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52章 紗簾

傍晚,躍從野中回來,宮中的小臣向他稟報,說兕任已經返回了大邑商。

躍訝然。

兕任突然來到亳邑,一住就是快半個月,現在居然一聲不吭地又走了。

“可留下了什麽話語?”躍問。

“不曾。”小臣道。

躍點點頭,臉上異色已經平複。

他和兕任自幼相識,深知此人來去如風是常態,否則也不會惹得大邑商許多女子對他又愛又恨。

“睢罌何在?”他問。

“在東庭。”小臣答道。

躍脫下馴象的藤甲交給小臣,朝東庭走去。

他走進門,室中空蕩蕩的,卻並不見罌的影子。案上擺著一隻銅簋和幾樣食器,躍聞到有食物的香味。

“罌?”躍看看室內層層低掩的幃簾,喚了一聲。

有動靜從漆扆後麵傳來,片刻,他聽到罌的聲音響起:“哦……在此。”

躍走過去。

“你勿過來!”罌的聲調稍稍提高,似乎有些著急。

躍在漆扆前止步,覺得有些異樣:“你在做甚?”

“未做甚。”罌說。隻聽漆扆後傳來窸窣的聲音,她似乎在穿衣服。

躍眉梢一抬,沒再問下去。

罌發現外麵沒了聲音,少頃,從漆扆後麵探出頭去。室內光照柔和,躍倚在幃簾旁的立柱上,雙臂抱在胸前,雙目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罌一訕,縮回頭去。

“今日怎回來得這樣晚?”她一邊係著衣帶一邊問,看看窗戶外透來的光景,已經快到黃昏了。

“不晚。”躍的聲音平靜,似乎帶著笑意,“你才起身。”

罌聽出他話語裏的調侃,把衣褶拉好,走出去。

“我又不是在睡。”她笑笑,走到躍身前,雙手環住他的脖頸。

“哦?”躍抱著她柔軟的腰肢,低頭含笑地看著那麵龐,將熱氣在她唇間縈繞:“那你穿衣做甚?”

罌看著那若即若離的雙唇,笑而不答,卻忽而鬆開手。

“隨我來。”她輕聲道,雙手拉著躍,徑自走到案前。

躍滿心訝異,隨著她的目光朝銅簋看去,愣了愣。那銅簋裏盛著的不是米飯,也不是羹湯,而是一大團麻線似的東西,白乎乎的。上麵,一片片切好的肉整齊地擺放,碧綠的蔥末點綴其間,色澤相稱,霎時好看。

“是什麽?”躍問。

罌嫣然一笑,答道:“壽麵。”

“壽麵?”躍茫然。

罌眨眨眼:“躍,今日是何日?”

躍想了想,忽而了然,今天是他的生辰。早上起身的時候,罌吻著他說生日快樂。

他當時覺得愕然又好笑。生辰這回事,他從來沒聽誰說過需要慶祝,可這女子在乎的事情總是那麽特別。

但就這樣的特別,躍覺得如沐春風,一整天都不自禁地微笑。

“生辰要吃壽麵,又是莘地之風?”他摟著罌,低笑著問。

罌眨眨眼:“算是。”對於她身上那些奇怪的習慣,躍凡是理解不了的,就會自然地歸到風俗上去。罌也懶得解釋,便順水推舟由著他去。

她拉著躍在案前坐下,拿起案上一雙筷子,把壽麵夾起。

躍看著那個叫做“壽麵”的玩意,隻見根根分明,邊緣能分辨出刀切的痕跡。他不禁聯想,腦中浮現起罌在庖中親自和麵,一根一根慢慢切好,再親手將它們放到簋中的樣子,臉上忽而慢慢地脹熱。

出神間,罌已經把壽麵盛到兩隻白陶碗裏,又把肉分別擺好,將大些的那一碗捧到躍的麵前。

“王子萬壽。”罌笑意盈盈。

那樣子一本正經,躍失笑。

碗中熱氣騰騰,湯汁似乎是骨頭熬的,一股難言的香氣撲鼻而來,勾人食欲。他興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學著罌的模樣夾麵條。不料,那麵條滑得很,他夾了好幾次才成功地把幾根送進嘴裏。

他細細地嚼,滑膩的麵食和著肉味,透著別樣的香甜。

罌看著他,雙目中滿是期待:“好吃麽?”

“好吃。”躍低頭道。

罌開心地笑,看著他吃完碗中的麵,又把湯汁仰頭喝下,似乎心也融在了蒸蒸的熱氣裏……

用過膳食,外麵的光照已經暗下了。

仆人拿著燭火進來,將壁上的鬆明點燃。

躍洗漱幹淨,和罌說了一會話,望望天色,想同她一起去沐浴。

“我洗過了。”出乎意料,罌一口回絕。她煞有介事地湊近躍的身上聞了聞,皺起鼻子笑道,“你渾身汗味,快去才是。”

躍訕然,雖有賊心,看著罌一臉堅決卻無可奈何,隻得獨自去了湯池。

待沐浴出來,他發現室中的鬆明滅了幾處,光照有些暗。

不僅如此,室中的幃簾都放了下來,絹紗薄透,掩著內室的燈光,如霧氣般氤氳。

“罌?”他喚了一聲。

無人應答。

躍覺得異樣,看著紗簾後麵若有若無的光影,某種莫名的感覺滑過心間。

他抬手撩起紗簾,朝裏麵走去。

室中靜謐無聲,一點鬆明在壁上靜靜燃燒,家俱和地麵都落著一層晚霞般的顏色,妝台上的銅鏡泛著半明半暗的光澤。漆扆遮著床榻,兩足間的縫隙透著一線亮光。

躍移步向前,待繞過漆扆,心猛然頓了一下。

罌坐在榻上,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後。她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短衣,以兩根細帶吊在肩上,半遮半掩之間,肌膚如玉,胸前妙曼的起伏和勾人心魄的長腿一覽無餘。

罌雙眸望著他,浮光含羞如水,雙唇紅潤而誘人。

躍的眼底驟然深黯。

“躍……”罌的聲音低低,才出來,已經被撲上來的躍狠狠堵住……

罌為了躍的生日忙碌了一天,耗費麵粉半鬥,豬肉骨頭蔥花若幹,還有絲絹丈餘。

起初,她不大有自信。畢竟這樣的全套勾引涉及技能太多,她是第一次實踐。

至於效果麽……罌筋疲力盡之際,聽到躍在耳邊呢喃:“……那絹衣是你做的?”

罌迷迷地應了一聲。

躍的唇舌與她交纏:“下回再做……”

……

她覺得能打九十分以上。

一覺睡得沉且漫長,罌夢見了許多東西。

有莘國、睢國、大邑商,還有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記起一些過往,孤兒的身份,本能地追求更好的生活,努力學習努力工作,最後因為趕時間開快車離開了那個世界。

好生活是什麽樣子?當年她閑下來的時候,常常會想這個問題。

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她也常常這麽想,每踏出一步都會比過去更加深思熟慮。而這一切,因為遇到躍而慢慢改變。她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個人,滿心想著怎樣會讓他更快樂,跟他待在一起,每一刻都覺得滿足……這些事若放在從前,她會覺得那是天方夜譚。

罌覺得,這或許就是好生活。

迷蒙中,她覺得身邊的人似乎曾經起身離開,沒多久,又回來。再過了不知多久,頸邊傳來麻麻的觸感。罌偏偏頭,那感覺卻追隨而至,熟悉而纏綿。

不必完全清醒,罌也知道那是什麽。

她弓起身體,輕笑出聲,睜開眼睛。

毫無意外地,躍寬闊胸膛出現在麵前,暗光中,肌理起伏著細膩的線條。

“醒了?”躍的聲音喑啞,低低振響。

“嗯……”罌懶懶地應道,身體蹭了蹭,找個舒服的位置窩在躍溫暖的懷裏。

躍的手臂環著她,親了親她的臉頰。二人肌膚相貼,罌可以感覺到那身體裏傳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力量像擂鼓一樣。

他的手指摩挲在罌的發間,一下一下,很舒服。

昨夜折騰得厲害,罌的睡意被撩起。她眯眼,將視線越過躍的肩膀。紗簾低垂,外麵的光照看得不大分明,心裏卻大約知道時辰不早了。

“你早就醒了麽?”罌伸個懶腰,抬頭蹭蹭躍的脖子。

“嗯。”躍笑笑,答道,“小臣乙將我喚醒的。”

“有事?”罌問。

“嗯。”躍長長呼吸一口氣,語聲低低,“父親又病了。”

生活重歸二人世界,日子平靜下來。

秋風一天一天變得更涼,王畿氣候溫暖,沒有凍雨落雪,人們隻消單衣外麵披上毛氅便能過冬了。

大邑商那邊常常傳來些消息,卻不盡人意。

天涼之後,商王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時而牙痛,時而頭痛,據說脾氣愈發暴躁。可是他仍然執拗,無論王子弓、王子躍或王子載,商王一個也沒有召回。

上個月,商王夢見百鳥聚集大社,駭然而醒。他令貞人轂行卜,卜有大祟自西而來。果然,到了月末,一場罕見的大雨降下,河水暴漲,竟成秋澇,衝毀田地鄉邑無數。

每每來使提到這些事,躍的眉頭便會鎖起。雖然對著罌的時候他從不流露憂慮,但是罌知道,躍常常會在夜裏醒來。

當深秋漸近,又有消息傳來。被商王流放到奄的王子弓得了重病,據說已經臥榻不起。

聞言之時,躍的臉色驟變,似乎天氣也冷了幾分。

“躍,”罌終於忍不住,輕聲問他,“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會繼位麽?”

若在從前,躍會淡淡一笑,道:“父親還在。”

可是現在,躍卻看著罌,好一會,露出苦笑,沒有答話。

一切盡在不言中。

罌知道躍誌不在此,可是自從王子弓離開大邑商,一切都在改變。無論商王、載、兕任還是別的人們,甚至罌自己,似乎每個人都預見著這一天,嘴上不說,卻默默等待著它的到來。而躍身上背負著與生俱來的責任,不容逃脫。

沒過多久,當大邑商的小臣帶來商王的召令,誰也沒有流露出過多的驚訝。

“罌,我等要返大邑商呢。”躍無奈地說。

罌看著他,微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