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37章 宮正

堂上瞬間寂靜。

罌看著商王,隻見他神色依舊悠然,目光淡淡,教人看不出情緒。

心裏飛快地打著算盤,罌覺得他不大可能會說出“我覺得你跟躍很合適”之類的話。心定了定,罌微微蹙眉:“大王此言何意?”

商王笑了笑。

“我有王子二十八人,王後所出,僅弓、躍、載三人。其中,躍最是上進奮發。”他緩緩道,“我曾應許躍的母親,他將來即便不得繼位,也必不使其生活艱迫。如今,弓已是小王,載有王後,躍卻唯有王子之身。”說罷,他看著罌:“人言鴻鵠必棲良木,睢罌自視,可為良木否?”

罌的目光凝住,靜靜望著商王。

她不清楚商王知道她和躍之間發生了多少事,方才的話語卻聽得明白。

王子弓有人望,載有婦妌,相比起來,躍的根基並不如兩名兄弟深厚。落魄王子的故事,罌聽過不少。不管躍將來能否繼位,他要想在商王去世之後過得好,背後都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力量。

這個力量,最直接有效的來源就是強大的姻親。

而罌不是。

罌很有些惱火,這個沒禮貌的老頭。無論從前到現在,她長那麽大,還沒人當麵說她不配怎樣怎樣。

她不再掩飾,兩隻眼睛直直地回視商王:“大王怎知我不可?”

“嗯?”商王看著她,似乎有些驚訝,臉上玩味的神色卻越來越深。

“庸。”少頃,他朝殿外喚了一聲。

一個聲音應答著,方才那位小臣走了進來。

“大王。”他行禮。

“睢罌留在棠宮,領她下去。”商王吩咐道。

小臣愣了愣。

“大王,”他猶豫片刻,道,“棠宮不缺作冊,我先前稟過大王,棠宮缺宮正。”

“未說留她當作冊,”商王淡笑,看了罌一眼,“從今日起,睢罌就是棠宮宮正。”

罌不知這事態的發展算好算壞。

好端端的作冊,商王輕飄飄一句話,說不當就不當了,換成了宮正。

罌很疑惑,商王為何這麽做?

即便是因為寫字好看,或者是婦妸的女兒,或者拒絕了做載的王子婦,又或者是跟躍的關係被商王看出了端倪等等,商王要麽高興讓她當生婦或者繼續當作冊,要麽不高興把她踢回睢國或者拉去處死,如今當個宮正算是什麽意思?

她覺得最有可能的是因為自己那些反駁的話。

想到躍,她就有些期望地認為商王這是給自己機會成為“良木”。

但罌也並不是個會陶醉於自我催眠的人,良木良木,婦妌或者兕方那樣的靠山才叫良木,一個小小的宮正比起來算得什麽?

罌心裏疑惑,終究百思不得其解。

安頓罌的那個中年小臣名庸,是商王最親近的從人。他人如其名,恪守中庸之道,對誰都客客氣氣的。

“棠宮分前後兩庭,有宮室座,廂房十間。宮仆之中,有保婦一人,庖人一人,囿人兩人,仆人三人。”小臣庸和氣地對罌交代道:“無大王許可,任何人等不可入棠宮。庖人管庖廚,囿人管林木,仆人料理雜事。”

罌頷首,想了想,問道:“保婦做甚?”

小臣庸看她一眼,道:“從前無宮正,保婦代掌此職。如今你是宮正,保婦做甚,自然由你安排。”

罌聽他這麽說,答應下來。

小臣庸並不拖拉,同她交代過這番話以後,馬上讓所有宮仆來見罌。

“大王有令,自今日起,睢罌任棠宮宮正。爾等從事,皆聽從宮正之命,不得拂逆。”小臣庸立於階上,對一眾人等命道。

眾人看著罌稍顯稚幼的麵孔,早已相覷。聽得小臣庸說下這番話,紛紛皆應答,向罌施禮。

罌頷首還禮,目光掃過,卻發現一個婦人站在邊上,袖著雙手,冷冷地挑眉瞥她。

不必猜,罌也知道這人就是小臣庸說的保婦。

“婦仟。”正想著,小臣庸又看向保婦,道,“宮正新來,諸事不熟,還須你多加提點。”

婦仟看看向小臣庸,向他一禮:“諾。”

交代一番,小臣庸覺得安排妥當,離開了。

庭中,罌獨自與棠宮一眾宮仆麵對。她知道自己該說兩句什麽,清清嗓子,上前一步道:“如小臣所言,我新任宮正,同宮共事,誠與共勉。”說罷,微微躬身。

眾人相覷,又紛紛行禮。

罌還未抬頭,就聽得一陣窸窣的腳步聲響起,她望去,卻見婦仟已經超廡廊那邊走去,留給她一個昂得高高的後腦勺。

眾人表情各異。

罌不動聲色,淡淡一笑,轉身離開。

總的來說,罌心情不錯。

棠宮雖不如廟宮自由,罌卻算是升了官,每年能得到的報酬從五貝升為八貝。

在這個世界上,她能失去的東西幾乎不存在,即使有躍,她每跨出的一步也要小心權衡。

不過很快,她就發現了這個工作不好做。

首先,棠宮很封閉,罌連續三天沒有再見到躍。

其次,這群宮仆並不拿她當回事。

她來到的第一天,到了下午,廟宮那邊就送來了她的東西。罌當時正在查看各處宮室物品,無暇理會,直到傍晚她回到住所的時候,發現包袱還原原本本地擺在門前。

“宮正不發話,我等可不敢擅動呢。”一名仆人道。

罌沒說話,自己把包袱拿進了廂房裏。

當夜,她想洗澡,去找庖人,庖人卻為難地說柴草用完了,燒不出熱水。

罌看看庖中空蕩蕩的地麵,也沒說什麽,自己用井水擦身睡覺。

第三天,罌正在庭中查看花樹,囿人慌慌張張地來找罌,說他看到大長蟲進了罌的廂房。

罌吃了一驚,趕去看。

卻見房門敞開著,地上,一條小臂粗的大蛇正蜿蜒朝案上爬去。

“喲,這可不好。”後一步趕來的婦仟看到蛇,麵露吃驚之色,撫著胸口道,“長蟲入室不吉,這廂房雖大,隻怕宮正要挪到別處了。”說罷,她蹙起眉毛,“也是怪事,過去棠宮從不曾入長蟲,今日……”

她話沒說完,忽而看到刃光一閃,地上蛇血漫開,大蛇在七寸處變成了兩截。

“無事,”罌用一塊布擦擦染了蛇血的銅刀,道,“讓仆人來收拾收拾,我還住在此處。”說罷,留下目瞪口呆的婦仟和囿人,徑自走了出去。

第三日的時候,深夜裏下起了暴雨。

罌睡得正迷糊,被仆人吵醒。

“宮正,不好了!”仆人急匆匆地說,“後殿漏雨,進了水!”

罌聞得此言,頓時清醒,忙去了蓑衣隨他去看。

果不其然,後殿裏,水聲漣漣作響,宮仆們正慌慌張張地取來水盆陶罐等物接漏,卻為時已晚。地上的草席被浸得綿軟,宮室已經淹了大半,每一步都能踩出水來。雷聲在頭頂轟響,抬頭看向從屋漏處,閃電的光照一亮一亮。

罌脫下蓑衣,令道:“去取吸水之物,再去取木板茅草,務必將屋漏修補。”

聽到這話,宮仆們卻麵麵相覷。

“宮正,”一人道,“天旱已久,宮中不曾備下修理之物。且上屋頂的木梯,前日別宮接走,至今未歸還。如今宮室落鑰,亦無法討要。”

罌瞠目結舌。

“那就多取盛水之物,將積水清理幹淨。”罌深吸口氣,嚴厲地說。

眾人不敢怠慢,答應著,分頭做事。

忙碌了半夜,直到快天亮,大雨才停了下來。

水滴一點一點地從屋頂落下,夯土的牆壁被順下來的雨水浸泡,白灰的麵微微鼓起,已經出現裂痕。

地上更是狼藉,積水雖然被清理幹淨,帷幔家具等物卻已經濕透,還有一個漆箱被浸濕了,裏麵的衣服都泡了水。

看著麵前的宮室,罌神色沉沉,命所有人聚到堂上。

眾人一夜未眠,每人臉上都掛著黑眼圈。

“修葺宮室之人,上前一步。”罌不多廢話,冷冷道。

眾人知道此事嚴重,沒多久,兩名仆人站了出來。

“後殿屋頂已漏光可見,為何不補?”罌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問道。

三人麵色猶豫,過了會,一人答道:“前些日子天旱,我等前日問卜,說這半月不會落雨,便……”

“宮室修葺,乃爾等首要之職,不落雨便可疏忽麽?”罌嚴厲地說,“婦仟!瀆職仆人,依刑政如何?”

婦仟被罌的淩厲語氣震了一下,看看仆人們,臉色不定。片刻,她答道,“依刑政,最低笞五十,可……”

“便笞以五十,取笞條來。”未等她說完,罌吩咐道。

天已經放晴,庭院中的白棠經過一夜暴雨,落花不少,葉片上閃著晶瑩的水光。

笞條在簷下揮舞,一聲一聲地抽在皮肉上,伴著兩名仆人的痛呼聲,在殿中回想。

罌看著他們,心裏雖不忍,卻表情平靜,沒有出聲。

按照王宮刑政,宮正並沒有刑罰的權利,所有處置之事,須先報告小宰。不過這裏所有的人心裏都明白,棠宮乃是商王常來的地方,出了這樣的事,如果罌報到小宰那裏,幾個宮仆斷腳缺手在所難免。

並且,罌的目的也並不是懲罰過錯。

罌瞥瞥旁邊站著的婦仟,她看著被摁在地上的二人,臉色發白。屋漏之事早已存在,追究起來,婦仟有執掌疏忽,也要受刑。

殺雞儆猴,罌知道這幾日宮仆們的態度乃是婦仟之意,今天這一切,無非是要做給她看,也好讓其餘宮仆知道,婦仟再不是執掌之人。

五十笞刑很快完畢,兩個仆人的屁股被打得鮮血淋漓,站也站不起來。

“今日之事,爾等須謹記。小事不慎,積以成患,將來便不是笞刑可了。”罌看著他們,神色嚴肅,說罷,看看站著那幾人:“將來棠宮還缺得柴草,進得長蟲麽?”

話語出來,庖人和囿人臉上皆浮起赧色,忙行禮道:“必無這等事。”

罌臉色稍緩,看看地上的二人,吩咐道,“扶回去,上些草藥。”

眾人唯唯,將二人抬下去。

罌轉頭,婦仟立在一旁看著她,臉色半紅半白。

罌沒說話,轉頭朝堂後走去。

事情雖告一段落,罌卻不覺得輕鬆。

畢竟後殿被浸了一晚,如果商王去後殿,隻怕瞞不過去。

她運氣不錯,過了一個上午,商王和小臣庸都沒有來過。聽送柴草來的人說,商王帶著幾個王子巡視王畿,這幾日都不在宮中。

罌放下心來,和幾名宮仆一道把將後殿裏的物品搬出庭院裏曝曬,又將屋漏和牆壁修補。

在處理那箱濕衣服的時候,罌發現這些衣服竟是女式的,有的已經泛黃,似乎放了許久。她再細看,發現有的衣服邊緣並不是常見的雲雷紋,而是些漂亮的花形,像盛放的白棠。

不知為何,罌覺得有些眼熟。

“這些衣物在宮中存了許久,我來之前就有了。”婦仟說,“是何來曆,大王與小臣庸都不曾說過,我等也不敢問。”

罌頷首,沒再問下去。

天氣也連續放晴,到了第二天,後殿已經收拾齊整,誰也看不出發生過什麽事。

到了黃昏,有小臣從商王那邊過來,告訴罌,商王明日要到棠宮料理庶務。他走的時候,看四周無人,忽然給罌塞了一隻小小的西麻布囊。

罌心中訝異,待得打開布囊,眉間一展,不禁笑起來。

那裏麵整整齊齊地塞滿了新切好禾梗,手指一樣長,筆直幹淨,正是她慣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