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30章 人祭

日頭在天空高懸,熱力灼灼炙人。大邑商宮城的南麵,宗廟林立。

中心廣場的九層祭台上,大巫身著豔麗的衣裳,口中念念有詞。群巫起舞,一道讚頌先王河亶甲的功績,祈求降佑。

高台下,司祭望著頭頂的日頭,臉色已經極度不耐煩。

“到了麽?”他問從人。

從人搖頭。

司祭臉色陰沉,嘴裏恨恨地罵了幾聲,道:“該死的臣甲!時辰要過了!”

旁邊眾人相覷,皆不吭聲。

今日祭祀先王河亶甲,先前的貞人卜得伐奚二人。不料,今晨將兩名奚人拉到這裏的時候,其中一人竟突然口吐白沫暴斃,也不知緣由。死人當然不能用以祭祀,司祭無法,就叫手下臣甲去圉中再取一人來。可臣甲去了許久,也不見回。

“來了!”這時,一人忽然指著遠處道。

司祭望去,隻見臣甲驅著一輛牛車急急地朝這邊走來。

“司祭!”臣甲擦一把汗,露出發黃的臉。

司祭臉上不禁一鬆,卻瞪起眼睛,喝道:“怎麽這麽久才來!圉中那麽大,一個充數的奚人都找不到麽!”

“找到了找到了!”臣甲賠笑道,“司祭要的人,我就想挑個貌美的送來,挑了許久。”

司祭又好氣又好笑:“祭祖罷了,又不是選王婦,要什麽貌美!”說罷,他走到車前,隻見牛車上躺著一名女子,頭發蓬亂,臉上和衣服上沾滿草灰,髒兮兮的。

“這就是你說的貌美之人?”司祭看了看,皺眉問,“怎像是死了一般”

臣甲苦笑:“司祭,圉宰說圉中奚仆雖多,力壯之人還要做活。這女子得了重疾已不長久,反正斧鉞下去也是一命,不若……”

司祭白他一眼,揮揮手:“時辰快到了,行祭!”

周圍人答應一聲,把女子從車上拖下來。

祭台上響起一聲淒厲的哭號聲,一名奚人被武士強行拽上祭台,揪著頭發按住。手起刀落,奚人的聲音還在回蕩,頭顱已經被生生砍落。

“快,快!”司祭催促將剛才送來的那女子也拖上去,臣甲答應著,用力拖拽女子。

正在這時,一陣急急的馬蹄聲傳入耳中。司祭望去,愣了愣。

隻見宗廟的衡門外,一輛馬車正疾馳而來,後麵跑著好幾人,在路上揚起高高的塵霧。

“那是何人?”司祭嘴裏嘀咕著,看那架勢,卻明白來者必不一般。

馬車一路奔到祭台下,還未挺穩,一人已經跳了下來。

司祭定睛看去,吃了一驚。那人竟是王子載。

“可曾見過一個昏迷的女子?!”未等司祭行禮,王子載已經奔到他麵前,迫不及待地問道。

“女子?”司祭愣了愣。

他正要答話,王子載忽然望見已經拖到祭台上的那人,指著問:“那是何人?”

祭台上的臣甲早已瞥見載,心知不好,催促武士道:“時辰已至,司祭令行祭!”

“住手!”王子載臉色一變,大步奔上祭台。

武士看看正奔來的載,猶疑起來:“可……”

臣甲罵了一聲,一把奪過武士手中的銅鉞,才朝地上的人舉起,忽然,一道刃光直直飛來,利器穿透皮肉。

祭台下一陣驚呼。

臣甲睜大眼睛,看著露在胸膛外的刀柄,片刻,仰身從祭台上跌落下去。

祭台上,載氣喘籲籲,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躺在幾步外的那個人。

“王子……”行祭的武士被這一切驚得有些不知所措,正要上前行禮,載一把推開他,在地上那人的身旁蹲下來。

女子躺在地上,似乎毫無知覺。

載撥開她麵上的亂發,陽光下,女子的臉龐雖髒汙,那輪廓和眉眼卻一點也不陌生。

“睢罌……”他喚了一聲,喉嚨有些沙啞。不知是否剛才擲刀的時候太用力,心一直在胸膛裏撞著,怎麽也停不下來,脊背上卻陣陣生涼。

罌仍然雙目緊閉。載把手指湊到她的鼻子下,覺得探不分明,又按在她的脖子上。脈搏的跳動傳到手上,一下一下,清晰可感。

載隻覺心中壓著的大石瞬間落下,鬆了口氣。他隨即把罌打橫抱起來,快步地奔下祭台。

“王子……”司祭及眾巫看著載這番舉動,目瞪口呆。

載卻一言不發,把罌在車上放好,喝道:“走!”

馭者長喝地揚鞭。

拉車的二馬撒開四蹄,拉著車子絕塵而去。

罌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行很長的夢,卻雲裏霧裏一般,昏昏沉沉。

她醒來的時候,後腦又脹又痛,搖一搖,還覺得有些發暈。

“你醒了呢。”一個聲音傳來。

罌望去,卻是一個麵目陌生的中年婦人,看著她,眉眼甚是平和。

“我……”罌茫然地看著她,又看向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處寬敞的室中,陳設齊全而精致,上方的橫梁還有幔帳垂下。

“這是王子載的側室。”婦人緩緩道,說著,從旁邊的案上拿起一隻水盞遞給她,“王子載將你帶回來,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罌愕然。

腦袋仍然發暈,之前的事卻慢慢浮現出來。她想起了被那個黃臉人暗算的事,後來卻什麽也記不得了。

“是王子載救了我?”她問。

“這我可不知。”婦人道,“我見到你時,你已昏睡不醒。”

罌疑惑地點頭,把婦人遞給她的水慢慢飲下。飲完之後,把空盞遞還婦人,輕聲道,“多謝。”

婦人著她,似在端詳。少頃,問:“女子,你是何方人士?”

“睢國。”罌答道。

“睢國?”婦人盯著她,“婦妸是你何人?”

罌愣了愣,“是我母親。”

婦人頷首,看著她,目光愈深。

“媼何以問起?”罌直覺著婦人身份不一般,也隱隱感到她知道些什麽,緊接著問道。

“我?”婦人笑了笑,道,“你與她眉眼相似,一看就知。”

罌望著她:“媼與我母親相識?”

“算不得相識,”婦人道,“見過罷了。”

罌還想問什麽,婦人卻站起身來,道,“王子讓庖人做了肉羹,我去端來。”

罌隻得打住,再謝一聲,想了想,又問:“不知王子載現在何處?”

婦人看她一眼,道,“王子載方才被小臣帶走,還未歸來。”

躍昨日隨商王行獵,在外露宿了一夜。因為要主持些後續,回來的時候也比商王遲了一些,回到大邑商的時候,已經快到午時了。

他心裏念著前日對罌說的話,才回到宮中,就急不可耐地更衣出門。才走到堂前,忽然看到小臣乙從外麵匆匆地走進來。

“王子!”小臣乙道,“王子載那邊傳信來,說王子載昨日鬧了宗廟,大王回來後發怒,剛剛將他召了過去,恐怕不妙。”

“載鬧宗廟?”躍驚詫不已,“為何?”

“我也不知。”小臣乙道。

躍沉吟,心中疑惑,卻明白此事嚴重。王子弓昨日領商王之命祭祀河伯,還未歸來,自己無論如何要過去一趟。

“知曉了。”他頷首。

“還有一事。”小臣乙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拿出一塊玄鳥項飾,道,“昨日王子載的從人賓送了這項飾來,說王子載救了一個叫冊什麽的人,如今在他宮中。”

婦妌在邑東查看織氏的作坊,聞得商王派小臣把載押走的事,匆匆趕了回來。

才到商王宮前,她忽然望見載一人跪著庭中。太陽火辣辣地曬在頭頂,地上石板灼灼地泛著白光,婦妌都覺得舄下冒著熱氣。

“載!”她走過去,又氣又急地問他,“什麽鬧宗廟?昨日到底出了何事?”

載仍跪在地上,麵無表情。豆大的汗珠從額邊淌下,他卻嘴唇緊閉。

婦妌無法,看到一名小臣從商王宮中迎出來,急忙問道:“大王何在?”

“大王還未回宮。”小臣禮道。

“未回宮?”婦妌吃驚,“那王子載怎跪在此處?”

小臣道:“大王入城時到宗廟獻祭,聞得司祭提起此事,甚是惱怒。就令我等先將王子載帶來,等大王回宮再作處置。”

婦妌臉色煞白。

她知道商王向來重宗廟,為人又時常急苛,這般架勢,想來氣頭不小。她越思索越覺得心急;載不說話,她又愈加惱怒。

“賓在何處?”婦妌向身後的小臣郊喝問,“去叫他來!”

小臣郊應聲,正要走開。

載忽然抬起頭:“不必叫。我一人做事,與他人無關!”

“你……”婦妌咬牙,正要罵他,小臣郊忽然道,“王後,大王回來了。”

婦妌轉頭望去,果不其然。

宮門處,羽扇疊影,一人昂首闊步地走來,正是商王。

眾人紛紛行禮。

“大王。”婦妌收起臉色,迎上去,忐忑地行禮。

商王一語不發,徑自走到載的麵前,看看他:“知錯了麽?”

載仍然麵無表情:“我無錯。”

“甚好。”商王怒極反笑,說罷,吩咐小臣,“拿笞條來,我看這豎子嘴硬得幾時!”

“大王!”婦妌著急,上前勸解道,“載口稱無錯,或有隱情,大王讓他把話說出來,再分辨不遲!”

商王看她一眼,又看看載,道:“如此,你說。”

載抬頭看看他們,嘴唇微微張了張,少頃,卻把頭一撇:“我無錯,是司祭亂殺人!”

“載!”婦妌大喝道。

“司祭亂殺人?”商王臉色鐵青,大怒道,“宗廟祭祀先王,你去將人祭劫走,還殺死宗廟臣仆!如今你倒說司祭亂殺人!”他轉向身後的小臣,喝道,“不必拿笞條!拿我那荊杖!”

小臣唯唯連聲。

婦妌麵色大變,正待懇求,一個聲音傳來:“父親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