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14章 危城

城門很快被重新關緊。

罌喘著氣,看著眼前重重包圍的人,隻覺一股寒氣竄入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國君有令,凡擅自開門者,就地戮死!”火光下,一名將官走過來,氣急敗壞地喝道。

“抓到了!”這時,又一個聲音傳來。

罌望去,心登時一沉。

兩名武士拖著揪著一人走過來,那人的頭磕破了,血流了半邊臉,是羌丙。

“有人看見是這罪仆放的火!”一名武士道。

四目相對,羌丙看到罌,神色驚恐。

將官鐵青著臉,二話不說,從旁人手中拿過一根矛。

“慢著!”罌看到將官朝羌丙舉起矛,大聲喊道:“是我讓他放的火!”

眾人皆愕然,將官驚疑地轉過頭來。

罌深吸口氣,隻覺雙腿不受控製地發顫:“我乃先君小丙之女,將官若不信,可帶我去見國君!”

眾人相覷,將官打量著她,表情變幻莫測。

“何事擁堵在此?”一聲喝問陡然傳來,“危急之時,爾等不守城門,在此吵嚷作甚?”

那聲音熟悉,罌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望去,心鬆了一下,卻又緊緊捏起。城牆上,幾人正從磴道下來,當先者是小臣騶,後麵跟著的卻是王子載。

“小臣。”眾人皆行禮,將官指著罌說:“此人擅開城門,被我等拿下。”

小臣騶看到罌,臉色登時僵住。

“宗女?”他驚呼一聲,急忙走下來:“宮中四處尋你不見,不想你竟在此……”他有些結巴,看看城門和眾人,瞪向罌,低聲道:“宗女這是作甚!”

罌心中尷尬,彎一下唇角,卻笑不出來。

小臣騶看看將官,少頃,斂起異色,道:“這是宗女,須由國君定奪。”

將官應諾。

小臣騶又轉向載,施禮道:“本該隨王子巡視,先君宗女在此,我須送她回宮。”

載立在磴道上,火光映著他的麵龐,一副睥睨之態。

“無妨,”他緩緩道,“防事我已大體看過,正要去見睢侯。”

小臣騶頷首,對罌說:“宗女須隨我回宮。”

罌知道這事逃不過,沒有反對,卻指著羌丙:“這羌仆我要帶走。”

小臣看看羌丙,不解地說:“他?”

罌堅持道:“我有要事稟告國君,須帶上此人。”

小臣騶狐疑地瞥她,過了會,對拽著羌丙的武士揮揮手:“放開他。”說罷,領著眾人朝宮室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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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室的道路異常漫長。

罌雖然想象不到睢伯得知自己的所作所為之後會有何等反應,但是從小臣騶嚴肅的神色估計,等待她的不會是什麽愉快的事。

這隊伍裏最輕鬆地大概莫過於那個王子載。他走在前麵,時而與身旁那個叫做賓的從人說話,時而又與小臣騶談論城外戎人,像個來參觀的遊客。他還常常回頭來瞥罌兩眼,即便是在黑夜,罌也能感覺得到那目光裏的嘲諷。

“宗女。”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罌回頭,羌丙看著她,神情懊惱而畏懼。

“我鹵莽,害了宗女。”他說。

罌苦笑:“是我連累了你。”說著,她看看羌丙的額頭:“你的傷要緊麽?”

羌丙搖頭:“破了點皮肉,無甚大礙。”

罌看著他,心裏一陣愧疚。想起剛才的事,她隻希望羌丁和奚甘平安逃出去才好。

“宗女,”羌丙猶豫了一下,問,“我等真要去見國君?”

罌頷首,安慰道:“你別怕,他們不會傷你。”

羌丁目光猶疑,片刻,點了點頭。

罌知道自己這話並無十分把握,還想再說什麽,這時,她看到小臣騶回頭瞄來,識趣地不再開口。

小臣騶並沒有帶她回宮室,穿過大街,罌看到廟宮那邊燈火明亮,小臣騶領著眾人朝廟宮走去。

這裏的喧囂出乎罌的想象。廟宮外麵的大片空地上,許多邑中的婦女老幼聚在這裏,把地方坐得滿滿的。走進廟宮,中庭裏更是擠滿了人,似乎都是些城中的貴族宗親,比白日裏的廟見熱鬧多了。

“王子來了!”看到他們進來,有人叫道。人們不約而同地望來,原本擁堵的人群一下讓開了道路。

載大步流星,當先穿過中庭,登階上堂。

“王子。”睢伯從堂上迎出來。他麵容憔悴,原本黝黑的臉顯得更加瘦削,看得出已是憂慮至極。

“現下情形如何?”載問睢侯。

睢侯看看周遭,將載請入室內。

“戎人方才攻了兩次城門,被擋了回去。”睢侯說。

載頷首,道:“我方才就在城上,戎人雖眾,城牆卻堅固,可抵禦一時。”

睢侯歎口氣:“但城中可用之兵太少,隻怕抵不得多時。”

這話出來,眾人皆沉默。

罌站在載的身後,瞥向小臣騶,氣氛凝重,隻見他也眉頭深鎖。罌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城中並非無他人可用。”

眾人皆訝然,紛紛朝她看來。

“此話怎講?”睢侯問。

罌道:“據我所知,圉中羈有仆奚兩千餘人,其中當有不少男子,父君何不用以守城?”

“那些是仆人,怎可授以兵戈,不妥不妥!”話剛出來,一名臣子說道。

“危難之時,豈還論得睢人仆人?”罌反駁道,“如今邑中婦人老弱皆已上陣,莫非還要分出武士來看守仆奚?”

“說得輕巧!”另有人不屑道:“那些仆人做夢都想逃走,若與戎人裏應外合,城破便在旦夕!”

罌不理那人,對睢侯道:“戎人破城,無論睢人仆人,皆滅頂之禍。仆人羈困勞苦,故而思變,國君若應承消除隸籍,他們定當誓死守城。”

眾人臉色皆變。

一時間,堂上嘩然,許多人連連搖頭,朝罌投以嘲諷之色。

“堂堂睢邑,竟要托與仆人,日後豈不遭人恥笑!”有人尖刻地說,“一個宗女,這等無知狂言也說得出口!”

罌冷笑:“如此,眼見城破而不奮力自救,便可受人褒揚麽?”她看向睢侯,正色道,“父君,戎人千裏來攻,必定急於破城。援師可否到來尚且不知,若城中無抵禦之力,豈非凶險!”

睢侯看著她,眉頭深鎖,神色不定。

他看向載,片刻,開口道:“王子,這……”

“圉中有多少人?”載盯著罌,臉上的漫不經心卻早已消失不見。

“圉中仆人之數可問小宰,我帶來一名羌仆,也可告知。”罌答道。

眾人目光變得疑惑。

“王子以為可行?”睢侯問。

“敵眾我寡,雖有城牆卻無守衛之士,莫非要等死麽?”載冷冷地說。

睢侯臉上陰晴不定,少頃,對身旁小臣一揮手:“去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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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沉沉的,躍巡視過兵卒的營地,回到行帳之前。

風從遠處吹來,帶著些春天的濕寒。躍拿起一根木棍,撥了撥麵前的篝火堆,少頃,坐了下來。

“不睡麽?”一個聲音傳來,躍轉頭,少雀正走過來。

“不困。”躍說。

少雀打了個哈欠,也在他旁邊坐下來。

篝火邊上放著一隻圓鼓鼓的銅壺,水汽正“咕咕”地從燒黑的壺嘴裏冒出來,少雀連忙把它拎起。

“飲水麽?”少雀問。

躍頷首。

少雀吩咐從人拿來兩隻角杯,分別滿上。

水很燙,躍拿在手裏,低頭吹氣。

少雀看著他,癟癟嘴角,抱怨道:“才從工方回來,大邑商的榻還未睡暖,去什麽睢國。”

躍笑了笑,道:“此番征伐之士大多是睢人,告廟完畢就讓他們自己回鄉,睢侯麵上可不好看。”

“睢侯?”少雀嗤道,“你真是為了睢侯麽?”他喝一口水,緩緩道,“你若是想出去找載那小子,大可不必。載同你一樣,獨自走出去也不是一兩回,宮中緊張得日日罵人的也隻有婦妌。”

躍莞爾,沒有說話。

載出走之時,正是伐工方的前五日,出征的幾千人沒了主帥,商王匆忙換上了躍。此事本是婦妌一手推動,臨頭落了空,她一麵著急載的下落,一麵對躍代為出征很是不喜。這次得勝回來,商王很高興,婦妌卻始終沒有好臉色。

“我不是怕她。”躍淡淡道:“父君對長兄已是冷漠,載又不在,我留在大邑商豈非招人猜忌,還是出來清淨。”

少雀看著他,片刻,無奈搖頭道:“你們啊……”

他還想說什麽,忽然,一陣嚷嚷傳來。二人驚異地朝聲音的方向望去,一名小卒跑過來,向躍稟道:“王子,我等捉到兩個騎馬的人,似乎是逃仆!”

“逃仆?”躍與少雀相覷一眼。

“有趣,”少雀感到好笑,對躍說:“如今奚仆出逃也騎馬了麽?”

躍對小卒一頷首,道:“帶過來。”

小卒應諾,轉身跑開。

“看什麽?兩個逃仆,送回大邑商自有圉宰處置。”少雀橫他一眼,“明日還要行路,你該早歇。”

“我睡意尚淺,先問明了也好。”躍不以為意。

正說話間,一陣哭喊之聲傳來。

兩個瘦小的身影被衛士推搡著,踉踉蹌蹌地朝這邊走來。

“王子!”押送的士卒向躍稟道,“就是這二人。”

躍看去,隻見他們蓬頭垢麵,的確是奚仆的樣子。他正要說話,忽然,其中一人停止了哭泣,指著他,眼鏡睜著大大的:“你是躍!”

躍愣了愣。

“賤隸怎敢直呼王子之名!”武士喝道,抬手往他身上一笞。

那人卻不管疼痛,衝上來一把扯住躍的衣襟,聲音激動:“躍!你還記得罌麽?她……她會被戎人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