廟宮,初來乍到,羌丁一個仆人怎麽敢亂跑?

罌沉吟,看向奚甘:“你可知圉在何處?”

“知道。”奚甘說。

叫他回來。”罌說。

奚甘點頭,走了出去。

罌在門外站了一會,覺得身上有些涼了,轉身走入室內。

案前,羌丁的裘衣擺在那裏,還沒補完。這衣服在路途中破了幾個洞,罌原本打算這兩日補一下的,可是事情接二連三,一直耽擱下來。

罌在案前坐下,拿起衣服上插著的骨針,繼續縫補。

門上的草簾撩著,夜風從門外吹進來,壁上的鬆明光照搖曳。

罌盯著之間穿梭的骨針,心裏卻想著方才那些宗女的話。

商王令方國獻女,這事她是知道的。睢侯接她回來的時候,罌曾懷疑他目的在此,卻又覺得說不通。莘國的獻女,罌路上都有仔細看過,姿容可謂上品。而睢侯即使知道罌的精神正常,卻沒有見過罌長大後的樣子,何以篤定她值得花這般大的氣力?

“……婦妸的女兒,不過如此……”王子載那時的話忽然回蕩在心底。

晃神間,罌忽然感覺到門口有些響動,她抬頭,幾乎嚇了一跳。

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兩隻眼睛盯著她,那樣貌,正是王子載。

罌瞪大了眼睛。

“嚇著了?”載浮起淡笑,神色自如地走了進來。

罌沒有答話,手裏攥緊骨針,隻覺這人莫名其妙,簡直像鬼魂。

載不以為意,四下裏看了看。當他瞥到牆上的虎食鬼,目光定住。

“你過去如何,睢侯也並非全然不知。”他嘲諷道。

罌平定下心氣,看著他:“王子來做什麽?”

“無他。”載仍然四下裏看著,道:“反正遊逛在外,臨時起了意,就來看看。”

罌冷笑:“睢罌家世單薄,亦無可供觀瞻之物,王子頻頻來擾,睢罌實在困惑。”

聞得這話,載轉過頭來。

“你真不記得了?”他說。

罌皺眉:“記得什麽?”

載“哼”一聲,在案前坐下,卻對著她撩起袖子。燈光下,一道淺紅的疤痕赫然出現在眼前。

罌愣住。

“果然癡傻成性。”載輕蔑地說:“你咬了我之後,我母親氣得要發封邑之眾來伐睢國。你母親倒好,竟帶你逃回了莘國,”

罌一下愕然。她正要開口,忽然,外麵傳來一陣急急地腳步聲。

“冊罌!”羌丁衝了進來,喘著氣:“你聽到了麽?城、城外有戎人,要來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