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別戀

第二章 宮家花園(1)

宮小軍的母親素真此時就站在院門口,正靜靜地看著宮小軍表演的這一幕。她的一隻手扶著油漆斑駁的門框,一隻手高舉著擋在眼眉上,就像一位放羊的老漢在尋找走失在山坡上的羔羊。宮小軍的這種表演,對於母親來說,已經見多不怪了。

宮小軍的家是一處小小的四合院,解放以前叫宮家花園,房舍是黑瓦灰磚紅窗的那種,院門是一並不十分高大的牌樓,白底陰字的“宮家花園”四個字告訴人們它的主人是誰。這種四合院在我們這座北方城市裏前幾年多的是,就像如今馬路兩邊林立的筒子樓一樣普遍,隻是後來隨著一次次的舊城改造越來越少了。

宮家花園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不曾見到過一朵花,就像現在數不清的房地產開發公司建造的一處處居民小區名叫什麽什麽花園見不到一朵花一樣。四合院裏隻有一棵樹,隻開花不結果的石榴樹,夏天紅紅的一片,如一把巨大的遮陽傘撐在那兒;冬天則光禿禿的,就像一把用久了的竹竿掃帚。

門口原來還有一對漢白玉獅子,雕刻精細,造型逼真,既威武又可愛,行人路過它時都禁不住會抻手摸一摸,所以它就更加光亮照人。"**"的時候,這對石獅子自然就會礙革命造反派的眼,是封資修的產物呢。有一天,臂戴紅袖章腰紮武裝帶頭頂黃軍帽的李二孬帶領一批紅衛兵戰將們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門口,圍著石獅子齊刷刷地站了一圈兒,聲嘶力竭地喊了一陣“破四舊立四新”之類的口號之後,就把它砸成了碎石。獅子歪倒的時候,正好砸在李二孬的右腳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痛得他嗷嗷直叫,就像被推進屠宰場的黑豬。他很快被革命戰友們送到醫院,被先背誦了一大段語錄後才給他看病的醫生診斷為粉碎性骨折。李二孬住了十多天院,每天都要躺在病**高唱一曲“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語錄歌。後來,皮肉好是好了,可骨頭沒接好,醫生可能犯了點小小的錯誤,就像高明的裁縫將右口袋縫到左口袋的位置上一樣。李二孬為革命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他從此成了跛腿。

現在宮家花園的門口還有兩個放獅子的底座,底座不是平的,是凹下去的那種,所以就經常有人在夜間往裏邊撒尿,使其騷氣熏天。

宮小軍的媳婦叫劉洋,當年她是捂著鼻子嫁到宮家裏來的,光明大街的人至今還記得她手捂鼻孔雙眉緊皺跳下車的情景,就像跳進了糞坑一樣。那是上世紀90年代的第一年的第一天,這個時候的這個城市已經是冰天雪地,朔風呼嘯,凍成冰砣的夜尿已幾乎不會撒發出什麽氣味。無論是宮小軍還是他的母親素真都這麽認為,劉洋此舉是對宮家表示出的一種蔑視。

這種蔑視叫宮家一直耿耿於懷。

宮家被人蔑視的日子已近半個世紀了,當然,半個世紀以前是另一番景象。

無論從哪種角度上講,宮小軍的老爺爺都應是宮家的驕傲,上世紀30年代,他以在馬路上烙燒餅烤地瓜發家,後在昌茂路開設了一家小鋪,並把唯一的兒**天飛送進了大學,自己則省吃儉用,廉潔奉“私”,一心一意積累財富,到死前交到大學生宮天飛手裏的遺產已經是在這座城市裏名聲顯赫的宮記食物店了。

宮天飛,也就宮小軍的爺爺,大學畢業後繼承父業,將一些當地小吃的配方收集起來,加工改造,精製細做,宮記食物店進一步發展壯大,十多種地方名吃成了這個城市的人們走親訪友的上等禮品,不少達官要員也不時光顧,為其增色添光。如此這般,宮記食品紅極一時,並開設了幾家分店,生意同樣火爆異常。

宮小軍的爸爸宮達仁生於上世紀30年末期。從他記事的那天起,就記得他的爸爸宮天飛是個很能哭的男人。宮天飛哭起來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眼睛紅紅的使人想起了受傷的兔子。隨著宮記食物店的招牌一個個從店門上落下來,宮家的財產也在一件件地減少,宮天飛的哭聲也就越來越小,就像蚊蟲發出的哀鳴。終於有一天,在宮記食物店掛上了公私合營的大牌子,改名為“人民食物店”的時候,宮天飛扔下老婆孩子上吊自盡了。

死對一個人來說是件容易的事,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或者說,死的過程很容易,而死的前奏不容易。

宮天飛是選擇了一個花好月圓的夜晚走向死亡的。那天,宮家的人突然發現他不哭了,臉色平靜如水,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情。他晚飯時還喝了一壺酒,打了幾個響亮的飽嗝,並早早地去了臥室睡下。當時家人都怕他出問題,主要是怕他神經出問題,因為城裏已經有不少像他這樣的商業主瘋了或者是傻了,整天在自己的店門口又哭又笑的。家人見他睡了就趕緊關門熄燈上了床,不敢出什麽動靜。其實,宮天飛並沒有睡,他在閉著眼想著已經想過幾日的計劃,那就是死。當然,他也想了很多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死的理由似乎更多。宮家的家業在他的手裏消失,他無顏麵對祖宗是他死的最強大的理由。

宮天飛是半夜一點多從**爬起來的,這時有一隻花貓站在院門的牌樓上哇哇地鳴叫。他看了眼身邊的妻子和孩子,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在院中的那棵石榴樹下,他坐了下來。他童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這棵石榴樹下度過的,那時樹幹隻有手腕般粗細。他在樹下戲耍,抓往樹上爬的螞蟻,聽母親講故事。宮小飛記得,他曾在樹下抓到過一隻知了猴兒,黃黃的頭上還頂著一塊泥。他把這隻知了猴兒放在床頭的紗窗上,在月光下看著它一點點蛻下蟬殼,變成一隻黑色的知了。他對這隻知了有些愛不釋手,當母親告訴他如果知了喝不到露水就會死了時,他就毫不猶豫地將它放飛了。宮天飛那時候想,死是多麽可怕的事呀。